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躺在床上的黑發美人穿着的是一件深色的單衣, 墨綠色的昂貴繡線在衣物邊緣繡出了淺淡低調的花紋,柔軟細致的布料彰顯出了它的價值不菲。
此時, 這件昂貴非凡的上衣的袖口, 已經被淚水打濕了一片。墨綠寶石的袖扣也被淚水浸濕,在火光下映出水潤的灼光。
鐘予垂着眼偏過頭,無聲地抹掉自己的眼淚, 不想讓她看到。
不知道是混雜了醉意還是別的什麽,他的眼尾濕潤又紅,看上去委屈又無助。
蘇藍定定看着他, 嗓間微動。
篝火在壁爐中跳動着,灼燙着她的半邊身體。
她放下了手中的藥膏。
“……鐘予。”
她的聲音剛一出口, 鐘予就縮了一下。
他的身體往一旁的毯子裏靠了一點,把臉直接轉過去了,背對着她。
單薄的身體蜷縮起來, 像是努力地要把自己藏起來。
醉着不清醒的他, 看上去格外脆弱。
蘇藍往床上坐了一些,柔軟的床微微陷下。
她沒有什麽哄人的經驗。
尤其是哭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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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的時候, 她無動于衷。
她的小情人一向很有自覺, 所有的眼淚只是為了用于撒嬌和情趣。哭得都是梨花帶雨,适可而止, 搏一個她的同情,或者是激起她并不想要隐藏的施虐欲,在床上。
除此之外,蘇藍唯一哄過的人就只剩下弟弟蘇梓了。還僅限于小少年在觸碰到不該觸碰的線之前。
但就算姐友弟恭的時候, 她的哄人也就僅限于讓人買來小少年喜歡的零嘴或者小玩意兒, 短暫地抱上一抱他。蘇梓哭的次數太多,她甚至後來有些心不在焉。
但鐘予呢。
蘇藍看着他單薄的縮在絨毯下的身形, 撐在床單上的手指動了動。
蘇藍忽然覺得,好像重生之後,她……經常把他弄哭。
看到他眼尾濕熱的眼淚的時候,蘇藍微微凝住了。
她想起高中的時候,部長好友新談了對象,戀人一掉眼淚,部長就心疼地跟什麽似的,課都不上了,捧着手機蹲在宿舍門口只管眼巴巴等着哄人。
蘇藍嘲笑她黏糊,蘇藍自己的暧昧對象一個比一個乖巧,從來不用她操心。
……現在呢?
她身側的人正微微發着抖,淚水滑落臉頰,背對着她無聲地嗚咽。
這是鐘予。不是她的暧昧對象。
蘇藍蜷了蜷手指。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去揉他腦後的發。
手一觸碰上,鐘予的身體就像是被什麽驚到似的,輕輕一顫。
但他躬了躬背,沒有避開她的觸碰。
鐘予的頭發觸感很好。烏黑的發的色澤像是最名貴的墨,發梢有一些很輕的自來卷,柔軟又有些小小的韌勁。
發絲順着指縫滑過。
她像是順小貓的毛一般,慢慢地揉他的發。
她在試探。
很輕,很輕。
過了一會兒。
小貓輕聲地開了口。
“……對不起。”
嗓音還帶着一絲嗚咽的音。
蘇藍沒想到他第一句話是道歉,她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對不起……”他斷斷續續地道,“我沒有想要哭的……”
“但好像喝了很多的酒……眼淚……眼淚怎麽都止不住。”
“它停不下來……我不想讓你看見的……”
“對不起……蘇藍,我又給你添麻煩……你不用管我……我睡一覺就好了……”
本來清淩淩的嗓音沾上了淚,帶上了一絲哭音,軟軟綿綿的,讓人忍不住想要哄他。
蘇藍也這麽做了。
鐘予的身體脆弱又輕,像片羽毛,她直接把他抱進懷裏,手繼續順着他的頭發揉着。
“怎麽了,鐘予。”
她內心輕輕嘆了口氣,緩聲哄道,揉他頭發的手放得很輕,“你沒給我添麻煩。”
“怎麽掉這麽多眼淚,受什麽委屈了?剛剛我沒來的時候那些人說什麽了?”
懷裏的腦袋搖了搖,沒有說話。
她頓了下,“……是因為希萊德嗎?”
