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束殺心
束殺心
許千度難以置信地盯着他的雙手:“仙君,原來你,你也會溯魂術……”
陵明收了決,苦笑道:“我以為我可以狠下心,不過就是七千凡人罷了,草芥一般!只要凡間生出戰事,都不需我動手,自會有人替我活埋!歸墟裏的邪仙也多得很,取上九十九條性命,我怎會做不到!”
許千度聽得心驚肉跳:“可你,可你沒有這麽做……”
陵明仰頭大笑,眼中流了淚:“我為仙一世,護三界,佑人間。流雲是我所愛,我想讓她複生,便要殺人殺仙。
可那些凡人和邪仙又有何辜?他們同我一樣,也有心愛之人,也有想要守護之人。他們拜我求我,讓我保他們一世銀錢無憂,好讓家人安穩度日。
若我動了殺念,在凡塵造出戰事,落得人間史冊記一筆‘城破,獲民七千,皆活埋’,我豈不是為了一己私欲,背棄了仰望我的衆生?”
許千度怔怔地望着他。
她本以為天上的仙遵循正道,個個心中都沒了邪思貪念,唯有一顆守護蒼生的仁善之心。
今日才知,他們同凡人一樣,也會起私念,生殺心。
可他們之所以能成這穩定三界的仙,不堕妖邪,就是因為他們同陵明一般,遏制了心中的貪殺欲。
立蒼生在前,束私念在後。
為仙守道,本該如此。
許千度的雙眼酸澀起來:“仙君,我不知道複生凡人要做這麽多的殺戮,我以為只要聚了魂……”
陵明撤了捆仙繩,失魂落魄地站着,他沒有說話,臉頰的淚痕卻久久未幹。
許千度上前幾步,揪着手輕聲道:“仙君,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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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陵明閉了眼。“方才是我着急了些,以為你要動殺念,所以才捆了你。身上可疼?”
“不疼不疼!我知道仙君定是誤會了,眼下諸事說開,再好不過。仙君,我相信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世間定有不經殺戮的複生,等我修為大成,安頓好了魔界,我願為仙君尋遍四海九州!”
陵明望着她,心中難過又動容。
他也曾這般尋尋覓覓,為求讓流雲複生什麽都願意做,面上雖然不顯,可他自己知道,他已然魔瘋了。
直到得知七情和神思的重聚之法,生殺一念猶如潑頭而下的冷水,将他徹底澆醒。
有些人,離開了就是離開了。
陵明的嘴角現了絲苦澀:“随你吧,只是不可生殺念。”
許千度認真點頭:“仙君只管放心。”
陵明的目光落在桌案上,方才沏出的那壺茶已然涼了。他轉身出門,去了廚下,沒有用法術,而是同凡人那般燒水泡茶。許千度靜靜跟在他身後,給他遞柴火,清洗積了垢的茶盞和茶壺。
見她做起這些事來頗為熟練,陵明道:“想來你在魔界的時候,并沒有什麽魔尊的架子。”
許千度夾了些茶葉放進壺中:“我們魔界貧瘠,說不定還不如這方家村有錢呢,自然什麽都得親力親為。”
陵明望着她,目光在她的眉眼間久久駐留。
眼前這位小魔尊雖說得了許流雲的魂氣,可性子卻與流雲大不相同。
從前見到她,自己總會想起流雲,但時至今日,眼裏看見的只有許千度了。
爐子燒得頗旺,不消多時,陵明便将滾水倒入茶壺,提了新泡的茶,同許千度一道回房。
裝着許流雲氣息的錦囊還在桌案上擺着,陵明拿起它,捏住流蘇纏繞許久:“其實何春意是我做出的假魂,用來替代流雲輪回轉世。
當年我肉身死後便回了天界,可流雲還在人間。我想同她團聚,但她是個凡人,有輪回的路要走。我便私自取了她七情中的‘怒’,再去冥界,從忘川裏撈出殘留的神、魂、情,同流雲的‘怒’捏在一起,做出何春意的魂魄、七情身和神思,想用她來代替流雲。
然後,我親手安排了流雲的死局。”
許千度腦中閃過村志上的那句話,暗道自己的推測果然沒錯:“怪不得尊夫人是死于雷擊,不像是凡人的尋常死法。”
“她雖然在我安排的方式下死了,可七情身、魂魄和神思卻散了徹底,我遍尋三界都找不回來。為了做假魂,我三年不曾留意她,本以為是期間發生了什麽,可後來問了與我同在方家村歷劫的歲星君衡央,卻說并沒有什麽事。
衡央複歸天界後,我們查過不少上古典籍,思來想去,應當是她的七情身缺損後,冥界收不了她的魂魄,中間也不知出了什麽岔子,她才徹底消散了。”
陵明放下錦囊,側頭望着她:“其實你身上多半也有她的魂氣。”
“我?!”許千度吃驚不小。“這是如何看出來的?”
“你的眉眼同她很像,若燈火昏暗些,你們幾乎一模一樣。”
許千度立刻變出一面鏡子,對着自己左照右照:“如果吸收了魂氣,就會與原主長得相似?那我算是尊夫人的……替身?”
