第37章 三十七節愛情陰影
高睿終于趕在春節前回到了之江,一放下行李,便直奔醫院探望曹美娟。她萬萬想不到,多年以後,是在省腫瘤醫院的病房再次見到她。她第一次見曹美娟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是大一的暑假,她和高中好友去平縣游玩,誤打誤撞地走進了炜娟面館。曹美娟同她記憶中的模樣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高睿曾經見過的她清秀端莊,如今她卻形容枯槁、面部浮腫,有些令人不敢靠得太近。
“阿姨,我是高睿,你還記得我嗎?”高睿心有戚戚。
曹美娟努力笑着說:“當然記得,你來平縣玩的時候還是小孩模樣,現在成熟了也更漂亮了。小高,謝謝你替我們找房子還來看我。”她的聲音越來越嘶啞,說話也越來越費勁了。
高睿不忍心再看她,便找個借口把沈躍然叫出了病房:“我問了蘇雯,她說已經開始做第一個療程的化療了,接下去肯定會越來越難熬,有什麽我能做的,盡管說啊。”
沈躍然滿臉疲倦,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你幫忙找的房子位置好租金又合理,我還來得及當面感謝呢。”
“客氣話就不必說了。”高睿說,“我看你媽媽精神狀态還不錯,努力加油吧。還要一個禮拜就要春節了,希望能夠有好消息。”
“只要沒有壞消息就足夠了。沈躍然說,“春節肯定只能在醫院過了,堅持下來的每一天都是小小的勝利。”
高睿又關切地問:“治病的費用都落實了嗎?我聽蘇雯說用的都是進口藥,每天的開銷可不好說啊。”
沈躍然的眼神愈加黯淡:“眼下是把本來準備買房子的首付款都交給醫院了。”他從來沒想過原來幾十萬現金可以消耗得這麽快,能夠買半套房子的錢,現在只夠維持母親一個月左右的用藥。
高睿安慰道:“別急,錢不夠總能想法子籌的,這事兒就交給我吧,這種緊要關頭,大家能幫一點是一點,你也別有什麽心理負擔。”
高睿走了不到半天,沈躍然便收到了好幾個大學同學的彙款短信,他追問高睿是怎麽知道他的銀行卡號的,高睿只是笑:“這事兒還不簡單!你就別操心這個了,只管給你媽媽看病就是。”
一直到晚上九點,沈躍然收到了将近一萬元彙款,除了比較熟悉的老鄉和昔日同班同學,連李想都往他銀行卡上打了錢。他感激涕零,挨個兒打電話致謝,只是打給李想的時候,心裏仍然十分別扭。
“李想,謝謝你。”
“不用謝,我支援你呢,主要還是為了蘇雯。你過不好,那就意味着蘇雯也得跟着吃苦,我可不答應啊!”
“我不會讓蘇雯吃苦的。”沈躍然咬咬牙,告訴自己必須重新豎立起信心和鬥志,“還是要感謝你的雪中送炭,我會永遠記得的!”
幾日後,蘇雯去醫院向沈躍然一家道了別,便回清州過年去了。
蘇一華早就聽說了沈躍然家的變故,就等着蘇雯回家來,好好給她上上課洗洗腦。吃過晚飯,她把蘇雯叫到身邊,一臉嚴肅地問:“沈躍然他媽還能活多久?”
蘇雯聽到她如此冷血的問法,詫異地說:“姑媽,你怎麽能這麽問呢?他媽媽現在在做化療,當然是要盡力堅持啦。”
“像她這種情況至少已經是肺癌Ⅲ期伴全身轉移,還拼命用進口藥化療,其實就是白白往水裏扔錢。”蘇一華從專業角度冷漠地分析道,“再下去化療副作用就該顯現出來了,病人本身痛苦得要命,活着也就是為了拖時間,毫無生活質量可言。”
“那該怎麽辦呢,總不能放棄治療吧?”蘇雯越聽越害怕,“誰都只有一個媽媽,怎麽下得了那個狠心!”
