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秉燭夜話
秉燭夜話
是夜,秋雲入山、細雨斜橫。
蕭亦行的屋外傳來一陣細密的叩門聲。
“師尊,是我。”楚杭輕聲道。
“進來。”
木門吱呀一聲推開,青衫少年沾着雨露,提着一盞三層提盒款步邁入。
他已換下了日間修行的弟子服,此時身着花青色紗袍,領口袖邊鑲繡着銀絲流雲紋。在燭光搖曳下,青衫染眸、長發如墨,比起白日裏的俊俏,更顯出幾分溫柔神色。
“這麽晚了,還不睡?”蕭亦行坐在案前,聲音慵懶而淡漠,仿若秋夜裏淡淡的星光,透着些許疏離。
楚杭心道,果不其然,師尊還在為白天的事兒惱他。他抿唇一笑,端出一碗桂花蓮子粥、一碟蜜汁糖藕,柔聲道:“夜深露重,師尊喝碗熱粥再休息吧。”
“你放下便是了。”蕭亦行依舊沒有擡頭,語氣淡淡。
“師尊...可是還在生我的氣?”少年試探道。
“沒有。”蕭亦行啪的一聲合上書,“你有傷在身,早些回去休息吧。”
楚杭并未理會這送客之意,而是忽的蹲下身來伏在師尊膝上,一臉真誠:“今日之事都怪弟子任性、考慮不周,師尊只管責罰便是。”
他衣衫氤氲着濕氣,額前幾道淺色的擦痕仍在,一雙眼如郁郁秋水、睫毛簌簌,直勾勾的剜進蕭亦行心裏。
像是被這眸光狠狠一刺,攪動了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白衣仙尊輕咳一聲,緩緩收回對視的目光。他撇過臉去,從懷中摸出一方絲帕,開口道:“這話說的不誠心,我何時罰過你?”
素潔的絲帕上,松木和檀香的氣息隐隐氲開。楚杭接過帕子緊緊攥在手心,垂下眼眸語氣軟軟哄着:“弟子知錯,師尊別生我氣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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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神情乖順,每說一句,便讓人心更軟一分。
蕭亦行心頭的氣早已消了七八分,無奈揮手道:“罷了,你起來吧。”
見師尊态度緩和下來,楚杭忽而展顏一笑,從提盒第三層拿出兩副碗筷,低聲催促:“粥快涼了,我陪師尊一起用吧。”
他笑眯眯地舀了一碗粥端給蕭亦行,又盛了一碗放在自己面前。自打知道師尊出身江南,他每年秋天都會釀些桂花糖藕,從第一次做的生疏,到如今已是熟能生巧。
藕色的米粥裏,點綴着金黃細碎的桂花,花香濃郁、藕塊粉糯、入口清甜。幽幽燭火中,粥的霧氣在眼前彙成一片雲,熟悉的味道裹着滾滾往事,悄悄爬上心頭。
恍然間,蕭亦行仿佛看到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也有一位少年,一身微光、滿目星辰,坐在屋檐上向他笑道:“師弟,我釀的桂花酒可好?”
夜色如水、雨聲嘀嗒,他不知不覺放下手中的勺子,盯着米粥微微出神。
楚杭埋頭喝粥,沒有注意到屋內氣氛的微妙變化。咕嘟幾口粥下肚,又夾起一塊蜜汁糖藕向師尊碗裏送去,卻見對面那人神色悵然,若有所思。
夜風呼的一聲吹開窗扉,微涼的空氣瞬間湧入,冷熱交替之間,少年不禁感到胸口悶癢,忍不住咳嗽起來。
他肩頭起起伏伏,咳了半晌才緩過勁來,止不住眼角泛紅,嗓音暗啞。
蕭亦行猛然回過神,旋即眉頭微蹙,眼底一絲黯然一閃而過。他掌心燃起一道溫暖的靈流覆在楚杭背後,有些責備道:“為師與你說過多次,你元神不穩,修行比武不可勉強。今日你早些收手便是,何故非要與人一争高下。”
“兩位師兄不過二十都已邁入金丹之境,功力修為皆屬上乘。弟子自知天資不高,卻也不敢辱沒師門,只能盡力一試。”
“這些虛名,我不在意,你自然也不必在意。星辭、星洛是風雷異靈根,靈力之強世間罕有。你是木系天靈根,資質也是萬中無一,不必妄自菲薄。只是...”,蕭亦行薄唇輕啓卻欲言又止,頓了一頓,還是緩緩道:“你元氣不足、自幼體弱,修行一事不可操之過急。”
盡管早已知曉,可楚杭的神色還是有些掩飾不住的失落。這些年來,師尊待他亦師亦友,關照至極,可唯獨在修行上只是教他一些基礎的護身功法。想來是自己先天有限,又有兩位修為卓絕的師兄繼承衣缽,所以對他不做要求罷了。
有時候,最傷一個人的不是對他失望,而是本就不寄予希望,他此刻的心情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像被一把鈍刀反複磋磨,劃拉得又癢又痛。
蕭亦行自然明白少年心性,拍拍他的肩頭嘆道:“修行之路無止無盡,艱險崎岖。世人求道者衆,成道者寡。說磨砺也好,渡劫也好,千百年來終有幾人得成大道,又有多少人身死魂消。”
“修為境界越高,越是步步驚險,一步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為師不求你萬人之上、一朝飛升,只願你平安順遂、一世無虞。阿杭,你能明白嗎?”
