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非故

第35章 百感交集

百感交集

落鳳山比武論道，顧衍之一戰成名。

凱旋回歸那日，北桓親率衆人在宗門大殿迎接，看着他将那枝四季靈桂種下。

顧衍之的靈力菁純至極，那枝靈桂在泥土中瞬間生根抽枝，不消一盞茶的功夫，竟已枝繁葉茂、花若繁星，在凜冽北風中暗香浮動。

蕭亦行遠遠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一抹月白色的背影，眸中有欣喜，也有落寞。

下一刻，視線中的人恍然回頭，将他的心緒一絲一毫都收入眼中。

沒過幾日，顧衍之在樹下埋了一壇桂花酒，毫無預兆地閉關九九八十一日。

月華影轉，大雪紛飛，蕭亦行在琅琊閣度過了第一個沒有師兄陪伴在側的新年。除夕當晚，他沒有同其他弟子一道守歲，而是怔然地來到四季靈桂前，輕輕拂去花枝上的落雪，守着那顆樹坐了一夜。

很快冬去春來，人間三月芳菲。

蕭亦行正在打坐靜思，就聽一道熟悉的聲音自窗口傳來：“師弟，出來喝酒。”

他擡眸望去，顧衍之正半蹲在窗檐上，手裏拎着一壇酒沖他晃了晃。

蕭亦行心中有氣，冷冷道：“不去。”

顧衍之眉梢一挑，無奈道：“不去？那我可大喊了啊。蕭亦行，出來喝酒！”

臉驀然一紅，蕭亦行立刻起身，沒好氣道：“深更半夜，瞎嚷嚷什麽，給我閉嘴！”

顧衍之也不惱，笑眯眯地拉住師弟胳膊，徑直将他拽入了院中。

微涼的夜風拂面，海棠未眠，月淡春濃，淅淅瀝瀝的花雨如同落雪一般飄入懷中。

蕭亦行剛剛坐定，就聽顧衍之輕聲道：“這次閉關沒有提前告知你，是師兄的錯，別氣了好不好？”

鳳眸倏地一顫，蕭亦行別過臉，“我沒有生氣。”

顧衍之笑道：“那便是我想多了。”他說着就要用袖口拭去壇子上的泥土，此時一塊素白的絲帕遞了過來。

“師弟一向愛幹淨，這帕子既沾了泥，便送我好了。”顧衍之細細擦淨壇口，又将滿是污泥的帕子收入袖中。

啓封的瞬間，濃郁的酒氣與桂花的清香交織四散，飄了滿院。

蕭亦行皺眉道：“你怎麽又釀這麽烈的酒？”

顧衍之神色一愣，“我怎麽忘了，師弟酒量不好，下次定會注意。”

蕭亦行本是随口一說，不料竟被師兄小瞧。他勝負欲頓上心頭，一把拉過酒壇仰頭咕咚一下，鳳眸挑釁似地剜了身邊人一眼。

顧衍之漫不經心地接過壇子輕抿一口，“如此良辰美景，師弟賞花便是，看着我做什麽。”

蕭亦行：“……”

“開個玩笑而已，莫要當真。”顧衍之見蕭亦行被噎得啞口無言，把酒壇又遞給他，“這麽好看的一張臉要多笑笑，別總是板着，可惜了。”

蕭亦行耳根泛紅，悶着頭抱着壇子又是咕咚幾口。烈酒穿腸下肚，辛辣的味道激得他嗆咳幾聲。淚眼婆娑間，他看着顧衍之清隽出塵的側臉，似乎感覺他今天有點不太對勁。

可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

不知不覺一來一回間，已是醉意上頭。他呼吸加快，歪着腦袋，神思恍惚起來。

一壇桂花釀，蕭亦行喝了大半，顧衍之卻清醒得很。

他望着師弟迷離的眼神，緋紅的雙頰，碎發零零落落半遮了眼眸，不禁深吸一口氣，湊到跟前伸出兩根手指，當着蕭亦行的面晃了晃，小聲道：“師弟，這是幾啊？”

蕭亦行已是醉意甚濃，連脖頸都像被染色了般變成瑩潤的粉紅，鳳眸中一片迷茫之色，目光飄忽不定。可他依然支着胳膊，盯着那晃來晃去的手指努力聚焦着，過了一會，半醉半醒道：“是二。”

顧衍之輕嘆一口氣，旋即捏住蕭亦行的下巴，又是一大口酒灌進去。耐心等了半晌，又伸出兩根手指問道：“師弟，你看這又是幾？”

蕭亦行眯起眸子，忽然張嘴一口咬住了顧衍之的手。

“……”

刺痛和溫熱的觸感從指間傳來，顧衍之渾身一僵，頭發都快要炸開了。

他哆嗦着手剛要抽回，蕭亦行支着腦袋的胳膊忽然垂下，額頭嘣的一聲磕在了石桌上，沉沉睡去。

顧衍之還沒從方才那一幕中緩過神，直到蕭亦行身子都快滑到桌下去了，才将他一把撈起，抱回了屋內。

纖長的眼睫低垂着，一頭烏發如雲鋪散，比起平日裏清冷的神色，更憑添了幾分溫柔。顧衍之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眼前的人，伸手揉了揉他額頭的紅印，輕輕落下一吻。

