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久別重逢
久別重逢
楚杭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琅琊閣的。
雨水夾雜着細碎的冰雪落在身上,他從未覺得江南的冬日也能如此寒冷,整個人從裏到外,連骨頭縫裏都冷透了。
人是走着出去,背着回來的。沈念辰背着這死沉的小子,心裏一言難盡。明明自己才是正緊的苦主,如今卻做牛做馬地照顧起他來,簡直像老媽子一樣操碎了心。
他心裏暗暗把蕭亦行問候了好幾遍,都怪平日嬌養慣了,以前顧衍之哪裏有這麽嬌氣,落個水受個刺激,居然幾天幾夜高熱不退,還死活不肯繼續待在臨安府,非嚷嚷着要回去。
沈念辰輕功一展,不過才幾個起落,身後的人就差點被颠地當場吐在他身上,吓得這位爺頭一回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爬上了琅琊山頂。
修仙之人用慣了靈力,哪裏受過這種罪,就算扛着個麻袋上山也夠嗆,何況是個成年男子。剛一進屋,沈念辰就把楚杭往床上一甩,揮手吩咐道:“去叫醫修來。”旋即也朝床邊一躺,困倦地合上眼睛。
本想小憩片刻緩過勁兒就走的,結果這渾身酸痛和疲累竟讓他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連醫修來號脈開藥都沒吵醒他。
于是就發生了萬分尴尬的一幕。
北桓聽聞楚杭大病一場,翌日一早就帶着弟子前來探望,叩了幾聲門卻不見動靜,生怕有異,便推門而入。
第一眼所見,便是兩個人睡得不知昏天黑地地貼在一起,胳膊肘居然還抱上了,場面一度令人遐想紛紛。
兩名弟子的臉霎時紅了,面面相觑猶豫着是否要走。北桓倒是神色鎮定,用力清咳了一聲。
沈念辰驟然醒了。
他迅速掃視了一下四周,觸電似地推開楚杭抱着自己的胳膊,一骨碌翻下床來。
“師…師尊”,他剛剛開口,就瞅到北桓身後弟子臉紅扭捏的狀态,心裏頓時暗道不妙。
“不…不是你們想得這個樣子”,沈念辰第一次覺得自己說話打起了結巴,“昨日實在太累,一不留神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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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桓面不改色,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徑直走到床前探了探楚杭的情況,開口道:“受寒發熱倒不嚴重,不過他的精神狀态不大好。”
沈念辰昨日背着楚杭回來,還未來得及向北桓禀告前因後果,此時立即屏退其他弟子,把事情起末詳細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北桓嘆道,“這孩子命途多舛,想必這番受刺激不小,你多費心好好照料着。”
沈念辰微微颔首,“師尊放心”。
就在北桓起身離開之際,他忽然一把扯住北桓的衣袖,有些難堪地瞥過臉去,“我…我跟他,真得不是看到的那樣。”
北桓不動聲色抽回衣袖,淡淡道:“不必解釋。”
“師尊…”,沈念辰看着他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不由呼吸加重,忍不住道:“您知道…您知道,我……”
“住口!”北桓音色冷肅,“我只收了你一個弟子,別自己壞了師徒情分。”
沈念辰沉默片刻,低聲道:“是。”
房門合上,楚杭緩緩睜開了眼睛。
“沈師叔,你我還真是…同病相憐。”
沈念辰身形一僵,扭頭道:“這種事,你就不能裝作沒聽見?”
楚杭聲音有些沙啞,“不好意思,我都聽到了。”
明晃晃的月白袍服映入眼簾,沈念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又恢複了往日漫不經心的神色,“還好,沒燒傻了。小祖宗,別人家的孩子不好帶啊,你可別出點什麽事,讓我跟蕭師兄沒法交代。”
“我沒事”,楚杭面無表情撥開他的手,平靜道:“大仇未報,豈容有事。”
沈念辰心下一涼,總覺得這孩子的眼神,與先前判若兩人。
如果說以前楚杭一雙鹿眼清澈溫潤,現在這雙眼睛卻像被濃霧深鎖的潭水,令人難以捉摸。
楚杭這幾日躺在床上,反複回憶着兒時的事情。奇怪的是,童年的點點滴滴都逐漸清晰起來,父母的關愛與呵護,弟弟妹妹的陪伴與玩耍,甚至連與丫鬟小厮鬥蛐蛐、投壺這些瑣事都一一記起,唯獨那夜前後的記憶像被完全抹去了一樣,一絲一毫都不留痕跡。