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什麽的……蘇藍……”他悶悶地道,眼淚還止不住往下流,打濕了她的衣襟,“是我自己的問題……”
“對不起……”
可憐的小貓又磕磕絆絆地嗚咽着道歉。
“你一天很累,你先去睡吧……蘇藍……我睡一會兒就好了……”
蘇藍見他不想說,也沒繼續問。
她就這麽揉了一會兒他的頭發,目光掃到了放到一旁的藥膏。
“鐘予,”她輕聲道,“藥膏還是得上,明天你還要騎馬,你不上藥的話好不了。擦傷很小,但別讓傷口加重了,好不好?”
鐘予輕輕地點了點頭。
“……嗯。”打濕的眼睫乖順地垂下。
蘇藍伸手夠來了那一罐藥膏。她靠在床板上,讓鐘予也背靠着坐在她懷裏,她伸手彎起他的右腿,卷起了他的褲腳。
鐘予之前就換上了常服,估計是因為擦傷的關系,選的褲子褲腿很寬松,她三兩下就卷了起來,很容易。
暖融融的光映照下,露出的腿凝白晃眼。
蘇藍頓了一頓,她輕柔地掰住他的膝蓋,仔細打量了一下露出來的部分,皮膚細膩,白皙如上好的玉石,沒有傷痕。
“鐘予,擦傷是在……”
剛想問出口,她就定住了。
她本來下意識以為他是被什麽東西刮傷。現在想想,馬鞍如果不适配……傷的地方其實是在,大腿內側。
她突然覺得懷中的身體有點燙了起來。
鐘予似乎也從酒精的遲鈍反應之中意識到了什麽,耳尖透紅,她懷裏的腦袋垂了垂,嗓音輕又啞,
“我……我自己來……那個,藥膏……”
“……好。”
拿着藥膏的手指曲了曲,蘇藍有點不自然地把藥膏的罐子遞到他手裏。
蘇藍也沒動,就維持着這個從背後抱着他的姿勢。鐘予伸手默默地去卷自己的褲腿。鐘予的腿漂亮地出奇,蘇藍幾乎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溫暖的室內,一切的聲音都很清晰。
藥膏罐子的蓋子被擰開,蓋子被放下,衣物被卷起,手指挖出藥膏……
啪嗒。
手掌大的藥罐沒被拿穩,從手裏滑落下去。
鐘予酒意上湧,醉得迷迷糊糊,手完全沒力氣,他發出輕輕的驚叫聲,眼睜睜地看着軟膩的藥膏幾乎全部從罐子裏傾灑了出去,潑落在他的腿上。
他帶着淚痕,有點傻傻地嗚咽着回頭看蘇藍,眼尾哭得紅紅。
“灑了……藥膏……”
“……沒事。”鐘予的聲音又啞又柔,蘇藍不由得吸了口氣,她腦袋裏有點放空,下意識地順手抽來了手邊的布料就替他擦。
擦了兩下,她才發現她手裏拿的是那條白絨絨的圍脖。本來軟絨的絨毛現在沾了藥膏,毛流全部都粘在一起,黏糊糊地一片。
蘇藍:……
這是鐘予平常戴的那條。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她欠了他一條圍脖。
第二個反應後知後覺。剛剛她替他擦的時候,非禮勿視地避開了視線,動作胡亂地不知道碰到了哪裏,還絲毫不輕柔地摩擦了,鐘予顫抖了半天,氣息早就變了調,手被他身體下意識反應地夾住,反而擠得更靠裏面。臉埋在了她的頸間,都在發抖。
手裏握着的白絨絨的圍脖還被藥膏沾得一塌糊塗,黏膩地打濕了她滿手。
小貓的氣息急促又濕熱。他還掉着眼淚,臉蹭在她的脖頸,茫然無措。
鐘予下意識抓住了她的手腕,緊緊地,但醉意朦胧的他又沒有什麽力氣,反而像情人的親昵一般,手指指腹反複在她的手腕上無力地抓緊,松開。
他很害怕。之前那句“沒有婚約”,像是一盆涼水。醉意放大了一切,他像是溺水的人,非要攀住一點什麽,無助又急切地想要向她靠近。
他不想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明明,原來……是她的夫人的。
他們明明原來是可以站在一起的。
鐘予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蘇藍。他叫她。
叫了好幾遍。蘇藍身體僵硬,一動不動地握着那條絨絨的圍脖,思維都在停滞。
最後那根弦,在他慢慢撐了點身子,到她的耳邊吐出濕熱的氣息嗚咽着喊了一聲,領主大人,的時候,斷了。
蘇藍有一雙對于Alpha來說非常漂亮的手。
她的手指很有力度,很長,高強度的持槍射擊的訓練,讓她的虎口,掌腹,食指關節都帶上了薄薄的一層繭,摸上去會有些粗糙,但同時又不失美感。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跟鐘予婚禮那一天,在島上的海邊,婚禮上用的鋪滿的玫瑰花海被風吹散,飄散灑落進了海水裏。
金色的陽光像火光一般,波光粼粼,将散落的玫瑰花瓣沖上岸邊,她走近水邊,從浪花裏撈起片玫瑰花瓣。玫瑰花瓣被海水打濕,她帶着薄繭的手指指腹撫摸過那片花瓣,将它輕柔地展開,讓它綻放,瑰豔的顏色浸濕了,水從她的指縫流下去,在火光的映襯下晶瑩剔透。
那個時候的她在想什麽呢?
