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一直到夜幕降臨，青玄才從貧民區出來，尉遲覆止遠遠望着她便見她神色舒展，同昨晚大不一樣。
青玄确實是找到了症結所在，這些人的病情較之先前看過的更為嚴重，症狀自然也就更為突出，倒是方便了她研究。
試着調整了一番先前的方劑，将黃連等幾味清熱解毒藥的藥量加重，又添了一些補益類的方藥。
這群人大多食不果腹，正氣虧虛無法抵抗邪氣，初感病邪身體便急劇惡化，治療的關鍵就在于扶正祛邪兼備，而先前診治的那群人，大多是縣裏的大戶人家，滋補過度，正氣未虛而邪亢，誤補益疾，邪實無法透出，身體雖未過度衰敗，但卻也一直纏綿病榻病情反複，長此以往，也是極耗元氣，對身體有非常大的損害。
青玄知道僅僅是這樣還不夠，最多只是能夠控制住病情，卻無法根除。
第二日照常是去貧民區，這次卻發覺街巷中似是有人清理過，原本髒污的環境改善了許多，大街上還有專門的人發放吃食。
不少人排成了長長的隊伍，一群臉色蠟黃的少年也神色興奮，捧着破爛的碗跟着人群推搡着向前，脖子伸的長長的，似是想要直接越過前面片片人頭看到鍋裏煮的東西，兩眼放光，垂涎三尺。
她去到昨晚去過的疫病最嚴重的地區，發現已經有了些大夫在看診，一旁空地上的鍋裏煮着藥湯，苦澀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街邊的屋子大都破敗不堪，有些甚至連遮風擋雨都不行，一眼看去搖搖欲墜，一年邁的老人倚靠在屋檐下搭起的像是床榻一樣的東西上，眼睛堪堪閉着，像是睡了過去。
青玄正要離開，卻不防一旁沖出一孩童，大概八九歲的年紀，懷裏揣着什麽，神色慌張的向着那屋檐處飛奔，後面不遠處還有兩個壯漢追趕過來。
她靜靜看着這一幕，臉上沒什麽表情，看着男孩沖到屋檐下，拉過一塊門板企圖阻擋追趕的人，卻因為太過瘦弱跟着門板一塊歪倒在一旁，那兩個大漢二話不說捉住他搶過他手中的東西，随即拎起他就甩到了牆上，男孩發出刺耳的尖叫。
驀地，她神色一變，不及細想就飛奔過去。
轟的一聲，旁人只見一面殘破的牆倒塌，還在不明所以的時候，就見一白衣女子抱着一孩子堪堪落地。
随後，所有人都驚了，那女子放下孩子後二話不說一把扇在一男子臉上，那男子被打的栽倒在地，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口中汩汩流淌着鮮血，竟是被疼暈了過去。
男子的另一同伴見了這情景，頓時火冒三丈，口中罵罵咧咧，盡是粗俗之語，撸了撸袖子掄起拳頭就要朝着女子打過去。
衆人不禁心中惋惜，這好好的姑娘怕是要遭殃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所有人都沒看清發生了什麽的時候，男子瞬間栽倒在地。
脖子上一細長的切痕滲出絲絲鮮血。
青玄眼中始終沒有半分情緒，做了這一切之後，看蝼蟻一般暼了那兩人一眼。
其他人看不清楚不明所以，但現在都快自身難保了，也不想多管閑事。
但男孩卻是親眼看着兩個人瞬間被殺死，一時瞳孔驟縮，渾身冰涼，不住的發抖。
雖然這兩人平日壞事做盡，就喜歡欺淩縮小無辜的人，他也沒想過要他們死。
青玄蹲下身，平視着這個男孩的雙眼，靜靜看着他，未着一言。
她在等着他将這一切消化完，她有話要問他。
男孩打了個哆嗦，看着面前容貌秀麗溫婉的人，怎麽看都是一弱女子的模樣，完全想不到她會就這樣将兩人殺死，現在卻混不在意，像是早已做慣了這樣的事。
“姐姐……”
男孩頗為心驚膽戰，不明白她想做什麽，但終究是她救了自己，還是主動開了口想說些什麽。
青玄張了張口，卻遲疑了一下。
“你的家人呢？”她語調沒有多大起伏，仿佛絲毫沒有把他當成孩子看，語氣冰涼得像是審問犯人。
他自然不知道她一貫這樣說話。
男孩手足無措，不明白她想要做什麽，先入為主地擔憂她會對家人不利，兩只手局促的在褲邊上摩擦，小小年紀不懂收斂心思全都寫到了臉上。
“那我換一個問題，剛才他們追你做什麽？”
男孩這才想起什麽，爬起來跑到一旁牆壁倒塌的地方，兩只手不住的翻找，終于找出了一塊髒污的餅子。
