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人入夢
故人入夢
江嶼白猛地咳出一口血。
那妖貓力道太強,一掌下來震傷了他的內髒。若不是師尊的護身符擋住了利爪的攻擊,只怕他現在已經死得很難看了。
“你…”,楚杭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見江嶼白渾身發顫,嘴角不斷溢出血來,一時間急道:“你不要命了!”
江嶼白默不作聲,直直地盯向前方。
眼前妖貓又重新站立起來,心口處的破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楚杭瞳孔微微放大,渾身血液都瞬間凝固了,這妖竟然是不死之身!人群爆發出一陣刺耳尖叫,立時亂作一團,四散逃命。
話說十方超度進行到第六晚,蕭亦行忽然神識一顫,察覺到兩張護身符都爆了,便知宋宅那頭出事了。
可法會七天七夜不可中斷,縱使他心中焦急萬分,也不能趕去相救。
他的臉色難看至極,對易星洛道:“楚杭他們出事了,速去看看。”
易星洛聞言神色一驚,足尖一點,人影便蹿了出去。
楚杭的束縛之術已然用到極致,渾身經脈仿佛要炸了似的,額角青筋暴起、渾身被汗水浸透,可那妖貓的力量似乎無窮無盡。
江嶼白提劍而上,用盡全力斬下妖貓頭顱,可沒一會兒,那顆頭竟咕咚咕咚又滾回去長上了。
兩人喘着粗氣,累得筋疲力盡,瘆得頭皮發麻,藤蔓枝桠裂痕已現,眼看就要被掙斷。
倏忽間,一道藍紫色電光橫貫長空,平地一聲轟雷炸響,妖貓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登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易星洛手握雷鳴鞭,穩穩當當落在了他們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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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楚杭喜道,“你來得正好!”
易星洛掃了他倆一眼,又揚手擡起雷鳴鞭,一時間光芒大熾、罡風卷起,風陣內瓦礫碎石皆化作利刃,向那妖貓呼嘯撲去!
靈力強悍洶湧,旋風暴虐而來。那妖貓見勢不妙,霎時化作一團黑煙,向宅外逃竄而去。
楚杭拔腿欲追,易星洛錯身一步,擋在他前面。
“這妖有九條尾、九條命。今夜滿月,它可吸收月靈精華,正是妖力最強之時。我方才已打了一道追蹤符,回頭定能尋到,眼下還是救人要緊。”
楚杭往結界裏一看,那宋峤生渾身是血,若不是胸口還有些微弱起伏,簡直以為要斷氣了。他趕緊用靈力護住那人心脈,背起來就往醫館跑去。
七日畢。
十方超度大會終于結束了。
蕭亦行不愧是金丹後期,連續施法七天七夜,不曾休息片刻。
睜眼之時,楚杭已在身側等候。“宋員外尚在醫館,已無性命之憂。我讓江師弟守在那兒,以防不測。”
蕭亦行緩緩起身,冷肅道:“星洛,帶路。”
楚杭聞言一怔,立刻勸道:“師尊還是先休息,明日再去吧。”
“妖孽一日不除,便可為禍。”蕭亦行嗓音微啞,神色冰冷。
易星洛用折扇捂住嘴,向楚杭附耳悄悄道:“師尊想剮它一天了,可還能再等?”
見楚杭不明所以的樣子,易星洛又嫌棄地“啧”了一聲,轉身向追蹤符的方向飛去。
師徒三人尋着符咒痕跡,一路找至城外的山腰。秋風瑟瑟、萬物蕭條,唯有紅色山茶漫山遍野,像一場無聲燃燒的火焰。
一陣風帶着幽香襲來,山間升騰起袅袅霧氣。
楚杭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斷喝:“凝神,是幻境!”
可惜遲了,茶花的香氣越來越濃,眼前的一切也霎時間迷離起來。
朦胧中,一位女子彩衣飄飄,明眸皓齒,那模樣像是程氏,又不似程氏。他剛要拔劍,女子又如煙如霧般飄散而去。
楚杭心中一驚,頸側卻傳來一陣低沉酥軟的聲音,“道長所修無情道,又可知何為情?何為道?”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修道之人,自應擯棄執念。”
女子繞到他身前,一雙杏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後又放聲大笑起來,“道長所言冠冕堂皇,可你自己分明就是執念所化啊,哈哈哈…”
“妖孽休得胡言!”楚杭喝道。
“我說的對與不對,道長自己看吧…”女子伸出手指向他淩空一點,輕輕道:“睡”。
如水滴入池,霎時間蕩起層層漣漪,眼前的一切都被吸卷揉碎,融入層層漩渦之中。
楚杭再度睜開眼時,白晝已轉瞬化成黑夜,一輪圓月挂在空中。
自己似乎身處某處宅院屋頂上,此刻庭燈滅了大半,偶有幾盞燃着,映着楓林如火。
“師弟,我釀的桂花酒可好?”他驀然開口,身體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控制,掙紮擺脫不得。