沒有想過玫瑰會這麽漂亮。火光也不重要了,海面上泛起的金色波光也不重要了,什麽都不重要了。她腦海裏一片空白,一切都淪為陪襯。
她茫然地盯着火光,手指的指腹卻把花瓣碾磨在指間,一點點在手指上蹭出痕跡。
懷裏持續的痙攣在某一刻忽然僵直停止。
壁爐裏的火光仍然在熊熊燃燒,本來應該驅散寒意的暖度,此時反而顯得過高了。
鐘予的臉埋在她的頸旁,身體還在起伏,嗚咽得上氣不接下氣,掉的眼淚打濕了她肩上的衣服。
蘇藍繼續揉着他的頭發,有點僵硬地安慰着他。
“好了,好了,鐘予。”
她用同樣一只手擦掉了他臉上的眼淚,“別哭。”
她把那條圍脖從他的嘴裏拿出來,她塞進去的是幹淨的那一端,現在也被他嘴裏的涎水全部打濕了,毛流濕漉漉地沾成一片,都變重了。
木屋隔音不好,玫瑰的聲音哭咽的聲音又柔又嬌,她只能這樣。
她動作輕緩地用拇指指腹也擦掉了他唇邊留下的水漬,他眼尾濕紅,睫毛根根被打濕,哭得可憐極了。
鐘予臉還很燙,酒意蔓延,又哭了這麽久,累極了,被她順着脊背安撫了一會兒,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蘇藍把他放回床上,自己去了浴室。
走到洗手池前,她低下頭,盯着自己的兩只手。
燈光下,她的手依舊很漂亮。水光潋滟。
一只手沾了剛剛幫他抹去的眼淚和涎水,另一只手,從手掌,到手心,手指,關節,都有玫瑰的味道。
她對着鏡子,擡起眼,看向自己。
鏡中的女人黑發披肩,身形朦朦胧胧。
思緒很亂,什麽都不清明。
浴室的水放開,溫熱的水流沖刷,霧氣氤氲蒸騰,她在鏡子裏也看不清自己的神色了。
心髒跳得很快,說不清是什麽來由。
蘇藍閉上眼,任水流漫過自己的臉,欲.望高漲,人在溺水的前一刻,那大腦空白的那一瞬間,她想到的是鐘予的臉。
她用的是那只玫瑰味的手。
短暫的窒息感和她思維裏的複雜情緒頻率達成了一致,讓她找到了片刻的停歇。
蘇藍一向是個自制力很好的人。
這種事情,對她來說,一向是靈肉分離。
糾纏在一起,會很麻煩。
她并不熱衷于處理麻煩,所以從來都是只做交易。
但這個界限,在今天,被微妙地打破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蘇藍睜開了眼。
關上水。
渾身濕透,身上滴着水珠,蘇藍走到鏡子前。
手指觸碰霧氣朦胧的鏡面,她手指并攏,猛地橫向抹擦了一下。
鏡子裏,劃開的霧氣裏,淺金色的眼眸定定凝視着另一雙。
像是隔着時空的兩個同樣的人沉默不言地對視。
她在詢問她自己。
她——
真的,無動于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