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雪夜無聲
雪夜無聲
蕭亦行聞言一怔,目光有些游移。
楚杭深棕色的瞳孔在夕陽餘晖下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眸中光點晦暗不明。似是察覺到了蕭亦行怔愣的視線,忽然又眉宇一展,仿佛臉上方才的霜色只是錯覺。
他伸手攬住蕭亦行的肩,把人往懷中帶了帶,“你喜歡就好。”
可蕭亦行就像腳步生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
他掙開懷抱快步折返回去,停在了四季靈桂前。
霜雪覆蓋之下,綠葉中點綴着碎金,縷縷幽香浮來。這本不屬于冬季的景色,幾乎在剎那間就撞進了他的胸腔,把一顆心塞得滿滿當當。
楚杭立在原地,遠遠旁觀着,聽到蕭亦行猶豫地問他:“這顆樹…是你…”
“是我靈力維系的,”清冷的聲音毫無波瀾。
蕭亦行脊背挺直,仰頭望着那株枝繁葉茂的金桂,而楚杭緊緊盯着眼前人的身影,兩人眼中皆是風起雲湧,心緒萬千。
直到天色徹底黯淡下來,蕭亦行才将手中花枝插進泥土裏,起身對楚杭道:“我們走吧。”
他一路禦劍趕來,又與北桓、沈念辰寒暄多時,一天一夜未阖眼的困倦驟然襲來,不禁坐在椅子上用力揉了揉眉心。
楚杭走到他身前,“師尊,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蕭亦行應了一聲,捧起茶杯在掌心中捂了一會兒。忽覺溫涼的指腹按上他的額角,力道不輕不重,一圈一圈揉搓着,讓他繃緊的神經漸漸舒緩下來。
“阿杭,這兩年你過得可好?”蕭亦行輕阖眼眸。
“嗯,一切都好,只是…”楚杭拖着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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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什麽?”蕭亦行不明就裏。
“只是你不在身邊。”楚杭倏地彎下腰,在他耳邊輕啄了一口,如蜻蜓點水,讓蕭亦行瞬間困意全無。
他耳尖一紅,登時有點後悔把楚杭放在這兒跟着沈念辰修行,非但沒有清心寡欲,反而越發膽大起來。
蕭亦行蹭地一下站起身,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就覺腰間一緊,楚杭已經攬過他的腰猛地往床上一推。毫無防備之下,後背咚地撞在堅硬的床板上,一雙如星如珀般的雙眸就這麽近距離地俯視着他,含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門栓咔噠一聲,自動落了鎖。
蕭仙尊哪裏料到會被這樣如此強橫地調戲,臉皮一薄,咬牙切齒吐出幾個字:“你…放肆。”
楚杭露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歪着頭道:“我怎麽記得有句話,教不嚴,師之惰。我放不放肆,不都是師尊你教的?”
蕭亦行被楚杭的雙膝緊緊抵在床板上動彈不得,氣得一時語塞,凝起一陣掌風就要朝他肩頭擊去。
“哦?師尊是要在這兒跟我動手嗎?”楚杭輕噓了一聲,微微閃身避過。
蕭亦行局促得指尖都快掐進手心裏了,這小子算準了他不好意思在琅琊閣鬧出動靜來,成心拿話噎他。
他思索片刻,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殺手锏。
楚杭還在暗自得意中,就聽身下人傳來冷冷的一聲,“你若繼續這樣,我明日便走。”
“別,別…”,楚杭果然立刻松了手,嘟囔道:“不過開個玩笑,師尊還當真生我的氣。”
“起來。”蕭亦行剜了他一眼。
“好好好,我起來。”楚杭無奈嘆口氣,旋即把蕭亦行拉起身。
蕭亦行理了理已經被扯亂的領口,心如擂鼓。
原先楚杭穿着碧雲天的袍服倒還能分得清楚,可這兩年他身形蹿的太快,之前帶來的衣服已不能再穿,所以他此刻身着的是琅琊閣月白色的弟子服。
和顧衍之,一模一樣。
他看得一片恍惚,那抹月白色就像刺進記憶深處,紮得他心口生疼。不知不覺間,竟盯着楚杭失神許久。
楚杭不是沒察覺到蕭亦行心緒的變化,眼前人連呼吸都是帶喘的,胸口起起伏伏,眼尾泛着潮紅。
他見蕭亦行這幅魂不守舍的模樣,立時反應過來了。
原本一肚子疑問硬生生地憋回了心裏。
知道身世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和顧衍之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他已不想知曉。他有完整的十九年人生,有父母親人、師門兄弟,有喜悅悲傷,也有愛恨情仇。
他獨立生于這天地之間,不是任何人的替代,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屬。