他身旁,另一個少年原本雙手抱頭躺在屋頂上,聞言坐起身,轉向他嘲道:“桂花酒講究醇厚柔和,你都釀成燒刀子了。”
那聲音清明婉揚,熟悉地浸入耳膜,讓楚杭心中驀然一緊。他借着朦朦月色看去,身旁的人薄唇輕啓,一雙狹長的鳳眸微微上挑,眸底深處如同淡淡的星光,頓時腦海裏轟然一聲炸響。
那是一張與蕭亦行極其相似的臉,他幾乎可以确定,那就是更年輕時的蕭亦行。
他來不及反應,這副身體又自動脫口而出:“美酒自然是烈點兒好,不過你若喜歡家鄉的味道,等我從落鳳山莊回來再給你釀。聽聞那兒的靈桂可開四季,我帶一枝回來,就栽在這院裏。”
眼前人流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沉默片刻後又忽而湊近,用指尖凝起一道藍色的微光點在他眉心,輕輕道:“阿衍,此去小心。”
鼻尖聞到一股淡淡的松木氣息,記憶深處似乎有什麽翻江倒海而來,但來不及喘息,眼前的畫面又變了。
天地像裂開一般,狂風卷席、地動山搖。暴虐的魔氣與磅礴的靈力沖撞交織,在荒原上肆虐啃咬,四處一片混沌、仿若末日。
血腥的氣息鋪面而來,他剛邁出右腳,就差點被地上的什麽東西差點絆倒,低頭一看竟然是兩具堆疊在一起的軀體,鮮血淋漓,早已沒了生氣。
遠處晦暗陰霾的天空中,一個巨大的五行封印圖騰緩然亮起又驀地熄滅。
他思緒混亂、不知身處何方,只見周遭飛沙走石、呼喊聲震耳欲聾。這副身體拖着沉重的步伐,跨過屍山血海向法陣中心走去,身上袍服已然殘破不堪,溫熱的血液順着指尖滴滴落下。
一陣撕心裂肺的喊聲自身後傳來,那聲音如此熟悉,字字如刀,狠狠剮在他心口上。
他驀然回首。隔着滾滾塵煙,蕭亦行渾身浴血,跌跌撞撞,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向他,嘶吼着讓他回來。清瘦颀長的身影一次一次撞擊在五行封印的結界上,又一次一次被重重斥開,直到失去全部力氣,直到再也爬不起身。那張淡如止水、不染纖塵的臉上,鳳眸通紅、泣不成聲。
那一刻,胸口就如同被萬劍貫穿,痛感撕裂般地蔓延全身。他眼眶濕潤,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最後只彙成一句:“師弟,珍重。”
“楚杭...楚杭”
似乎有人在輕拍他的臉頰,倏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中對上了一雙眼眸。
他一時間分不清虛實,夢境裏的嘶喊聲隔着時空撞擊在胸口,如同刀絞。少年心痛難抑,兀然扣住眼前人的手腕,伸手一攬擁入了懷裏,喃喃道:“別哭。”
蕭亦行完全沒有防備,被這麽猛然一扯,頓時失去平衡摔在了楚杭身上。他渾身一僵,剛想掙開,可身下的人卻緊緊把他箍在胸前,又發出一聲壓抑的呢喃:“師弟,別哭。”
這一聲師弟,讓蕭亦行的呼吸都停滞了。他的表情逐漸僵硬,瘦削的下颚線緊繃,連手腕都抑制不住微微顫抖。
他的神情似喜似悲,似夢似幻,然而沉默半晌,終是嗓音低啞道:“阿杭,醒來。”
這句話附上了靈力,溫柔地扣入了楚杭的神識。
渙散的瞳孔漸漸聚焦,眼前的一切也清晰起來。楚杭揉了揉眼角,終于徹底清醒過來。
“……”
這是一副什麽樣的場面。
師尊長發淩亂、衣衫不整地單手撐着身子,而另一只手被自己緊緊扣住。
他登時驚得魂飛魄散,趕緊松開手,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蕭亦行面不改色地抽回被捏紅的手腕,平靜開口道:“你方才中了幻術。”
“幻術?那…貓妖呢?”楚杭面露尴尬。
“在這兒呢。”
他尋聲望去,不遠處易星洛拎着一只煉妖壺,向他晃了晃。
“已經降服了?”
“是啊,就在你睡着那會兒。”易星洛挑眉不屑道:“這種小妖,也就能迷惑迷惑你的心智,師尊還不是手到擒來。”
楚杭耳根微微發紅,有些羞愧地問道:“這妖究竟什麽來歷?”
“九命貓妖,可化人形、讀人心。你若想知道發生了何事,不妨自己看看。”易星洛說完,把煉妖壺往楚杭手中一扔。
壺身晶瑩剔透內有乾坤,仿佛日月星辰盡在其中,快要沖破壁壘四溢出來。楚杭雙手撫上,閉目凝神,眼前景象漸漸浮現。
他看到程依依舞姿回雪、聲歌動塵,宋峤生一擲千金、月下相許。奈何好景不長,續弦崔氏容她不下,指示丫鬟下毒害她小産,她讨要說法卻被夫人與管家串通誣告,反遭家罰。宋峤生薄情負幸,又不想開罪崔家,只當袖手旁觀。
有一只黑背白腹的貓兒,從紅帳缦館陪她到宅邸深院,看盡冷暖、嘗盡悲歡。
畫面的最後,在漫天大雪中,程依依衣衫單薄、跪在雪裏,連貓兒也被牽連,打的血肉模糊、命懸一線。女子神色悲戚,用匕首割開手腕,對着懷中的貓兒一字一字道:“願你有九條尾、九條命。”
.......
楚杭眼眶酸脹得厲害,漫山的紅色花朵都卷入空中,随風飄散,仿若大夢一場。
恍然間,程依依煙羅軟紗、眉目如畫,輕聲吟道:一寸相思一寸灰,半是念君半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