他飛快轉過身朝着不遠處床榻上的老人奔去。
青玄這才發現他的腳上沒有鞋子。
還在愣神之際，卻聽到那孩子哇的哭出聲來。
方才被扔在牆上都沒有掉一滴眼淚，現在卻哭的撕心裂肺。
她走過去，走到之前看到的老人的床旁，先前她看到時就已經知道老人已經死去了。
沒想到這竟是這孩子的家人。
她看着一旁伏在床上痛哭的孩子，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男孩似乎是哭累了，伏在床沿抽噎，眼神中滿是悲痛。
青玄遲疑着伸出手，放到男孩的頭上，試着去安撫他。
“謝謝。你之前……是想問我為什麽沒有染上瘟疫吧？”
青玄一驚，看了眼男孩。
男孩似是終于接受了現實，面上露出不符合年齡的沉默。
她早該知道，這祖孫倆相依為命到現在，男孩怎麽也不會是只任人宰割天真爛漫的小綿羊。
她先前救他的時候發現男孩并未染上瘟疫。
她還奇怪，這一片的人雖說病情嚴重情況不同，卻是都沒有幸免。
這瘟疫傳染性很強，她們這些來醫治的人皆是做好了防護，縱然如此還是有不少的人染上。
男孩整理好情緒，轉身走出屋子，語調平淡道“跟我來吧。”
青玄跟着他繞過一條條街巷，路面開始走了坡度。
“這一帶其實每隔兩三年都會發一次這樣的病，只不過以往都是在貧民區小範圍的發病，病情也不厲害，雖說有一定的傳染性，那些人不想事情鬧大，封了貧民區，過陣子也就自己好了，這次不知為何卻格外嚴重。”
男孩邊走邊說，兩手撥開路上的野草，眼睛始終不知道在找什麽。
終于，男孩低聲驚呼，雙手探出去摘了一株草。
那草埋的很深，掩蓋在其他植物中央，采摘的過程中男孩因為心急被荊棘刺破了手。
“就是這個！”他臉上露出一絲興奮，雙眼閃着亮光。
青玄接過，發覺這草竟是她以往未曾見過的，有些像大戟科的植物，但并不是她以往認識的任何一種植物。
她湊近鼻端聞了聞，植物散發出一股刺鼻的酸臭味道，她不禁皺了皺眉。
“以前實在沒有東西可以吃的時候，大家都會來山上挖野菜。”說着，他頓了頓，“當然，這草味道這麽差，大家也不會想着去采來吃。而且聽說之前還有人吃了這草差點窒息死掉，就更沒有人去摘來吃了。但是我奶奶就知道這草是個好東西，以前這病發生的時候，奶奶就采了這草做餅子吃，雖然難吃，但是能保命比什麽都強。”
“所以你是因為吃了這草，才沒有染上瘟疫的？”
男孩點了點頭，又搖頭“我也不知道，反正長這麽大一直一來都有吃它，也一直沒有得過這病，只是奶奶說這草有用罷了。”
青玄心中有數，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平仄相因，這一帶慣常發疫病，有獨特的化解疫病的藥草也不為過。就好比蟲蛇泛濫的地方有治療蟲蛇咬傷的蛇莓，瘴氣彌漫的地方有各種毒力強勁的藥草以毒攻毒。
她又想到了什麽，問“既然你們知道這草有可能會治病，為何不告訴其他人，讓其他人也避開災禍呢？”
男孩臉上挂上漠然的表情，“為什麽要救他們？這裏的人自私自利貪得無厭，都不是什麽好人，也沒必要去救。”
貧民區出來的人得不到好待遇，他們沒有別的出頭的可能，永遠只能呆在底層供那些人踐踏玩樂。
他們渾渾噩噩的生存，籠罩在當權者的陰霾下，有人選擇默默保全自己，有人選擇欺淩別人謀求生存。
青玄不置可否，她沒有立場去指責他什麽，如果換作是她，她也不會在乎那些人的死活。
有一瞬間，在他的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因為這草，青玄最終配置出了合适的藥。
至于康平縣的疫病要多久才能得到控制，就看朝廷派來的人有多大本事了。
“謝謝。”尉遲覆止眉眼含笑，手中折扇輕搖，望着身前的青玄。
青玄擡眸，“你把我叫過來就是為了說這個？”不屑嗤了一聲，“大可不必。我可不是為了你，不要忘了你說過的話。”
“不管怎麽說還是要謝謝你。”
青玄嘴角挂上一絲諷刺，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道“我也只不過是治了表面。”
“那孩子你打算怎麽安排？”