陵明聞言皺眉,拿了她的銅鏡,扣在桌案上:“你不是她的替身。”
許千度低頭思索片刻,靈光一現,忽地笑嘻嘻道:“仙君,如此說來,你當年可是做局殺過我,不如眼下補償一番?”
陵明眉梢微動:“補償?”
“讓我拜你為師如何?這樣你日日都能見到我,我們把浮宇宮的滾燈做得昏暗些,你看着我,就像看見尊夫人一般。但是我們又是師徒,你定然不能喜歡我。如此既解了你的相思之苦,又全了我魔界報你恩情的大事,一舉兩得,多好啊!”
陵明越聽越覺得這主意實在離譜,別過頭去:“哪有人上趕着給別人做替身的。”
“凡人自是不願意了,可我是魔呀!我們魔族人行事,當然不同那些凡人一般束手束腳。做替身怎麽了,只要能幫仙君一解相思之苦,我便是——”
說到這裏,許千度突然想起同陵明肢體接觸的那晚,暗忖咱就算報恩也得有個度,總不能把自己給算計進去,當即改口道:
“我便是日日端茶送水也心甘情願!”
見她說得這般高義凜然,陵明忽然生了逗她的心思:“只是端茶送水?”
許千度眨了眨眼,下意識地扣住衣衫:“仙君想我如何報恩?我們可以……可以商量。”
陵明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她已然緊張地握了拳,似乎下一息便要掐出個訣來同自己打一場。
想起那夜的情形,陵明搖頭道:“你把我想成什麽了,那晚我是醉了酒才會……”
他目光一暗,倒了杯茶自顧自喝着,沒露出換個話頭的意思,也不說今夜的這番茶談是否到此罷休。
許千度只好也跟着幹坐飲茶。
房內安靜了許久,唯有寒氣一陣一陣地過。
這間屋子也三百年了,陵明雖是個管着人間經濟的仙,可從前做凡人時,手頭卻不大寬裕,連帶着造房的木料也是尋常,夜一深便寒氣翻湧。
許千度打了個冷顫,捏出訣來護住身子。
“安歇吧。”陵明放下茶盞。“我帶你去客房。”
許千度“哦”了一聲,跟着他出了房門,進了西側小屋,那裏更是簡陋,幸虧陵明如今已不是凡人,當下使出法術,将屋子變得煥然一新,該有的被褥桌椅也齊整了。
“你既來了人間便歇息幾日,等我辦完了事,一起回去。”
眼看他就要出門,許千度道:“仙君,我剛才說的拜師,你考慮一下如何?我真的不在乎做替身啊,能報恩就行……”
“砰——”
房門裂了。
陵明身形一動,瞬間靠近了她,眉間滿是怒意:“你是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麽?為何要做別人的替身!難道你忘了,那晚你百般要逃,可曾跑出我的手心?若我起些邪念,你可知自己這替身要做到何等地步!”
“我也不是什麽都願意給啊!”許千度急忙道。“我們把報恩的方式商量好不就行了,你為我們魔界做了這麽多,我不做些什麽實在于心有愧。”
“你就這麽想同我把一切都分辨清楚?”陵明眼中一痛,呼吸急促,指尖掐着手心。“是不是,是不是我那日醉了酒,讓你看到了我魔瘋的樣子,你……你怕了,便想和我把一切談明白,好問心無愧地回魔界去?”
聽他自顧自說了一大堆沒頭沒腦的,許千度恨不能翻個白眼:“當然不是了!仙君你聽我說,我出的這個主意其實并不離譜。
你三百年了都念念不忘,是因為你同尊夫人成婚才兩年就天人永隔。濃情蜜意咔嚓這麽一斬斷,換誰都接受不了啊!再加上你們後來怎麽都沒法團聚,你心中生了執念,才會把自己逼到如此地步。
你沒有經歷過中年夫婦、老年夫婦的困局,不知道其實兩個恩愛之人成親後,處着處着也就沒有愛了,漸漸會變成互相扶持的親人。不過這算好的,我見過太多恩愛了兩三年便打得不可開交,非要和離才肯罷休的夫妻。
等你瞧着我這張同尊夫人相似的臉,瞧上個千兒八百年的,你定會生厭了。到時候都不用別人逼你,你自己就會趕我走。不過等到那時,你解了相思之苦,我也報了恩,兩下裏都歡喜。所以我才說,這個法子一點都不離譜。”
許千度仰了頭,毫不退縮地望着他。
陵明卻驚得說不出話,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她哪來這許多的歪理!
可聽完後細細思忖,似乎卻也有些道理……
此念一出,他慌得趕緊轉了身,吐納不息,将這份心思壓下去。
許久,他才向前幾步,捏個訣修好了房門,可對許千度的一番話卻半點沒回應,默然離開。
許千度看得撅了嘴。
這是……又生氣了?
他修的究竟是不是無情道啊,怎的比自己還容易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