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使的囚籠七
天使的囚籠七
瑪麗淚流滿面，把所有痛苦地憤怒都加在阿萊熙身上。
“不幸的家庭！帶來厄運的女孩！你就跟你臉上的胎記一樣醜陋，巫婆，傻子，滾開，不要回家了，我不要你了。滾開！”
阿萊熙又痛苦又難過，她在雨中一個人走啊走，往外祖母所在的地方走。媽媽不要她了，外祖母肯定不會不要她的，她要去找外祖母。
但是外祖母的農場好遠好遠啊。像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她看着寬敞的路，看着路兩邊的山野叢林，看着紅着眼睛的烏鴉發出難聽的不詳的叫聲。
她走不到外祖母身邊。
太遠了，實在是太遠了，她要走多久才能看見外祖母的農場。阿萊熙還隐約記得她是坐火車回到了霍裏德安，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睜開眼就是火車“況且況且”的聲音，迷迷糊糊伴着她直到睡夢。
“我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外祖母家呢？”阿萊熙鞋子破了，明明天上下着雨，她卻感覺全身都在發燙，尤其是嘴唇，好像砂紙一樣不斷摩擦着。
“你走不到的。太遠了。”天使說。
“應該是很遠吧。火車開了很久，我要比火車走得更遠更遠才能到我外祖母家。但是……到了就好了啊。到了的話，外祖母看見我肯定……呼……肯定很高興。我也會很高興，我希望能跟她一起生活，就住在農場裏，哪怕是馬廄，都可以。她一定不會趕我走的。呼……好難受啊。”
“回去吧。你媽媽只是一時情急說出的話。”
阿萊熙搖搖頭，她的腦袋沉重得像是灌了鉛，搖搖晃晃，重得不行。
“不是，不是這樣的。媽媽，媽媽一直都讨厭我。她最厭惡我了。為什麽呢？既然讨厭我又為什麽要生下我呢？”阿萊熙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
“也許是因為呼呼，因為我是個醜陋的，不招人喜歡的女孩吧。也許是因為我是個傻子……老是沒辦法做好事。如果她早知道生下的第二個孩子是這樣的，她寧願不生吧。”
“阿萊熙……”
阿萊熙倒在地上，眼前的景物都帶上了重影。天使呢？天使變成了一團光芒樣的東西，刺痛着她的眼睛。
外祖母……外祖母跟她說過很多關于天使的故事，天使是這樣慈悲、善良、純潔、美麗且愛着世人。她身邊也有一個天使，真是太好了。
“阿萊熙，你生病了，你該回去了。”撒佛瑞爾對她說。“再淋雨你會生病得更加嚴重，變成癡呆。”
阿萊熙迷茫地睜着眼睛，游絲般的語氣說：“我……本來就是啊……癡呆……傻子……白癡……厄運纏身的女孩。連惡魔都會唾棄我……”
“別說話了。”撒佛瑞爾說，他低下身子，抱起狼狽的阿萊熙。
為什麽每次救贖，每次相遇，每次得到聖眷的時候，都是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呢。
在離家出走泥濘的路上，在被同學欺負的樹林邊，在陰暗晦澀的禱告室內。
難道光明與黑暗，向來誓死相随嗎？
“我帶你去見她。”
阿萊熙朦胧中聽見了撒佛瑞爾的聲音，像是晨間的一縷陽光，霎時間穿透她渾濁的大腦。
阿萊熙睜大眼睛，她看見外祖母農場方向，連綿的天際線，帶着層層疊疊的樹林，奔流不息地向她駛來。
他們飛快地穿過茂密的森林，聽見身下陣陣綠濤聲。穿過緞帶般鑲嵌在峽谷上的河流，亮色的水面如夢似幻。他們甚至能與火車的速度相稱，阿萊熙聽見“嗚嗚”喚着的火車在他們身板經過。
這個龐然大物，移動的鐵色巨蟒，冒着熱氣在他們身邊飛馳。阿萊熙轉過臉，可以看見火車上一節節車廂裏的人，有年輕人，有佝偻着腰的老人，有抱着孩子喂奶的婦女。她們沒看見她，只有那個床邊的嬰兒，他揮舞着手，朝她笑了。
阿萊熙張開嘴，張合着卻說不出什麽話。天使的翅膀比鳥翼還要輕盈，他帶着她飛上雲霄，在潔白的雲層中翺翔。
風很大，撒佛瑞爾把她抱在懷中，阿萊熙看見破開雲霧之後，綠茵茵的草原。
“外祖母……”她口中吐出話，卻依舊沙啞得不行。
她看見了，看見了外祖母的的家，還有草原上的牛羊。它們一群群，成群結隊地吃着草，多麽悠閑。這是外祖母在的地方啊，她小時候長大的地方，魂思夢萦的地方。
阿萊熙看見外祖母的農場了，那個小小的，尖尖角的房子，有着煙筒，看上去又破又舊的房子，那是她外祖母的家。
“啊……我……外祖母……”
撒佛瑞爾抱着她，将她放在草地上，她跌跌撞撞地朝那兒跑去。農場裏沒有動物，甚至連只雞都沒有。地上都是荒草，砂石，像是荒無人煙的地方。
阿萊熙心中驀然有些慌亂，一陣不好的感覺在心頭升起。
