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西門豹(上)
西門豹(上)
01
季三特意把導航聲音調大,好讓坐在車後的少女不那麽尴尬。她已經醒來許久,一直安靜地坐着,看起來已經恢複了神智。
“我知道你們要帶我去哪。犯錯的不是他,也不是我。”她聲音很小:“我們是戀愛關系,我是自願的。”
他把聲音又調小,輕敲了下藍牙耳機。
“你們?”
“嗯。”少女點頭。“我和馬鴻章。”
季三握緊了方向盤,後槽牙咬得嘎吱響。為了不吓到她,剛剛休息的功夫他摘了墨鏡,換上黑色美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和善大哥。
但聽了這句話他很難再裝和善了,眉頭皺成川字。
“他……”
“我知道我和他年紀相差很大!”女孩大聲說:“但又怎麽樣,他愛我。”
“你才十五歲!!那個老……他這樣是TMD犯罪!” 他千忍萬忍,把髒字吞回去一部分。
時間凝固在車裏,女孩蜷縮在車後座上,把臉埋在臂彎裏。她還在發抖,季三嘆息一聲,沒再說下去。
“後邊有毯子,你披上。”
片刻後,傳來她的笑聲和啜泣。這兩種聲音詭異地混合在一起,讓季三脊背發寒。
“你們都覺得我傻,但我就是自願的啊。該千刀萬剮的是我父母,聽說我要來這上學,他們就是不要我了。他們才是真的畜生。”
她的語調不受控似地抖:“他們生不出孩子,就讓我給他們代yun!就因為我是個女兒,他們年紀大了,就讓我,替他們生個弟弟,我,十五歲的我!你說我和馬鴻章談戀愛有罪,他們這樣,有沒有人管?我同桌也十五歲,早戀懷孕,男朋友大她二十歲,她發抖音拍帶娃日常,現在有三十萬粉絲。你說有誰保護我,我都tmd不相信!我不、相、信!”
季三沉默了。
雨淅瀝淅瀝地下。南國的雨,濕滞沉重,粘在車窗上。
“與其和那兩個畜生在一起,我不如和馬鴻章待在一起。起碼,他拿我當人看,帶我見識世界上還有不一樣的生活。”她眼睛看向窗外,瞳孔反射窗外車燈的迷幻光澤:“你知道他帶我去的那些晚宴上,一道菜,就是他們給我的一個月生活費。還有那些人。如果不是他帶我去見,我這輩子可能都見不到。”
“你說的那些我都懂,但我覺得該千刀萬剮的不是你說的那個人。是那些看着我過這種日子還要罵我不知羞恥的人。”
“我知道什麽是好,什麽是壞。我就是想出去看看,他們不讓我出去,我就用我的辦法,自己出去。”
季三又把一直沒抽到的煙叼上了,但沒點起來。等雨勢又大了,他才開口。
“你知不知道,馬鴻章騙……馬鴻章見過的女孩,不只你一個。”
他實在不想用“談”這個字,說出來都覺得惡心。
“他和一個跨國地下組織有合作,那個組織的人別稱叫‘五通’。被他們盯上的人,會在一段時間後變得服從他的指揮做事,比如——替他做他不敢做的髒事。” 他盡量言簡意赅:“你知道自己昏迷之前在做什麽嗎?”