楚杭的心思在那一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強忍着一把扯下這件袍服的沖動,就這麽定定地看着蕭亦行,直到那人緩緩走向了門口。
“別走…”。
蕭亦行腳步一頓。
“留下來陪陪我,好嗎?”楚杭聲線不穩。
蕭亦行似是踟蹰片刻,還是頭也不回地推開了門,輕聲道:“我明日再來。”
楚杭獨自坐在屋裏,望着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長夜漫漫,在琅琊閣六百多個夜晚,他都靠着心中這束光、這個人支撐下去。只要想着念着那張清淺的笑顏,就仿佛在天地間有了歸宿。
可那人決絕走出的那一刻,他好像聽到心中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散了一地,無從拾起。
楚杭走進白雪皚皚的夜色中。雪未止、風不停,漫天風雪終于壓斷了枝桠,揉碎了他眼中的光影。
他孑然而立,靜靜地站在那株靈桂面前,在一場無聲無息的大雪裏,被淋得寒冷徹骨。
屋裏爐火的餘晖熄了。
厚重的雲層遮住了月亮,天地寂然,漆黑一片。
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仿佛這一生都困在了這個雪夜裏。直到厚厚的積雪快要湮沒膝蓋,晨曦的微光初起,才勉強動了動已經失去知覺的身子,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蕭亦行應北桓之邀一同用了早膳,待他再趕去竹屋之時,發現門微微開着,而楚杭卻不在屋內。
他等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出去找。大雪已停,刺眼的亮白色覆蓋了整片山谷,他幾乎翻遍了琅琊閣,才在冷泉附近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楚杭坐在石壁之上閉目靜思,袍袖無風而動,周身都萦繞着一層淡青色的光芒。
蕭亦行輕盈落下,伸出一只手探向他額間的識海。
楚杭猝然睜眼,電光火石之間,青光大熾,澎湃的靈力噴薄而出。
蕭亦行反應敏捷,立刻擡手落下一道屏障。
“嘭”地一聲,兩股靈流激蕩相撞,四周草木皆為之一震,積雪紛紛揚起。
蕭亦行還沒考較過楚杭如今的修為,方才那一道結界擔心傷了他,只用了不到三成靈力。
哪知楚杭洶湧的靈流如千萬片無影之刃,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殺氣,瞬間将那道薄弱的結界擊了個粉碎。
距離近在咫尺,蕭亦行迎面挨了這一波沖擊,被震得連退數步,登時氣血上湧,一絲血沫溢出嘴角。
楚杭看清眼前之人時,收勢已來不及了,他心中一驚,立刻飛身去扶。
“師尊,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是你。”楚杭反複解釋,卻覺得自己百口莫辯,越說越亂。
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這裏是琅琊閣,就算不是蕭亦行,也不能如此出手。剛才一擊是他下意識的反應,帶着令他自己都後怕的殺意。
蕭亦行擺擺手道:“無事,是我大意了。”
他畢竟是元嬰期的修為,這點小傷調養一兩日便無礙了,但令他心中不安的是楚杭怎會如此反常。
“阿杭,讓我看看你的識海。”蕭亦行說着伸出手指,想要再次抵上他的額頭。
楚杭立刻錯開身讓了一步,擠出一抹笑意道:“師尊還是休息要緊,這事不急。”
指尖落空的瞬間,蕭亦行心中一涼。
楚杭一路上話倒是挺多,拉着師尊從這兩年的見聞講到趣事,有說有笑,仿佛一夕之間又變回了那個與他無話不談的少年。
可蕭亦行卻裝不出來,眼底是掩飾不住的黯淡。直到合上門,他才開口道:“你手怎麽了?”
楚杭疑惑地嗯了一聲,低頭瞥向自己的雙手,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無名指和小指的關節都紅腫了起來,微微發燙。
“可能不小心碰的。”楚杭随口道。
“那你的腿也是碰的?”蕭亦行眼皮都沒擡,聲音冷硬。
楚杭沒有接話,剛支起爐子要煮茶水,就被蕭亦行一把摁住,沉聲道:“給我看看。”
楚杭拂開他的手,輕聲道:“真沒什麽,估計也就是前兩日不甚摔了一下。”
“是你自己脫,還是要我動手?”蕭亦行絲毫沒有理會這套說詞,“你當我眼瞎,昨日還好端端的,方才你走路一深一淺,竟是前兩日撞的?”
眼看這左右躲不過去,楚杭只好無奈道:“我來,我自己來。”
說罷,他慢悠悠地卷起褲腳,露出了一截小腿。所見之處一片紅紫,已經腫脹了起來。
靜默片刻,愠怒的聲音傳來:“你三歲小孩嗎!這不是凍傷是什麽!”
楚杭重新理好了褲腳,背對着蕭亦行繼續撥弄着爐火。
蕭亦行越說越氣,咬着字音道: “你究竟幹什麽去了!”
半晌,他才聽到一聲冷笑,“我幹什麽?你在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