他此刻心潮起伏，似有千言萬語想說，可還不是時候。

顧衍之強壓下心中的悸動，深吸一口氣，閉目凝神起來。

他的識海中，建木神樹終于長成。此樹無懼水火，可立于冰天雪地、烈焰岩漿之中，青葉紫莖，玄華黃實，蘊含着蓬勃的生機。

他調動全身靈力，在識海中聚成一股力量徑直向神樹席卷而去、連根挖起。剎那間，被生生挖起的神樹凝結成一顆熒黃色的種子，飄蕩于天地之間。

細細密密的汗珠浸濕了全身，顧衍之強行割裂自己的元神，小心翼翼地護着神樹的種子，一鼓作氣植入了蕭亦行的識海中。

青色的光芒沒入水火交接之處，不過片刻光景，那股潤物無聲的融融暖意已從識海中漸漸擴散，流入四肢百骸。一股前所未有、帶着新生之意的靈流和煦地拂過他傷痕累累的經脈，壓制着體內激蕩相撞的兩股靈流。

一夜過去，蕭亦行體內靈力的平衡，已悄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顧衍之這事瞞得極好，無論後來蕭亦行如何逼問，他都不曾透露過那顆神樹中還藏了他的元神。

直到他死後的第三年。

蕭亦行識海中的建木神樹終于結出了玄黃色的果實。在樹影搖曳下，月白色的身影飄然出現。

顧衍之眉眼如故，笑意淺淺，站在樹下對他輕輕道：“師弟，我回來了。”

一縷元魂，至此有了情感，有了生機。

蕭亦行潸然淚下。他捧着那縷元魂，如同捧着自己生命中最後一束光，踏入冥界，送入輪回。

……

楚杭的心劇烈震顫着。

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唯獨不能不信蕭亦行。那是他捧在手裏、刻在心上的師弟，是他戀慕已久、相随與共的師尊。

然而兩世情深，竟然抵不過轉念一瞬。

沾着鮮血的雙手隐隐發顫，楚杭渾身的血液都躁動起來，混亂的氣息在體內激蕩不已，橫沖直撞地沖向被封住的經脈。

就在此時，地牢的大門咔嚓一聲打開，腳步聲緩緩而來。許久未見的光亮忽然射入，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意識混沌之際，一只溫涼的手擡起他的下颚，将清冽的水灌入他口中。

連日來的脫水讓楚杭渾身灼燒一般，他喉結滾動，邊喝邊嗆也不肯停下。

他剛喘一口氣，水壺卻突然被另一只手拿走。

一道熟悉又冰涼的聲音從頭頂落下：“行了，剩下的水讓他清醒清醒。”

話音剛落，水就迎面潑來，淋了他一頭一臉。楚杭被陡然一激，視線漸漸清晰起來。

靛藍銀邊的袍服映入眼簾，他呼吸一滞，僵硬地擡頭向上望去，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眼前。

楚杭早該想到了。易星辭是碧雲天管事弟子，出了這種事自然是由他前來拿人。

可親眼見到同門師兄的這一刻，他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百感交集，語無倫次起來。

楚杭筋疲力盡、神智昏沉，一番話說得颠三倒四，來來回回地求易星辭放他去找蕭亦行的下落。

易星辭面色冷肅，但依然壓着性子，聽着他的哭求。

但一旁的易星洛已然按捺不住，他額前青筋暴起，擡手化出了雷鳴鞭，狠狠一鞭子抽上了上去。

破空之聲在逼仄的牢房內響起。楚杭被束縛住靈力，完全靠身體接下了這力道強悍的一鞭，登時被帶翻在地，傷口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他費力地仰起頭，對上易星洛怒意未消的眸光。

“對不起…我…”，楚杭泣不成聲。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這一鞭，是替師尊打的。”易星洛冷聲道，“一直以來，他疼你護你，無論你有什麽理由什麽苦衷，對他舉劍相向都不可饒恕。”

楚杭猛然停止了抽泣。

他拼命抑制住周身的戰栗，挺直了脊背，鄭重地跪在地上。

呼嘯的勁風瞬息而至，鞭子接連落下，前胸後背盡是一片血污。

鑽心的疼痛如烈火炙烤，楚杭咬緊牙關不吭一聲，但鮮血還是從口中漸漸湧出，順着嘴角淌下。

“這幾鞭，是替星辭、我和嶼白打的。你傷的，也是我們的師尊。”

楚杭低低應了一聲，強撐起搖搖欲墜的身體，重新跪好。

長鞭再次高高揚起。

光影攢動間，易星辭身形一閃，徒手握住雷鳴鞭，沉聲道：“夠了，他本就有傷在身，不要再打了。”

“該打。”楚杭驀然開口，“因為這一鞭，是替我自己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