她緊握着身上的毛毯,嘴唇泛白。
“他說帶我去見個……然後我就醒了。”
他眼睫低垂,嘴角略微上揚,一個苦笑。“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在高速路上,被催眠了。我們行內話,叫被催眠的活人叫‘死五通’,死掉但……還能利用的叫‘活五通’。上一個我接手過的案子裏邊,被變成‘死五通’的女孩,自己挖出了自己的眼睛。他們在東南亞有黑市,用暗網做買賣。”
她垂下頭,不說話。然後冷笑一聲,說,我不信。
“你可以不信。”季三把煙折成兩段,車調轉方向,到達目的地。
“去報案之前,我帶你可以回去看看。看看馬鴻章他在幹什麽。”
02
秦陌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風格頗為奢華的雕花鐵架床上,四壁都是描金牆紙,床頭櫃上擺着一套愛馬仕餐具。
“這是哪兒?”她揉着還在疼的額頭起來,撩開床帳踩在絨毯上,瞧見了正站在更衣間裏換上衣的李憑。
他背對着她,但落地穿衣鏡把他好身材照得清清楚楚。肩背肌肉流暢,脊椎骨一道弧線連着勁健的腰,沒有一絲贅肉。
秦陌桑覺得自己就是個沒原則的顏狗。只要好看,連斬鬼不吐骨頭的瘋子都能被她舔兩口。
聽見背後的動靜,他迅速套上襯衫,扣子扣得飛快。抽空扭過頭,眼神和刀子一樣在她身上剜了兩下:“醒了?把衣服換掉,趕時間,得馬上下樓。”
秦陌桑低頭看自己這一身朱紅的禮服,下擺蹭了泥,又在祠堂裏滾了一圈,确實有礙觀瞻。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不過是昏過去了而已,怎麽直接瞬移到了度假酒店?這又是什麽開局?
李憑仰頭扣好最後一顆扣子,劈頭扔給她一件黑色晚禮服裙,打領帶的同時解釋她沒來得及問出口的問題:
“馬鴻章對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五通的第二道幻境失效。這是古鎮裏新開發的度假酒店,那些被邀請來的嘉賓都在樓下。他要用這些人當人質……複原上古人祭。”
“馬鴻章?他也在這兒?怎麽回事,什麽人祭?他對我什麽目的,怎麽就達到了,你這樣不說清楚我很難配合你啊。”她接過晚禮服拉上床帳就要換,摘了肩帶才下意識檢查身上的配件:“哎我刀呢?”
李憑想解釋,但想起情蠱的事,欲言又止。黑着臉把折刀隔空扔過去,她一把接住。
“來試衣間換。”他避嫌似地走出去,匆匆關上了門。
秦陌桑不解,提溜着衣服跑進試衣間。擰着眉頭瞧他忘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
”有病吧你。拉上床帳一點看不見,幹嘛讓我來試衣間。不是說趕時間麽?”
03
秦陌桑兩分鐘換好了衣服。這件黑色直筒連身裙沒有裝飾,肩部方形領口開到鎖骨,比起剛剛的朱紅抹胸裙來講可以說是低調到xing冷淡。好在活動方便。開門後,李憑正靠在門邊小憩,鴉羽似的眼睫垂下,在臉上投下深淺光影。
她咳了一聲,他就驚醒。鷹隼似的眼神射過來,停在她身上時,卻驀然變成柔光。
“好看,走吧。”
他這突如其來的好評讓她心錯跳了一拍,李憑已經兀自走出一段距離。秦陌桑迅速跟上,晃了晃腦子裏進的水。
心亂跳什麽呢,狗頭不想要了嗎秦陌桑。
幸而這段走廊不長,因為兩人之間的氣氛實在奇怪。她左顧右盼,李憑目不斜視。直到隔着牆,隐隐地傳來喧鬧人聲,他才站定開口。
“門裏就是祭壇。我們現在在二樓。根據我們對五通的了解,他們邀請重要人物今晚聚在這裏,是做人質,拖延營救的時間。但他真想要的,是做成更多‘死五通’。”
李憑的眼神透過門縫,密切關注裏面的動靜。音響太嘈雜,一樓的對話都變成聲浪。
“你昏過去之後,那個龍王的雕像變成了馬鴻章。他和你之前斬掉的‘鬼’,也就是祝英臺,貌似有很深的淵源。今夜做這個局,就是為了複原傳聞中的‘五通‘秘術——拿活人的氣血,供養她。”
他頓了頓:“具體來講,就是當着今夜所有人的面,斬殺‘五牲’給‘天帝’作為祭祀,換取目标之人的長生。”