“外祖母……”她朝那棟小房子跑去，屋子又破又小，很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住了。阿萊熙不敢置信地推開屋子的門，她不相信外租母不在裏面。
分別的時候，外祖母躺在床上，明明跟她說過，以後還會相見的。她們，還會相見的啊。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中掉下來，阿萊熙沖進屋子裏，破爛的椅子，四處結塵的蜘蛛網，空無一人的房間，彌漫着腐朽的味道。
外祖母……
阿萊熙一步步走向外祖母的床，床上還保留着外祖母曾經蓋過的被子，床頭還有一張照片，被灰遮蓋了照片上人的面容。
她一邊抽泣，一邊用沾着眼淚的手抹開照片上結成殼的灰塵。相片中，一個小小的女孩兒，紮着兩個小辮子，臉上一塊胎記，但笑容陽光燦爛。她被一個老婦人摟在懷裏，那是外祖母，她的外祖母。
眼淚砸在相片上，她認不出哭出聲來。
她的外祖母……她以前為什麽沒有發現，她已經那麽老了。她的腰駝了，拄着拐杖，滿頭稀疏的白發，頭皮隐約可見，牙齒也沒有了幾顆，所以她拍照的時候是既溫柔，又拘謹的，微微抿着嘴巴微笑的啊。
“嗚嗚……”阿萊熙跪在地上，抱着照片，淚流滿面。
對不起……外祖母。
我以前是不是很調皮，是不是讓你廢了很多心思。你一把年紀，獨身看着一個農場，還要照顧我，是不是很累……
對不起……
她抱着照片慢慢走出房子，仰頭看向天空。
“撒佛瑞爾，外祖母，她是到了天堂嗎？”
“是的，她是。”
“她會在上面過得幸福嗎？會開心嗎？會每天都有吃的喝的，有人陪她聊天嗎？”
“是的。”
阿萊熙再也忍不住，低頭嚎啕大哭。
外祖母，對不起，你是什麽時候離開這裏去往天堂的……你是不是也想念着我，如同我一樣。
阿萊熙似乎回憶起來了，離開的時候，外祖母是躺在床上的啊。她那麽愛她，怎麽會送她走的時候不起身送她而是躺在床上的呢。
她太老了，已經病了。預感到離死亡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她将阿萊熙的父母叫去，讓她們接走了她。而後她囑咐不準瑪麗和約瑟夫告訴她，即便去世，阿萊熙依然被瞞在鼓裏。
是這樣的啊，外祖母，不願意讓她傷心啊。
撒佛瑞爾看着她，眼神溫柔又憐憫，輕柔地摸着她的頭。“阿萊熙，我們該回去了。你的母親該擔心了。”
阿萊熙頭重腳輕，淚眼朦胧，擡頭看他。“撒佛瑞爾，我可以去天堂陪我的外祖母麽？”
“不可以。”迎着阿萊熙的目光，撒佛瑞爾緩緩搖頭。
阿萊熙的眼眸，像是永不枯竭的河流，不斷流下眼淚。“我想她，我要外祖母，我要她，求你了，帶我去找她好不好，求你了……”
她跪在地上，抱着撒佛瑞爾的腿，不斷哭泣哀求着。
“不行，阿萊熙，只有逝去的人才能去天堂，你還年輕。”
“那我，死了……就可以去天堂找我外祖母嗎？”
“阿萊熙。”撒佛瑞爾喚她的名字的時候，聲音也端正低沉，帶着莫名的威嚴。“你的外租母也告訴過你的吧，自殺之人，是無法通往天堂的。”
阿萊熙絕望地看着他，他彎腰，把阿萊熙抱起來，阿萊熙覺得自己像是被雲朵托起來了，他的力度輕柔，沒有讓她感覺一絲不适。
在天使的臂彎中，阿萊熙看到了一望無際，如同水洗的天空，澄澈明淨得讓人忍不住流淚。
“阿萊熙，在雲層之上，你的外祖母就在那裏，也許她現在就在注視着你。阿萊熙，你就在她的目光之下啊。”
阿萊熙看着天空，那麽遙遠，寧靜，一只飛鳥也無。
“記得你外祖母對你說過的話嗎？”
“記得……”
“當一個善良的人，對人充滿愛和希望，保持純潔的心靈，只有這樣，很久以後，天使才會降臨，帶你飛向天堂。”
“我記得……”
阿萊熙咬着嘴唇，壓抑着不讓自己哭出來，最後仍然忍不住，一聲聲哭着。
“我很努力，很認真地對待別人。我聽媽媽的話，但她從來不管我，每天都要罵我。我想跟同學交朋友，送給她們鮮花和我做的蛋糕，但是她們踩在地上，依然欺負我。我，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難道人間，就沒有天堂那樣美麗、幸福的地方嗎？”
“難道想我這種，有缺陷的孩子，反應慢，惹人人讨厭，長得醜陋的孩子，就不配擁有愛嗎？所以，愛我的人才會一一離去麽？”
“不是的。”
天使緊緊地将她抱住，阿萊熙覺得溫暖，從未有過的溫暖，他的翅膀從身後展開，一起包裹住阿萊熙。
“阿萊熙，我愛你，還有我愛你。”
在一片黑暗之中，阿萊熙感受到自己的額頭被印上輕輕淺淺的一吻，像羽毛滑過額頭。
謝謝……
撒佛瑞爾，謝謝你拯救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