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覆水難收
覆水難收
琅琊閣的地牢統共十間牢房,可大多數是空置的,實際在押人員不過兩三人。
蕭亦行身法輕盈,幾乎聽不見聲響。他貼着牢房的縫隙一間間找去,發現楚杭并不在此地。
他只好向其中一人問道:“日前可有其他人關在此地?”
那人嗤笑一聲:“閣下深夜闖地牢,莫不是要劫囚吧?你若是能放了我,我倒是可以告訴你。”
蕭亦行冷冷道:“我只是打聽一個人的下落,并無劫囚之意。我再問一遍,你是自己說,還是要我逼你說?”
牢中之人哼了一聲,“你好大的口氣。”
然而他話音未落,一股徹骨的寒涼之意已順着牆壁浸入牢內,地面上霎時間覆蓋一層白霜,冰晶凝結着一寸一寸向他蔓延而去。那人一驚,正欲起身之時,發現雙腿竟已被牢牢凍住。
好強的術法。
他本欲拿喬沒想到碰上了硬茬,自知再不說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只好服軟道:“前幾日的确有人關在此處,不過已經叫人領走了。”
蕭亦行聞言蹙眉,力道不由地又加重幾分,沉聲道:“說清楚些,他被誰帶走了?”
牢中之人痛呼出聲,連忙道:“好像是碧雲天的人。”
蕭亦行鳳眸微凜,衣袖一揮撤去寒氣,驀然轉身向地牢外走去。
他心裏想過多種可能,這是最壞的一種。
楚杭畢竟是碧雲天的弟子,就算犯了錯琅琊閣也只能關押,無權處置。可他若是被遣送回碧雲天,以弑師之罪論處,那可是極刑重罪。
他心下一沉,立即飛身往山下鎮子趕去。以眼下情景,等他動身回去已然來不及,得趕快想法子給陸隐南送個信,讓他緩一緩審訊。
六瓣血蓮的藥效就快消散,周身的靈力逐漸稀薄,腿腳也越發沉重,仿佛身上壓着千斤重擔。
蕭亦行強撐着一絲心力不肯松懈,點地起落之間,視線已然越發模糊,從筋骨到四肢百骸都發出戰栗的顫抖。他提着一口氣,拼盡全力往山下奔去,可感官的麻木像毒藥一般從指尖、耳根向身體中心蔓延,就在快到山腳之時,失去靈力支撐的筋骨再也承受不了絲毫的動作,猝然崩潰了。
他霎時一個踉跄。
就在即将摔落之際,忽然迎面撲來一個身影,接住他就地一滾,牢牢抱在了懷裏。
蕭亦行意識模糊,徹底失去了力氣,雜亂急促的氣息悶在那人肩頭。他想盡力看清來人的模樣,卻怎麽也擡不起頭。
掙紮浮沉中,一道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傳入耳中,“師尊,我總算找到你了。”
......
蕭亦行是被一陣重物壓胸的憋氣感給生生悶醒的,眼眸還未睜開,就感到面頰和脖頸一片濕潤,鹹澀的味道糊了一臉。
他幾乎被楚杭抱地喘不過氣,艱難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語:“哭什麽,我還沒死。”
楚杭倏地擡頭,眼圈通紅地望着眼前的人,一時間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這些日子,他兜兜轉轉把周邊翻了個遍,都并未找到師尊的蹤跡。直到昨晚,似是感應到蕭亦行靈力的波動,琉璃佩中竟隐隐發出光亮,這才一路順着琉璃佩的指引趕到了山腳。
只是還來不及感受欣喜之情,就被蕭亦行一身傷勢吓得魂飛魄散。
分開的短短十來個日夜,楚杭仿佛熬過了一生那麽漫長。他也曾想過無數遍,如果找到了師尊,兩人重逢會是什麽樣的場景。
師尊是會恨他罵他,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原諒他。
可他怎麽也沒有想過,再次相見之時,蕭亦行竟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就這樣身子慢慢地滑了下來,無聲無息地在他懷裏阖了眼。
幾乎探不到脈搏,也沒有心跳。
楚杭一時間耳邊一片嗡鳴,身體僵硬地動彈不得。他怔怔地看着鮮血止不住地從蕭亦行的嘴角流出,擡手去擦卻把原本清冷隽秀的容貌擦的越發模糊。
那一刻,他終于也嘗到了一劍穿心的滋味,痛得他冷汗淋漓、幾乎窒息。
他拼命抑制住顫抖的雙手,調動起全身的靈力向蕭亦行的心脈輸送進去。
綠色的光芒沒入胸口,如同泥牛入海,轉瞬之間就被六瓣血蓮的反噬之力吞噬殆盡。
楚杭發了瘋,源源不斷地把靈力向蕭亦行經脈中灌去,不停央求道:“師尊,都是我錯了。你要恨我罵我都可以,你看看我,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答應了師兄要帶你一起回去,你不要讓我食言,好不好?”