她深黑的瞳孔看向他,比他想象的冷澈:“所以之前我們在高速路上碰到的那個女孩,不是第一個。他也害過其他人,而且今晚,有人會死。你是這個意思嗎。”
李憑點頭。
“如果‘無相’沒出手,這件事被‘料理’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按着那扇門,沉吟。
“‘五通’的目标對象,大多是無親無故的社會邊緣群體。就和……”他狠了狠心,還是把話說完。“就和當年的你一樣。而且這是他們的地盤,我們只能争取時間。”
她沉默了幾分鐘,忽地笑了。笑得肩膀聳動。
“原來我被騙了這麽久。”
他眼中閃過很多情緒,但最終只是低頭,伸出手落在她肩上,又收回。
“其他的事,等今天結束了我會解釋。裏面要開始了,我們分頭行動。我負責牽制馬鴻章,你負責……”
“我保護人質。”她瞧見李憑眼裏的驚訝,同時悄無聲息,推開了雕花木門。
一腳踏進喧嚣人海之中。
04
這是一座被修成水晶龍宮般的室內club,上下兩層,所有的東西都是有機玻璃材質,一望見底。
秦陌桑踩着二層的懸空走廊蹚過幾個癱坐在地上的人,水晶簾隔着的VIP席裏幾個化哥特妝的年輕男女癱坐一起。從中空的天井看下去,一樓大廳裏占據核心位置的,是個室內滑冰場大小的泳池。
水清澈見底,穿晚禮服的俊美男女們喝多了就往裏跳,在深紫碧藍的燈光裏舞動。黑色正裝的侍者端着雞尾酒,在群魔亂舞裏面不改色地穿梭。
她又打了個噴嚏,捏了捏鼻子。可能是淋了雨,她鼻子發悶,頭也暈暈的。得盡快找到人質。她用力朝自己胳膊捏了一把,痛意讓她清醒。
她貼着牆走,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好在這裏是頂部射燈死角,她仔細打量這一切,在視線落在泳池角落的天鵝絨窗簾後時,瞳孔驟然收縮。
馬鴻章就站在那裏,西裝革履,如同老電影《教父》裏的馬龍白蘭度,西裝前襟還別着一支紅玫瑰。
他單手拄着拐杖,安靜注視這一切,如同注視幾百個已經死去的人。
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沒來由地,他的眼神讓她想到古老的爬行類,比如蜥蜴。
在他眼裏,這狂亂的宴會變成一幅刻在龐貝古城牆上的壁畫。末世狂歡,極致奢靡,極致的欲望,極致的恐怖。
“Hi,美女。”她正在全神貫注盯着樓下,冷不防被拍了拍肩膀,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接着她盡量風輕雲淡地回頭,擺出商業微笑:“Hi。”
“我說,剛才趕路,沒來得及好好打招呼。男友沒一起?”
燈光下,敖廣眼尾細長上挑,靠在牆邊瞧她。綠絲絨西裝這種死亡單品在他身上也變得合理,天生風流相,卻和李憑截然不同。他臉上寫着四個字:我是玩咖。
只是回過頭一瞬,秦陌桑餘光瞥過去,卻見馬鴻章消失了。
她抱臂站着,似笑非笑。“你好像很喜歡撩對你不感興趣的人。”
“是啊,我尤其喜歡撩有男友的。但你沒和他在一起也挺好。李憑水太深,你駕馭不了他,不如跟我。”他歪了歪頭,示意她換個地方說話。眼波流轉。
“我知道怎麽玩,能讓你高興。”
“不好意思,我這人社恐且自閉。您勞駕,我想自己呆着。”她六親不認往那兒一戳,跟丢了人之後,假笑就變成了真情實感的冰塊臉。
“這就對了,多給我看看真表情,假笑多沒意思,我見多了。”他走近幾步,和她一起站在懸空挑臺的水晶欄杆邊,看樓下的人影憧憧,忽而俯下身在她耳邊耳語:
“秦陌桑,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敖廣微笑。
“人質在哪兒。”
不遠處,樓下天鵝絨窗簾的另一角落,李憑扮作侍者托着雞尾酒剛踱步而出,視線追随隐在人群中的馬鴻章。
忽地他像是覺察到了某個灼熱視線般擡頭,恰看到那個黑禮服的窈窕身影,發髻挽得亂七八糟,黑細的眉,嘴角很勉強地上揚,眼神卻落在某個男人身上。
那男人穿綠絲絨禮服,眉目含情,正在追着她,索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