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挂完了電話。
鐘予一個人靜靜地坐着。
他靠在病床上, 出神地望着窗簾之外的院子。
進入秋季的都城,梧桐樹的落葉已經開始滲出了一種濃郁的焦糖色澤, 枯黃的葉子鋪滿了窗外的小徑。
鐘予好像被景色吸引了似的, 一瞬不瞬地盯着。
房間裏沒有其他人,只有他自己。
但她的語氣她的嗓音似乎還在耳邊,鐘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現了某種輕微的幻覺。
是個女孩。
鐘予手還放在小腹上。
這四個字, 反反複複地,來來回回地在他腦海裏撞響,砸在心髒之上, 帶來一種複雜的痛意。
鐘予怔怔地想。
如果是個女孩……應該會很像蘇藍吧?
會笑起來像她嗎?冷着臉的時候也會像她。
她會有跟蘇藍一樣的眼睛嗎?
那雙看上去含情的溫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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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予閉了閉眼。
他想起了小時候的蘇藍。
張揚明媚的,從花園的小徑裏忽然跑出來, 抓住了他的手的蘇藍。
“你要做我的新娘。”天光明豔之下,她這麽說。
……
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鐘予阖着眼,眼睫劇烈地顫着。
他咬緊了唇, 唇上的痛感也沒有辦法緩解他心髒攥緊了時候的絞痛。
他舍不得。
這四個字, 酥酥麻麻地從心底蔓延上來。
鐘予意識到了這件事情之後,沒有任何想象中的輕松, 反而痛苦随之加劇了。
他舍不得。
他肚子裏的孩子……會長得像蘇藍。
鐘予狠不下心做不出決定。
他好舍不得。
……
呂醫生進來的時候, 房間裏靜寂無聲。
蒼白着臉的少爺靜靜地垂着眼,手還撫在自己的小腹上。
場景看上去寂寥寡淡, 明明該是溫馨的畫面,醫生心裏卻湧出來一陣說不清的悲涼。
醫生試探地問,“少爺——您決定了嗎?”
窗外的梧桐葉搖搖欲墜,終于掙紮出了枝條的束縛, 唰啦啦落下, 掃過他們房間的窗戶。
鐘予似乎被那個聲音驚醒了一般。
他慢慢轉過臉,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
白如新紙的臉上倦色濃重, 他像是掙紮了很久,也無法從厚厚的冰層下破出找到氧氣。
“我……”
“這可是您跟小姐的孩子。我知道您是想要它的……為什麽不留下來呢?”
呂醫生下意識在他說話之前插了嘴,勸道,
“您當初知道的時候,那麽高興,我跟管家都看在眼裏,為什麽這麽快又決定不要它?”
呂醫生走到床邊,放緩了聲音。
“您要是擔心名聲,這個孩子就算……就算是私生子,它也會是鐘家目前唯一的下一任繼承人,相信老爺太太也會接受它的,少爺……”
這些都不重要。
鐘予知道自己在害怕的是什麽。
他跟蘇藍,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進展,他沒有辦法承受會有事情打破這種微妙的平衡。
得到過的人,要再經歷失去,會更加痛不欲生。
鐘予害怕了。
手又撫上小腹。
但……
“還有多久?”
鐘予忽然問。
呂醫生愣了一下,這句話沒頭沒尾,但他莫名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一沉,“您是說……”
“我還可以留它多久?”
