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初醒
第43章 初醒
月末, 大寒剛過。
錦棠站在暖氣四溢的展廳裏，身後是裝裱整齊的畫。
冷色調的暗光散下來，她的人影落在玻璃櫃上。
送出一波客人, 她慢吞吞擰上擴音器。
她負責整個三樓的講解工作，看着面積大，但一天到頭也沒有幾個客人。
午飯後, 齊姐說有個客人包了展廳。
這種私人展就是有錢人彙聚地，錦棠并不意外。
整理白色手套，她在客人來之前做例行檢查。
第一天來那會, 齊姐說她們廟小，規矩不多, 但錦棠還是保持着以前的習慣, 對得起櫃臺上的展品。
樓下，窸窣響起陣腳步聲。
似乎并不是一個人，緩緩直起身, 錦棠的目光掃過去。
檀木樓梯扶手搭了只手臂, 金色袖扣在燈光下暈人眼。
錦棠靠在恒溫牆面，身體一僵。
她有種強烈預感。
在孟總的聲音響起時, 就印證了所有猜測。
Advertisement
錦棠的視線頓住, 身側，單手慢慢捏成拳, 又松開。
江少珩給自己發過消息, 每次都是隔了幾個小時, 錦棠下班後才看到。
後來，她幹脆把人拉黑了。
無論他出于什麽樣的心情, 錦棠都不想再和這個人有過多牽扯。
明明，他們就不應該有交集。
“錦小姐？”
孟總的聲音打斷安靜氛圍, 他似乎有些驚訝，但随即就恢複了平常。
“孟總，您好。”挂上微笑，錦棠是要賺錢的。
“上次我辦展，多謝你幫忙了，他們都說你講得好。”
他倒不在意這些，好與不好，都是江少珩塞來的人，照單收着。
“是您願意給機會。”
就像今天，無論來的是誰，她都得接待，這是工作，要把感情分開。
不是所有人都有任性的資本。
不遠處，江少珩站在孟總身側，背對着她，似乎在看牆上的畫。
半晌，錦棠把擴音器調到适宜音量。
孟總一句“讓錦棠先忙，他們這群人随便看看”的話被壓在嘴裏。
只聽見旁邊男音緩緩響起。
“這畫什麽價？”
“江總，實在不好意思，我們老板說過這些都是非賣品，只供參觀。”錦棠目光捎過去，看到江少珩面前那幅畫。
意大利佛羅倫薩時期的畫，算是小有名氣。
朝旁邊的韓助理使了個眼色，當事人會意，轉身去了樓下。
“是嗎？”托着下巴，江少珩淡淡笑了聲，聲線低沉，“可我就是挺喜歡的。”
一邊，孟總始終沒作聲。
他大概明白江少珩來這邊的用意了。
幸好，剛才自己沒把錦棠支走。
兩個人的目光交彙，錦棠的指尖停在擴音器旋鈕上，先別開視線。
現在他們之間，孟總笑了兩聲，“我們去另一邊轉轉，錦小姐就不用跟着了。”
腳步聲過，掀起陣寂靜。
擦肩而過的風撩起她的發絲，模糊了雙眼。
伸手，往耳後別了別。
他們站在那幅畫下，身後，樓梯咚咚發出悶響，韓助理過來告訴他。
“齊老板說，過會給您包起來。”
江少珩勾起唇角，“知道了。”
什麽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錦棠其實早就能料想到結局，她并不詫異。
江少珩可以擁有一切。
“什麽時候下班？”
錦棠出聲，淡淡扔出幾個字：“謝謝江總關心，我要加班。”
“那我等你。”
錦棠微微閉上雙眼，“江少珩，你到底想怎麽樣？”
擡眸，她的目光停在近處人身上。
“你不知道？”
她輕嘆口氣，有些答案在心裏埋着，錦棠無法視而不見。
江少珩把問題抛給她。
良久，在一陣沉默中，錦棠忽地仰頭，看着眼前的面。
“之前蘇煙寧跟我說過，她告訴我，在你們這個圈子裏，就不能太期待愛情，我和她的存在，就像這畫一樣。”
漂亮，但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力。
江少珩喜歡時可以買來挂在家裏，不想要了就找人撤下來。