“眼下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就先讓他跟着我，等過陣子再送到藥谷去。”青玄淡淡道。
“查清楚底細了嗎？”尉遲覆止擰眉，覺得她的做法有些不妥。
青玄未置可否，只漠然地看着他，眼中的譏诮刺明晃晃的刺向他。
“連小孩也要懷疑？你還能相信什麽呢？午夜夢回怕是都睡不安穩吧。”
尉遲覆止皺眉，看着青玄轉頭就要躍出馬車，想也沒想伸手抓住她的衣袖。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青玄轉過頭，又恢複了一貫的漠然。
尉遲覆止沉默片刻，終是受不住青玄的目光，口中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他拉過青玄的手，緊緊攥在手中，像是害怕她離開一般，“我只是擔心你。”
“我需要你擔心？”青玄眼神盯在被抓住的那只手上，欺身上前，湊近盯了他片刻，玩味笑道，“你這是舍不得我？愛上我了？”
尉遲覆止見她這樣，驟然伸手攬過她，将她摟在懷裏，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後腦就親上去，唇齒間滿是她的氣息，蠱惑誘人，他不禁索取更多，撬開她的齒關向着更深處探索，狠狠碾磨直至有血腥味彌漫在口中，不知餍足。
一吻結束，二人都有些氣息不勻。
青玄始終冷冷看着他，看着他閉着眼微微皺眉沉浸在這一吻中。
她沒有起身，擡手抹了一把嘴角的傷口，漫不經心的将手指上的鮮血擦在他的衣袖上，仔仔細細直至将手指擦幹淨。
“被一個瘸子喜歡，我真覺得惡心。”
她臉上挂着的諷刺，狠狠扼住了他的呼吸，他覺得有些透不過氣。
她掙脫他的懷抱，起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沒有人看到，她的臉上一閃而過的迷茫，連她自己也未曾發覺。
青玄出了馬車翻身上馬，就看到黎一端坐在馬背上一動不敢動，兩只手緊緊抓住馬鞍，身體竟是還隐約有些發抖。
他定是第一次騎馬，真是難為他了，不過也沒有多餘的馬車，只能這樣将就着。
“小黎。”
“……姐姐。”黎一低頭，有些局促，不敢直視青玄，只偷偷擡眼打量她，正碰上她略帶涼意的目光。
他一直覺得奇怪，面前的女子有一張溫婉可親的臉，連嘴角都是微微有一點上挑的，明明應當是溫柔娴靜的面相，可是，她眼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鋒芒卻寒涼如刃，讓人有一種無所遁形之感，兩者結合莫名有些格格不入。
青玄權當作沒看見他的好奇，手漫不經心的從兜裏掏出一小巧鋒利的匕首，把玩了兩下就抛給了黎一。
“到了京城，我不能時時刻刻看着你，你要謹言慎行，不可行差踏錯，要懂得保全自己。”
黎一的奶奶死後，青玄就将他安置在了自己住的院子裏，并差人照看着。這些天她幾乎都沒有回過那個小院，等事情處理完了要啓程的時候，才意識到還有個孩子要照顧。
原本是想給他些錢便作罷，可當他們準備啓程的時候，黎一哭着跑過來，抱着青玄的腿不撒手，任憑其他人怎樣扯都扯不開。
青玄也不好對這麽小的孩子出手，問過他是否要決定跟她走這條路，去那個對他來說遙遠又陌生的地方。
那時候他只是低着頭，兩只手依舊緊緊抓着青玄的衣角，眼睛紅紅的，淚水混着臉上的髒泥糊了一臉。他沒有說一句話，但青玄好像知道了他的選擇，于是便帶上了他。
黎一點點頭，感激的看着青玄，不知想到了什麽，眼中蘊了一汪淚水。
雖然她說話冷言冷語，對什麽都一副莫不關心的樣子，還脾氣大，不把人命當回事，可是，她卻救了他，還幫他安葬了奶奶。
現在，她還告訴他以後要保護好自己。
“知道那個車上的人是誰嗎？”青玄指了指尉遲覆止的馬車。
黎一撓撓頭，一臉困惑的看着她，搖了搖頭。
他只知道應該是個大官，不然也不會讓他們那個平日裏用鼻孔看人的縣令低聲下氣點頭哈腰的接待。
“那個人，是尉遲覆止，尉遲将軍府二公子。于将軍府，我只是一個醫者，沒有權利決定留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