鐘予問,輕柔地撫摸着自己的肚子,語氣卻格外冷靜,
“我記得你說過,在一個期限之前,不會太傷害身體。就定在那之前吧。”
心思繞一圈回來,呂醫生嗓子哽了哽,“您還是做出決定了麽。”
“嗯。”鐘予應了下。
嗓音充滿了倦意,輕了下去,“……在那之前,我現在你這裏住着。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在這裏。”
呂醫生頓了頓,輕聲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鐘予目送着呂醫生出去,他的視線又轉向自己的小腹。
他沒有辦法移開目光。
像是一場夢一樣。
就讓他再做這場夢久一點,再久一點。
如果因為留戀美夢不願意醒來,就當他貪睡了一會兒好了。
美夢是會醒的。鐘予清晰地知道。
但在那之前……
他順着被單躺下,将自己蜷縮進柔軟的被子之中,垂下眼睫。
讓他在這場白日夢裏呆久一點吧。
-
“——小姐,戒指找到了。”
一場浩大的尋物活動一直持續到夜裏,才終于有人在某個貨架的底層角落發現了枚戒指。
戒指被蘇梓一把抓去,紅發少年膽戰心驚地雙手捧着那枚戒指快步跑到蘇藍面前,低下頭認錯,
“姐姐,戒指。我看了,戒面還都是完好的,我沒有弄壞!”
蘇藍嗯了聲,接過戒指,捏在指間轉了一圈,就是落了層會灰,的确沒有擦痕。
“幸好你沒弄壞,不然壞的也不只有戒指了。”
“?……!”
少年渾身一抖。
“上樓了。”
“啊……哦!我跟姐姐一起!”
鐘予跟她的結婚戒指是低調的,當初設計師問他們意見的時候,蘇藍随口說了句“正常就好”。
她交出去的那枚就是讓設計師自己做的。
設計師選材,設計師畫圖,設計師最後交出樣稿來,她看了一眼感覺差不多意思,就點了頭。
鐘予似乎也一樣。
他跟她交換戒指的時候,遞過來的也是枚看上去并不出彩的款式。
現在這枚戒指就被捏在她的指間。
儲物室的光線不算太好,蘇藍轉身出了門,順着樓梯往上走。
蘇梓亦步亦趨地跟她出來,“姐姐,你找戒指做什麽?這都過了這麽久了……”
“作參考。”
“參考?”
終于走到了一處光源不錯的地方,蘇藍對着走廊牆壁上的側燈看了看戒指,将上面的灰拂去,細細打量。
“看上去還是很普通。”難道鐘予喜歡這種審美?
雖然蘇藍覺得鐘予這個人淡濃都相宜,極光綠的寶石襯他的眼睛,簡單的設計襯他的氣質,但她還是有點舉棋不定。
“那個……姐姐。”
少年這個時候開口了。
他瞅着她手裏的那枚戒指,有點欲言又止,“這個戒指……”
“怎麽了?”
少年抓了一把自己淩亂的紅發,剛剛在儲藏室的一番亂翻亂找已經讓他整個人有些灰頭土臉。
他拿過蘇藍手裏的戒指,将它舉高對着燈光換了個角度。
“——你需要這麽看。”
見蘇藍的目光看過來,少年又補充道,“當時我……我不喜歡這個戒指,也是因為我看到了這個設計……”
設計?
蘇藍順着他的視線方向看過去。
那枚看似普通的戒指,在特定對着光的角度之下,內壁镂空的寶石之間,隐約閃過一些微弱的光。
“生死,都無法将我們分開”。
他們結婚誓言的最後一句。
蘇藍微微怔住。
在他們結婚儀式之後,他們兩人的戒指曾經被鐘予收起來過一段時間,最後回到她手上的時候,蘇藍看都沒看,就讓人收回了盒子裏。
永不見天日。
一直到現在。
她才第一次認真端詳了它。
蘇藍還記得,就在他們婚禮的那天,他們兩人回到休息室,她開着玩笑讓鐘予跟她一樣敲敲木質的窗棂。
她說,這樣可以讓說出去不吉利的誓言都被神明原諒。
鐘予當時紅着眼圈看着她,沒有回應。
在那之後,他卻讓人将這句話刻在了送她的戒指上。
刻得隐秘又小心,隐藏得很好。
像是知道她并不會多看一眼這枚戒指一般。
于是,那就成了鐘予單方面對她許下的誓言。
蘇藍有些怔神。
原來,從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決定好了?
在那之後的所有……
“——姐姐?”