畫沒變，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
“之前，她就提醒過我，別那麽期待所謂的真心，我心裏明白，但還是賭了。”
她願賭服輸。
但現如今，也是真的不想再回頭了。
頓了頓，她的眼裏蒙上層透明的水光，“江少珩。”
這一聲，很輕，卻清晰明了。
他沉默太久，在開口時，聲音泛着啞意，“嗯。”
“在我看來，你真的擁有很多，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敢想的生活，可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沒圖除你以外的任何東西。”
錢和禮物，她都留在杳霭苑。
錦棠一直是個很清醒的人，唯一一次，她就當自己做了場夢。
該醒的時候，她會離開。
“一直沒跟你說過我家裏的事吧，我父母重男輕女，小時候我只有對弟弟好，他們才會注意到我，有什麽好東西，都是他不喜歡了扔給我，我從來沒有得到最好的。”
錦棠說：“我過不了你那樣的生活。”
江少珩不一樣，他們就像是徹底的兩種人。
她第一次進杳霭苑時，甚至無從下腳。
錦棠在谷底，望不到山頂的光景。
其實江少珩對她很好，至少在錦棠的所有生活經歷中，他給自己的，是這輩子見過最好的。
但錦棠清楚，那只是這個人的千萬分之一。
随便施舍，就是普通人觸及不到的。
“我一直以為你對很好，江家的所有人都對我很好，”她的聲音裏帶了絲顫抖，揭開那些回憶時，錦棠忽地就笑了下，很無力，“後來才知道，沒有人是真的對我好。”
“一切都有目的。”
她只是個出生在普通家庭的女孩子，在家族利益面前，顯得微不足道。
“江少珩，你對我，還是有利用成分的，對吧？”
在天光寺附近的茶室，她沒有揪着齊肆問下去。
但心裏已經猜到了七七八八。
聞聲，江少珩默然。
明白了。
“我現在只想過平靜的生活，以後，我們就不要見面了。”
她并不嗜賭成性。
有些教訓，一次就足夠疼了。
“錦棠。”
半晌，她的耳邊終于響起了熟悉的男聲，低磁，有些發幹。
“如果說，我喜歡你呢？”
她有一秒驚愕，幾度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不是已經和紀祈寧訂婚了嗎？
江少珩湊過來幾步，問她，“你願不願意再跟我試試？”
……
傍晚，天邊月色淡淡。
夕陽還沒褪盡，紅色火燒雲的光暈在眼底。
錦棠領了這半個月的工資。
接近四千塊，私人館給得多，她把紙袋塞進包裏。
江少珩走了。
臨了，孟總還邀請她去飯局，錦棠借口推脫。
畫展廳門外，她站在公交站牌下，一陣出神。
好像舊事重演，京城的一切在她眼前放大。
眼前，停車聲攪亂她的思緒。
門一開，沒感受到多少暖意，掃碼上車，一氣呵成。
晚高峰，沒有空座。
南城的地鐵還在建，她們學校門口有一站，但竣工可能要等她畢業。
手機在掌心震個不停。
是家裏的消息，錦媽問她什麽時候放假。
跟着車搖搖晃晃，錦棠握着扶手，緩緩敲字。
【錦棠】：我過年不回去。
【錦媽】：那怎麽行，爸爸媽媽都很想你。
他們已經挺久沒見了。
【錦棠】：因為我要賺錢，幫你們還養兒子的錢，滿意了嗎？
她不想面對那個家庭。
【錦媽】：棠棠，你還在怪我們。
【錦棠】：不然呢？
【錦棠】：媽，那是三十萬，我只是個普通人，這對我不是筆小數目，我當時也說了，以後，你們就錦言一個孩子。
她從來沒對不起這個家。
工作後，每一筆生活費都按時給，錦棠甚至沒怎麽給自己攢多少。
她過得很苦。
這一年間，錦媽跟她說過很多次對不起，但有些事發生了，不是輕飄飄道幾句歉就能揭過去的。
