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喪家之犬
喪家之犬
楚杭在碧雲天一直是師尊貼心的小棉襖,洗手作羹湯這種事簡直得心應手。
不過這琅琊閣的膳食房,還是頭一回來。
他隔着窗戶在外頭觀望了一會兒,頓時計上心頭。不一會兒就從手中化出一大捧嬌豔欲滴的芍藥花,一個閃身到廚娘身後笑嘻嘻道:“這位姐姐,我想煮碗粥,可否行個方便借用一下竈臺?”
那小娘子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猛一回頭撞進青年琥珀般澄澈的瞳仁中,登時一絲緋紅浮上臉頰。她點點頭,嗫嚅道:“道君盡管用便是。”
楚杭燦然一笑,把花兒往她手中一推,甜甜道:“多謝姐姐了。”
粉白的芍藥襯着女子紅紅的面頰,那女子愣了片刻,羞地一溜煙跑遠了。
楚杭揭開鍋蓋,剛想問問有什麽食材可用,回頭一看她已經跑得沒影了,只好暗嘆一聲自顧自地找了起來。
琅琊閣的夥食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淡,不過蕭亦行尚在病中,也吃不了葷腥油膩之物。要說以前,他最拿手的就是蓮藕桂花粥,可他現在一看到桂花就眼睛疼,連帶白白嫩嫩的蓮藕都不受待見了。
楚杭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蔬菜裏掃視了一圈,決定還是做碗簡單的山藥紅棗粥。蕭亦行口味清淡偏甜,想必錯不了。
他撸起袖子,一邊泡着紅棗、給山藥去皮切丁,一邊麻利地把粳米、薏米淘洗下鍋煮起來,還趁着煮粥的功夫做了一道素水晶蒸餃。
膳食房其他夥計起先瞧他眉清目朗、不染纖塵的模樣,只當是個沒做過飯的花架子,不定讨論哪位姑娘歡心才一時興起,可觀察了一會兒竟發現他做得有模有樣。
刀工無可挑剔,揉面薄厚均勻,那道水晶蒸餃外形玲珑剔透,內餡細膩豐富,一看就是位熟手。夥計們登時圍了過來。
“道君怎麽親自下廚了?”有人疑惑道。
楚杭笑了笑:“師尊今日胃口不佳,我來做點清粥小菜,叨擾諸位了。”
“啧啧,哪位仙師這麽好福氣,徒弟還親自下廚。”夥計嘆道,“都說君子遠庖廚,咱們這膳食房多少日子也不見有修行的正緊弟子來,像道君這樣的真是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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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杭笑而不答,麻利地裝好食盒,還順手捏了道訣把膳房收拾得幹幹淨淨。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他腳步輕快地向竹舍走去。
天際翻滾着金紅色的鱗光,晚霞傾灑在将化未化的雪地上,入眼一片暖意融融。
楚杭提着食盒,一步一步穿過琅琊閣,仿佛又回到在碧雲天與師尊朝夕相伴的那些日子,感受到了久違的人間煙火。
時光清淺、歲月安然,他滿心歡喜地走過藥圃,終于來到了竹舍前。
一想到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屋裏,他便抑制不住那股雀躍之心,迫不及待地向門扉伸出手去。
就在這時,屋裏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亦行,你究竟是如何考慮的?”北桓嗓音低沉。
另一人沉默着沒有回答。
北桓又道:“當初你花了那麽大功夫送一縷元魂入輪回,不就是為了用他的生魂換衍之嗎?如今他突破金丹在即,雖比衍之還差些,但想來也不會影響封印效力了。只是…只是十九年了,他早已不是一縷魂魄,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
楚杭登時如遭雷擊,快要碰到門扉的手指僵在半空,全身血液在一剎湧上頭頂。
他幾乎聽不見後面那人的回答,腦中轟鳴聲一片,呼吸不能,連連往後退了數步。
屋裏的人似是被驚動,腳步聲剛起,楚杭就轉身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要跑去哪裏,只知道他不想回頭也不願停下,手中的食盒被狼狽扔下,發出碗盞碎裂的聲響。
落日的餘晖帶走了最後一絲光亮,天幕暗沉下來。
月白色的身影在山谷中飛快穿梭,他耳邊風聲呼嘯、胸口疼痛難忍,連枝桠劃破了臉頰和衣袍也渾然不覺。
他越跑越快,懷着滿腔悲憤和無可訴說的心痛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中步履不停,茫然不知方向。
楚杭幾乎喘不上氣,麻痹感一陣陣傳遍四肢百骸,直到被樹叢絆倒滾下了矮坡,他才終于停了下來,蜷縮起身子把臉緊緊埋在膝間,放聲痛哭起來。
天空無星無月,周遭唯有雪水、泥土和雜草混合着裹在他身上,又冷又髒。
他仿佛一只被遺棄的喪家之犬,被無盡的絕望與黑暗籠罩着,兇狠地吞噬着那顆早已脆弱不堪的心。