影影綽綽的燭火下,眼前人鳳眸沉靜,挂着淺淺的笑意,可楚杭卻敏銳地察覺到他在極力抑制着什麽,聲線不穩、字如玉碎。
其實這些年,他也在其他弟子閑言碎語間隐隐約約聽說過師尊的一些往事。
蕭亦行其實并非出身碧雲天,而是師從琅琊閣鎮宗長老紀穎舟。二十多年前,師門遭逢巨變,師傅離奇失蹤,師兄以身殉道,這才離開了傷心之地,因緣際會之下改投了門派。
少年心中一酸,後悔又勾起了師尊的傷心往事,立刻低頭應道:“弟子明白,今後定不會再魯莽行事,讓師尊擔心。”
蕭亦行的神色舒緩了一些,他微微點頭,又問道:“你那新收的師弟安置妥當了?”
“我隔壁竹舍還有一間空房,已安排江師弟住下了。他午後去戒律堂領了戒鞭受過罰了,想必是真心知錯了,師尊也莫要與他置氣了。”
“自己傷勢還未痊愈,倒替別人操心。你十歲起便跟随我在碧雲天修行,未經風雨、未歷人事,為師是怕你輕信于人,有招一日吃虧罷了,又怎會真與他計較。”
楚杭眼角彎了彎,雙手拉住師尊的衣袖趁機求道:“弟子日日在這落雲峰上,自是無從知曉外面的世界。如今我年滿十七,按照門規也可以下山歷練了。”
“阿杭,你可要想清楚了。碧雲天雖小,卻可遮風擋雨、自得清淨。天地雖廣,但世事無常、人心難測,我亦不能護你萬全。”對面人攏袖起身,背光而立。
“不入世,無以明大道。弟子心意已決,但求師尊允準。”
少年時光,無憂無慮,清淺逍遙。可他如今漸漸長大,他也暗自期許有一天,或許與能與師尊并肩而立。
這些話,楚杭現在還無法說出口,但神色堅定。
褐色的眸光順着挺直的鼻梁落下,仿若穿越時空,像極了記憶裏的那個人。
山中無歲月,一夢十數年。蕭亦行恍然發覺,眼前的少年終是長大了。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該來的也終将會來。于是他不再阻攔,應允道:“等你養好傷後,為師與你一同下山,再帶上星洛和江嶼白吧。”
“多謝師尊。”
楚杭一想到修習多年,終于可以下山歷練、除魔衛道,就抑制不住心生激動。他沒有兒時記憶,自記事起就一直跟随蕭亦行生活在落雲峰這一方小小天地內。
山上的生活寧靜溫馨,日日相伴,四季輪轉,年複一年。師尊給他取了名字,教他習字讀書,帶他修行練武。
他年少時曾問過師尊,楚杭兩字究竟何意,白衣仙尊卻搖頭不語。
直到有一年中秋,蕭亦行醉酒而去、徹夜未歸。楚杭和兩位師兄實在放心不下,翻遍落雲峰找了大半宿,才在後山的竹林中尋到他的身影。
依稀晨光中,那人雪緞為衣、臨風而立,寒潭般的雙眸盡是蒼涼。他似乎帶着淚痕,目光迷離,朝他喃喃一笑道:“荊楚一別,臨安重逢。”
這一句,近在咫尺,又像遠隔天涯。
夜色朦胧,楚杭的思緒飄了很遠。
燭火熄了又燃,雨聲漸漸停下。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是抵不過困倦之意,撐在桌上的手肘漸漸放下,沉沉睡去。
少年的臉龐青澀明朗又沉靜如水,一呼一吸美好的如此不真實,像是下一刻就要消散在眼前。
蕭亦行凝視着這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憶起了漫天風雪中,那負劍而立、豪情疏狂的少年,那個喊着他師弟、師弟的少年,那個...最後凋零在自己眼前的少年。
猝不及防間,塵封多年的回憶如江河決堤般翻湧,酸楚、悲痛與思念齊齊湧上心頭。他眸光微動,輕輕抱起熟睡中的人,邁步向屋外走去。
幽深靜谧的院落裏,楓林如火、夜色盡染。
他低聲道:“師兄,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