蘇梓在一旁打量她的神色,少年結巴道,“你,你之前說要參考——是什麽意思?”
他咽了咽口水,“你不會,不會是有什麽心儀對象了吧……那個,我聽說,皇族的那個皇子……”
“不是他。”
“不是他?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少年剛舒上一口氣,轉瞬又覺得不對,
“等下,不是他——那說明是別人?”
少年頓時炸毛了一般瞪大了眼,“姐姐?!你又要聯姻了?跟誰?!”
蘇梓上前一步,嘴巴一扁又要哭出來,少年身高腿長的,說着就要去抱自己姐姐,“別啊,姐姐,你才剛又回到我身邊一會兒,不要這麽快就離開我——嗚嗚嗚——”
黏人起來真的沒完沒了。
蘇藍拎着他的衣領把他拉遠了點兒,她另一手手指收攏,将戒指收進掌心。
“你不是已經開始叫鐘予姐夫了麽。”
“鐘予?”
蘇梓一愣,心裏不好的感覺冒了出來,“不不不,我那個稱呼只是為了方便!那個只是個官方稱呼!在我心裏我還沒有認,我可以馬上改口!……”
蘇藍語氣很淡定:“你可以不用改口了。”
蘇梓傻了。
他一直僵硬在原地,直到自己姐姐已經鎮定自若地轉身走了之後,他才忽地反應過來。
姐姐——姐姐又要跟鐘予結婚?!!
幾年前聽到自己姐姐要結婚的記憶又全部重現。
他迅速追上去。
“不行,我反對這門婚事!”
“你反對也沒用。”
“我叫他姐夫只是出于禮貌——”
“禮貌不錯,繼續保持。”
“姐姐!”
最後,少年在門口追上了她,紅發少年眼圈微紅,直直盯着她,
“當年你跟他結婚是因為家族聯姻……那這次呢?”
“你這次也是因為利益聯姻,才要跟他在一起的麽?”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忍着眼淚。
“是嗎?”
蘇藍腳步頓了下。
她還記得很久以前,在決定完蘇家跟鐘家的婚約之後,父親興高采烈地在家庭晚餐上宣布了這個消息。
當時的蘇梓直接摔了刀叉,飯都沒吃就上樓了。
在得到消息之後那幾天,蘇梓哭到上氣不接下氣,飯也不吃,門也不出,整個人雨打浮萍,一個人躲在房間裏掉眼淚。
繼母實在沒有辦法,千載難逢地敲她的門,讓她去哄哄弟弟。
蘇藍最後還是進了他的房間。
蘇梓夾尾巴的小狼似的,可憐兮兮地蜷在她懷裏一團。
蘇藍忍下別的念頭,耐心哄他,“阿梓,放心,這只是利益聯姻,一筆交易而已。”
少年仰頭問她:“你不喜歡他?”
蘇藍懶得想這有什麽關系,實話實說:“不喜歡。”
“只是交易?”
“只是交易。”
最後蘇梓才慢慢緩過來,出席他們婚禮的時候,少年在臺下,全程面無表情。
從回憶裏出來,蘇藍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下現在面前的蘇梓。
蘇梓跟那個時候相比,長高了不少,也成熟了一些。
但這眼眶紅紅盯着她的表情,卻和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沒有長進。
蘇藍嘆了口氣,她又想點煙了。
“這次要是你不想的話,婚禮可以不用來。”
她說。
一句話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
少年面色一變,臉瞬間煞白。
“姐姐,這次——你喜歡他了,是嗎?”
蘇藍沒有回答。
她下了臺階,躬身坐進了車裏,車門被傭人關上。
車子啓動,窗外的少年仍遠遠地留在門廊,像是被什麽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像尊雕塑。
蘇藍收回了視線。
她展開手指,掌心仍然躺着那一枚戒指。
煙被點燃。
蘇藍難得地吸了一口,呼出的氣息煙霧缭繞。
蘇藍忽然很想見鐘予。
這個念頭冒出來之後,她頓了頓。
原來想見一個人,是這種感受麽?