蘇一華嘆了口氣:“蘇雯啊蘇雯,你怎麽就聽不懂我的意思呢?你想想,以他們家的經濟條件,每天一萬多塊的治療費用,能堅持個把月就謝天謝地了。要是她身體底子好一點,求生欲望又強烈,拖上一年半載的,他們不傾家蕩産才怪!到時候沈躍然還拿什麽來和你結婚?別說買房子,早就賣了房子住大街了!”
蘇雯瞪大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要我和躍然分手?姑媽,這種乘人之危的事情我不幹!”
蘇一華早就料到蘇雯不會聽自己的,氣沖沖地用手指戳着她的腦袋,訓斥道:“姑媽可是誠心誠意為你好才這麽說的。我看你真是談戀愛談昏頭了,也不動動腦子想想,你爸沒了的這些年,你媽一個人供你念完大學容易嗎?你總得為她考慮考慮,讓她過上舒心日子吧!這沈躍然接下去馬上就得一窮二白,怎麽,還想要你媽出錢給你在之江買房子?你不看看最近全國房價都在蹭蹭往上漲,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是不是?”
蘇雯被她這麽一說,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徐藝正在廚房洗碗,趕忙放下手裏的活跑了出來:“好了好了,明天都是年三十了,說這些幹嘛。一華,雯雯一向心腸軟,你可別這麽說她。”
“心腸軟?我看她是腦子笨!”蘇一華生氣極了,沖徐藝大聲說道“我可是為你着想呢,待會兒我回去了,不許和我唱反調啊。這件事情上,我們就得齊心協力把她的思想掰過來,要不然最終苦得還是她自己!蘇雯我可告訴你,過完年回到之江,你不許再和沈躍然聯系,反正他們的心思都在治病上,時間一長這事兒自然就過去了。”
徐藝看着女兒傷心的樣子,十分矛盾,她既想勸蘇一華不要幹涉孩子的未來,又覺得她說得句句在理,若是不強行幹涉,女兒一輩子的幸福都會被毀掉,萬一哪天就和自己現在一樣無依無靠,那該怎麽辦才好。
“蘇雯,你好好想想我的話。”蘇一華起身穿好外套,“我先走了。”
除夕夜的第一聲爆竹把曹美娟吵醒了,她把臉轉向窗外,看到夜空裏升騰起五彩缤紛的焰火。同房間的兩個病友都被親人接回家吃年夜飯去了,病房裏就剩下他們一家三口。她記起了陽臺上那些文竹、吊蘭和綠蘿,多久沒人換水了,是不是還活着?她忽然好想回家,好想坐在自家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看會兒電視。
“媽,你醒了?”黑暗中傳來沈躍然的聲音,“餓不餓?爸爸很快就到了,他回去煮了你最喜歡的三鮮面。”高睿幫他們在醫院西面的小區找了套一居室,托了她探長的關系才好不容易談妥的900元的月租。過了一陣子,他們發現這個小區住着大量來省城求醫的病人家屬,和他們一樣,這些人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醫院,因而總是神情緊張,身上帶着肅殺之氣。他們這些人的內心既悲哀又強大,看似随時都可能被一根稻草壓垮,又仿佛打不死的小強,散發着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氣場。
曹美娟摸索着握住了兒子放在床沿上的手,兩人都沒有說話,四周靜悄悄的,仿佛都能聽見彼此的心跳。母親的手冰冷冰冷的,沈躍然将另一只手放在了母親的手背上。他看着她身體的輪廓,産生了一種奇妙的幻覺。他看到她忽然縮小了,小到剛好站在他的手心裏,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母親,就像懷孕的母親萬般呵護腹中的胎兒。他們本來就是相連的生命,彼時是母親給予了他生的機會,此時他将擔負起讓母親活下去的責任。
“躍然,我們家現在的情況,蘇雯心裏也很清楚吧?”曹美娟打破了沉默。
沈躍然一陣慌亂,他自認為大家對母親隐瞞都得很好,她只是以為自己的肺出了點小問題而已。他愣着不知如何回答。
“要是蘇雯嫌棄我們的條件了,你別為難她。人家姑娘正是大好的年紀,別因為我們自己的事,耽誤人家一生的幸福。”
“媽,你胡說些什麽呀!”沈躍然趕緊打斷了她,“你很快就會好的,等你出了院我們就先把婚結了,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