他頭痛欲裂,生平第一次,對蕭亦行産生了某種淡淡的疏離與惶恐。自己的轉世,家族的覆滅,倒底有多少事是蕭亦行瞞着他的,而事實真相又究竟是什麽。
他像一張白紙似的活了十八年,本以為歲月靜好,卻陡然發現自己身後竟是一片血海翻騰,無數亡魂咆哮。
楚杭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那些人影徘徊,就能聽到父母叫着愛子,弟弟喊着哥哥,鋪天蓋地地心痛将他一次次拖入深淵,無數個午夜夢回,他驚醒着發現自己一身冷汗。
許是心境擾動的緣故,楚杭第三階段的修行,并不十分順利。又是一年過去,他的元神每每将要分離出體之時,都仿佛遭遇一層無形的阻礙,被瞬間斥回。
越是心急,反而欲速則不達,眼看又是一年大雪将至,他眼裏的那束光芒越發黯淡,似乎就要消磨殆盡。
沈念辰看在眼裏,默默搖了搖頭。
此時的落雲峰上,蕭亦行望着滿院簌簌飄零的霜葉,心裏也不禁有些悵然。楚杭後來再也沒有傳過一點音訊,也不知他在那裏是否一切順遂。
整整兩年了,他雖心中挂念,但畢竟兩派有別,不便前往叨擾探望。
不曾想沒過幾日,一封琅琊閣的書信便送到了碧雲天,是沈念辰所書,上面只有寥寥幾個字:寒梅覆雪、一箋流年,期與君一敘。
蕭亦行心下陡然一沉,捏着信箋的指尖攥得發白。沈念辰又不是文人墨客、少女懷春,邀他同賞哪門子的雪。只怕是暗示他楚杭遇到了什麽難處,讓他過去看看吧。
他急急向陸掌門辭行後,第二日便禦劍往琅琊閣趕去。
漫天風雪,冰催霜折,唯有紅梅傲然怒放,在冰天雪地中暗香浮動。
楚杭沒有想到,他和蕭亦行的再一次相遇,竟是會在這裏。他如往日一般在林中打坐凝神,忽然厚重綿軟的積雪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由快漸慢,直到停下。
他睜開眼眸,蕭亦行在雪中卓然而立,像冬日裏融融的陽光。一慣清冷的鳳眸此刻烏沉沉的,正低頭凝視着他,似有光華氤氲。
楚杭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夢境。一陣風吹過,雪壓梅枝簌簌而落,飄在他的肩頭。
蕭亦行臉上挂着淺淺的笑意,俯下身來将他肩上的雪抖落,低聲喚道:“阿杭,好久不見。”
久別重逢的喜悅讓楚杭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他驟然扣住蕭亦行正要收回的手腕,把臉深深貼了上去,喃喃道:“師尊,真的是你。”
兩年未見,楚杭的模樣已經發生了些許變化。他如今十九歲了,身姿颀長而結實,原本清隽白皙的臉龐更顯雕刻般俊美,目光如星垂平野,與記憶中的顧衍之重疊在一起。胸膛起伏,一呼一吸之間,看得蕭亦行心中發燙。
“你怎麽在這裏,快回屋去吧。”蕭亦行柔聲道。
楚杭的頭發、衣襟上已有不少落雪,冰涼的雪水幾乎将他浸濕。可他渾不在意,牽起蕭亦行的手微笑道:“師尊怎麽來了?”
坐着倒也還好,他站起身之後,蕭亦行恍然發覺他看徒弟的目光竟要微微向上移幾分,一時間有些怔愣,頓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沈念辰寫信邀我一敘。”
“這麽說,師尊是來看沈師叔的?”楚杭眸中帶着些許戲谑的笑意。
蕭亦行躲不過,又接了一句:“也來看看你。”
“那沈師叔可見過了?”楚杭繼續追問。
“嗯,我畢竟是碧雲天的人,來此自然要先拜會北閣主和念辰。”
楚杭忽地湊近他耳邊,笑道:“既然師尊公事辦完了,接下來便只剩私事了。”
他聲音低沉,灼熱的呼吸氤氲在蕭亦行耳邊,讓清冷師尊頓時臉色一紅,有些慌亂道:“你胡說什麽。”
楚杭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一路牽着他的手往竹舍走去。
蕭亦行面上有些挂不住,路上難免遇到琅琊閣的弟子,自己堂堂碧雲天護宗長老,被徒弟牽着手算怎麽回事。他心中又羞又氣,幾次想把手抽回來,可每次剛剛一動就被楚杭牢牢攥住。
他這才猛然發覺,楚杭不僅模樣長大了,連心思性情也發生了變化。
從前的楚杭稚嫩羞澀,眼神也是柔柔軟軟的。可今日一見,他的性子似乎變得強硬起來,看向他的眸光熱烈滾燙,但當他沒有表情的時候,卻又透着一股說不出來的寒意。
沈念辰并沒有告訴他什麽,可蕭亦行隐隐覺得,楚杭和原來不太一樣了。
穿過藥圃的時候,楚杭似是随意折了一枝靈桂遞給身旁的人,嘴角蕩着彎彎的弧度,“師尊,你喜歡嗎?”
蕭亦行接過靈桂的枝桠,指尖禁不住有些顫抖,他怔怔地看着手中幽香四溢的細碎花朵,全然沒有注意到楚杭盯着他的眼神微微涼了下來。
清冷的聲音從耳旁傳來,“看來,你是真喜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