氣霧之中,蘇藍體會着這種心髒的跳動。
真奇妙。
終于,在煙快要燃盡的時候,蘇藍打了兩個電話。
一個打給設計師,告訴他戒指做好了就趕緊給她送上門。對方感覺心髒病都要突發,但還是恭恭敬敬地說好。
另一個打給了鐘予。
“嘟……嘟……”
短暫的鈴聲過後,鐘予接了起來。
他的聲音有些疲倦,但還是聽起來很高興。
“蘇藍?”
他慢慢地念着她的名字,似乎是在抿唇笑,“你給我打電話了。”
一個陳述句。
蘇藍頓了下,“你是睡了麽?我吵醒你了?”
“嗯……沒有。”
鐘予的聲音很輕,“我還沒有睡着,怎麽了?”
蘇藍停頓了一會兒。
“你在哪裏?”
對面呼吸聲都靜了。
蘇藍看着手裏的煙的火光慢慢湮滅。
她說,“我想見你,鐘予。”
沒有說話。
對面靜了很久。
蘇藍覺得有些奇怪,剛想再說點什麽,就聽鐘予開口了。
“蘇藍,我也想見你。”
他輕輕地說,似乎有些啞,“但我們一個月後再見,好不好?”
蘇藍蹙了下眉,“為什麽?”
她坐直了點身子,車窗打開,從窗戶縫隙裏吹進來的夜風讓車裏的溫度也降了些下去。
她聲音放軟了一點,“怎麽需要一個月?鐘家的事情這麽忙麽?就得你一個人做?”
對方靜了一會兒,小聲地“嗯”了一下。
蘇藍隐約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
但鐘予繼續開口了,“蘇藍……我好像有點困了,我們可以之後再說麽?”
蘇藍頓了頓。
“好,那你先睡吧。”
“……嗯,晚安。”
“晚安。”
挂上了電話,蘇藍摁了摁太陽穴。
她又想起鐘予離開時那張淚眼朦胧的臉。
還是不對勁。
是哪裏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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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停下在高級公寓樓下。
蘇藍打開車門,走過花園,卻看見樓下有個熟悉的身影。
居然是胡如。
穿着軍服的短發女人蹲在臺階上,點着只煙,抽着時不時還咳嗽兩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肩膀上都落了層霜,濕漉漉的。
見蘇藍走過來,胡如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褶皺,深吸了口氣,解釋道,
“霍游寒告訴我你住在這裏。”
蘇藍點了下頭,“這樣。”
“他給了我你的電話,但我覺得還是當面比較好。”
胡如的目光在她臉上打量着,似乎想看出一些端倪。“我想跟你聊一聊。”
蘇藍不置可否。
當初婚禮上那份禮物送出去,她就知道胡如大概率會猜出來點什麽。
畢竟蘇藍送給她的那種型號的槍,胡如高中時候就想要,不厭其煩念念叨叨一千遍,全在她的耳邊,被她也差不多嫌棄過一千遍。
這件事情只有她們兩人知道。
看到胡如大喇喇出現在她家門口,蘇藍并不太奇怪。
“走嗎,上去,去我家。”她說。
胡如點點頭,“好。”
兩人順着公寓的大門,走進了電梯。
胡如進電梯前把煙頭摁滅了,丢進了垃圾桶,蘇藍看了眼她身上的軍服,随口問道,
“之前你不是說沒什麽假期麽?這沒幾天怎麽又出來了?”
胡如吸了吸鼻子,“特批的假。”
“怎麽還給特批?你立功了?”
“我沒立功,非要說的話,算是我老婆立了功。”
蘇藍笑了聲,“這是個什麽說法。”
“上面允許我出來一趟。”胡如說,“我老婆他懷孕了。”
蘇藍按下電梯按鍵的手一頓。
停頓了幾秒。
她慢慢地重複了遍這兩個字,“……懷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