他哭得嗓音嘶啞,到後來連眼淚都流幹了,哆嗦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可他絲毫不敢停下手中的動作,搜刮出體內最後一絲靈力也輸了進去,終于在清晨時分,蕭亦行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剛醒的人并沒有恢複氣力,但還是微微掙紮了一下,推開了楚杭的懷抱,怔然道:“你不是被帶回琅琊閣了嗎?怎麽在這裏?”
冰冷的軀體忽然有了溫度,沉睡的面容忽然有了神采,楚杭失而複得,恍若大夢一場,因此壓根沒有留意到眼前人的變化,只顧解釋道:“我犯下如此大錯,理應回宗門論罪懲處。只是師尊一直下落不明,我便求了大師兄,放我先找到師尊再一同回去。”
蕭亦行眉頭微蹙,“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從這兒往西十裏的山腰處有座藥廬,你我暫時在那安頓一下吧。”
楚杭連忙應着,蹲下身剛要将蕭亦行抱起來,只見鳳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蕭亦行拂過他的手,将他的動作輕輕擋開。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尴尬放下。楚杭當是師尊餘怒未消,不願與他親近,只好彎下腰将蕭亦行背了起來。
藥廬的位置實在隐蔽,若不是有人指路,藏在偌大的琅琊山中,旁人根本難以發覺。
蕭亦行伏在楚杭肩頭,遠遠就看到一抹灰色的身影站在院門外。
沈青雲衣衫單薄,凍得鼻尖耳根竟有些泛紅,看那樣子竟是幹等了一宿,眼瞅到蕭亦行歸來,懸了一夜的心終于稍稍落了地。
他上前問道:“這位是…?”
蕭亦行道:“他是我的徒弟,楚杭。”
沈青雲點點頭,示意趕緊将人安置到床榻上,伸手探上了他的脈息。
六瓣血蓮的反噬之力不可小觑,但蕭亦行的情況卻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嚴重,體內沖撞洶湧的靈流也平靜了些許。
沈青雲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轉向楚杭道:“是你輸送過靈力了?”
楚杭“嗯”了一聲,又緊張道:“他的情形如何?”
“能抵消六瓣血蓮的反噬之力,說明你療愈之術甚佳。即是如此,想必你也心中有數,他這一身外傷估計半個月便能痊愈,只是…”
“只是什麽?”楚杭驀然擡頭。
蕭亦行咳嗽了一聲,打住了話頭。
沈青雲見狀不便多言,轉身道:“我去熬藥,你們師徒多日未見,定是有話要說。我晚些時候再來。”
楚杭将沈青雲送出門後,立刻雙膝一折跪在地上,哽咽道:“都是我的錯,請師尊責罰。”
蕭亦行沒有看他,只是淡淡問道:“為什麽?”
問這三個字,理所應當卻又一擊即中。楚杭怔然半晌,竟是無法回答,自己口口聲聲兩世情深,卻抵不過疑心一瞬。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開口道:“是我誤會了。”
蕭亦行苦笑一聲,“我竟不知你我之間有什麽誤會,要殺之方能解恨。”
“我…”,楚杭說不出口。他悔恨地閉上眼睛,心想,他當時一定是瘋了吧。
蕭亦行眸色黯淡,空洞地望着窗棂外透來的光亮,緩緩道:“楚杭,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他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乎聽不出情緒。
可楚杭卻如同被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僵在原地。自打他有記憶起,師尊每每與他獨處時,都是喚他阿杭,何時如此生分地喊過他的全名。
強烈的不安籠罩在心頭,他顫聲道:“師尊,我是真的知道錯了。只要你能消氣,怎麽罰我都可以。”
蕭亦行道:“既然你說了是誤會,想來非你本意,我亦不願再追究。從今往後,你依然是我的徒弟,只要有我在,便會護你周全。”
他語氣淡然,蒼白的臉上無悲無喜,可分明有什麽東西在失去。
楚杭細細回味這句話,終于明白了蕭亦行的意思。從今往後,他們依然是師徒,但也僅僅是師徒。
一瞬間,他不知所措。他寧願蕭亦行狠狠訓斥他,責罵他,哪怕一劍捅了他,也不願看到他現在這般無恨亦無愛,把一切都看淡了的樣子。
楚杭撲上前握住蕭亦行的手,哀求道:“師尊,我真的知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蕭亦行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輕嘆了一聲:“我欠你的,已經還清。你我兩清之後如何還能像過去一般?”
楚杭微微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怔神之間,冰涼的手指輕點在眉心,讓他一瞬間呼吸都仿佛被凍住。楚杭突然明白了,用難以置信地神情看向蕭亦行,一字一字咬碎道:“那日你…竟是把元神割裂了渡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