天地寂渺、四海茫茫,他不知來處、沒有歸途。
直到這一刻,楚杭才恍然明白,自己這十九年的人生,從頭至尾,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替代品,從生到死,早已注定。
撕心裂肺的疼痛驟然襲來,他脈息紊亂、周全靈流不受控制地暴虐亂竄,無數幻影在眼前閃過,耳畔如有山呼海嘯、千軍萬馬。
雙瞳隐隐有血光閃過,識海中的神木枝葉漸漸結出一層薄霜,寒意從四周向心口蔓延,一寸一寸侵襲而來,凍得他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過了半晌,楚杭才驀地吐出一口氣,松開雙手脫力地躺在地上。一顆心仿佛被生生挖去,狠狠扔進這漫山冰雪裏,淹沒在這個無盡的黑夜中。
他恍然想起曾在藏書閣見過一本關于神魂交換的秘術,可當時只是匆匆翻過幾頁便沒了興趣,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這竟是他的宿命。
他在黑暗中打量着自己模糊不清的雙手,忽然癡癡地笑了起來。
蕭亦行心心念念的,是顧衍之的魂魄和這具身體。看來這麽多年的悉心呵護并不是惺惺作态,倒也有幾分真心。
怪就怪他自己,不過一縷虛無缥缈的魂魄而已,偏要生出這顆心來,生出這些非分的念想來,才會陷入如今這般不堪的境地。
楚杭笑得眼淚都快流幹了,回想起年少相遇、經年相伴的朝朝暮暮,只怨自己後知後覺、癡心妄想。
罷了,這顆心,這條命,原本就是屬于那個人的。他既然想要,拿去就是了。
他踉踉跄跄從雪地裏爬起身,淚痕未消、眼神空洞,邁着麻木的腿腳向山頂走去。如同一個沒心沒肺、無知無絕的孤魂野鬼,拖着一身髒亂不堪的袍服,跌跌撞撞地走回了琅琊閣。
眼前萬物靜默,腳下寂寂長路,楚杭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了那間在黑夜裏發出昏黃光亮的竹屋。
那淡淡的光芒在雪夜中暖暖的,蕭亦行穿着單薄的白衣,早已徘徊在屋外等候。
曾經他堅信那個人、那束光是他一生的溫暖與歸宿,如今看來竟是諷刺一場。
楚杭怔愣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終是停下了腳步。
蕭亦行也怔住了。他快步上前,盯着楚杭慘白的臉和髒污不堪的衣袍,震驚道:“你怎麽回事?”
楚杭如石像一般定在原地,再也挪不動一步,一張無悲無喜的面容完全不似活人。
蕭亦行心中一驚,連拖帶拽将他弄回了屋內。
楚杭倚着門滑坐在地上,緩緩合上了眼睛。他回來是想親口問一問蕭亦行,為什麽這麽多年要欺瞞于他。明明只要他開口,自己沒有什麽不能給。就這樣被蒙在鼓裏,讓他覺得自己活得實在可笑。
可洶湧的悲憤終究抵不過一個屋外等他的身影。當見到蕭亦行的剎那,他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一眼也不想再看見。
那雙溫柔的鳳眸,那些關切的話語,蕭亦行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都像是毒藥,讓他不能自拔又痛得更深。
出聲的勇氣和力量盡失,楚杭把頭埋得很低,冷汗和雪水濕漉漉的粘在身上,殷紅的血液映染着袍服,整個人都狼狽不堪。
蕭亦行撥開他額前的亂發,沉聲道:“你究竟去哪了?發生什麽事了?”
對面人閉目不言,睫羽顫抖得厲害。
蕭亦行心中着急,擡起他的下颚再一次問道:“你說話,到底怎麽了!”
楚杭喉嚨哽咽,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幾下。但他依然咬緊牙關,反握住蕭亦行的手逼他放開,瞬間把那只白皙的手腕捏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蕭亦行暗暗吃痛卻沒放手,正在僵持之際,楚杭終于睜開眼眸,說了第一句話。
“師尊,你究竟為什麽,要讓我活下來?”
鳳眸眸光微沉,捏住他的手驀然松開。蕭亦行沉默半晌,才艱難道:“你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楚杭垂下頭輕輕笑了,這近乎嗚咽的笑聲讓蕭亦行脊背發寒,心中不詳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忽然覺得眼前的人離他越來越遠,像漫漫殘夜中一道虛影,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失不見。
蕭亦行強壓下心頭的忐忑,竭盡全力用往常一般溫和的語氣安撫道:“不說這些了,我給你先換衣服治傷。”
楚杭沒有出聲,不置可否。
蕭亦行抱着渾身冰冷濕透的楚杭,掐了一道真火飛入爐中。霎時間,方才還将息未息的火苗熊熊升騰而起,屋內一片溫暖明亮。
懷中的人忽然抽了一口氣,視線緩緩移動到爐火上,瞳孔驟然擴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