【錦媽】：棠棠，以前的事是我們不對，你爸最近總念叨着，他也想你了。
她告訴錦棠，爸爸真的知道錯了。
偶爾，還會去她的房間裏坐着，一待就是半天。
看到消息，錦棠忽然就覺得可笑。
為什麽所有人都要選擇她第二次。
【錦棠】：媽，只要你們不打擾我，我就可以過得很好。
她态度很堅決，最後，錦媽只說讓她自己在那邊注意安全。
半小時後，公交車到站。
走回學校這段時間，錦棠把手機扔到包裏，隔絕了一切外界消息。
她已經很累了。
……
夜間，東城區的私人公館。
迎來個不速之客，西裝革履，他是今晚孟總的座上賓。
“楚老板，好久不見。”
雙方握手，楚聿白用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給旁邊的江少珩遞了個眼神。
他們之間，就沒這麽客套了。
“您二位快請。”孟總招呼人往桌前坐，擡手示意服務生把菜單拿上來。
私人包間內，頂棚水晶燈散着明亮光芒，照得桌上玻璃透亮。
江少珩拉開椅子，手停在眼前的布置上。
光是飯具就有十好幾種，他們這些人，吃飯都麻煩。
錦棠的話響在耳邊。
一邊，楚聿白湊過來，問他：“前段時間老爺子過周年，你也待在這邊？”
那江家那群人，不得掀翻天。
“沒，我連夜訂了票。”
“然後又回來了？”楚聿白蹙眉，有點納悶。
“嗯。”
服務生湊過來，幫他們整理桌上的餐具。
主位上，孟總問他們喝點什麽。
“我聽說孟總藏了不少好酒，今天得嘗嘗。”楚聿白淡笑着偏移視線。
他這次是來談合作的。
“當然，把我存在這那瓶白馬莊園開了。”孟總招呼人去酒窖取酒。
十多萬的紅酒，市面上都不流通。
江少珩交疊着雙腿，看楚聿白不動聲色拿起桌邊的手機。
給蘇煙寧發消息。
似乎無論什麽場合，只要他看到，都不會讓那邊的人等着。
這些年，外面流言四起，但蘇煙寧始終在他身邊。
幾秒鐘後，楚聿白放下手機。
“對了，”忽然湊過來，惹得江少珩側目，聽他說：“寧寧讓我問，錦棠最近怎麽樣？”
“問我？”
“你們沒見過？”
楚聿白反問，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見過，但江少珩并不了解她現在的一切。
“我不知道。”
楚聿白挑挑眉：“你是不想知道，還是人家壓根不願意讓你知道？”
這是徹徹底底兩碼事。
他們都是聰明人。
有些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單看神色就明白了七八分。
“來南城之前，我跟紀祈川吃了頓飯，他帶了自己妹妹。”
紀家這些年也沒斷過江少珩的合作，但紀祈寧從不摻和這事。
她哥是後盾，大小姐這輩子不嫁都沒人多說一個字。
紀家和江家不同，紀祈川并不喜歡商業聯姻。
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兩個人的婚約是老爺子那輩訂的，紀祈川壓根不會放在心上。
然而熟悉的人都清楚，江少珩和紀祈寧壓根八竿子打不到。
“我這才想起你們倆有婚約的事。”
楚聿白都忘了這檔子事。
他默認沒有，并不代表錦棠知道。
頓了兩秒，他才開口道：“至少，你應該跟她說清楚，自己沒訂婚。”
不然，女孩子以為自己是第三者。
之前紀祈寧也說過這事，那會，江少珩并沒有放在心上。
畢竟，他從來也沒告訴過錦棠，關于訂婚的事。
只有那次和江沐娴見面，她在錦棠眼前故意提過，但後來很快就翻篇。
楚聿白說，你不提，不代表她不知道。
“你忘了，你們江家個個是人精。”
單手搭在桌面上，他的指尖一下下叩着響。
眼前，菜品陸陸續續地上。
孟總張羅他們喝酒。
江少珩沉思，眼前的紅酒沒怎麽動。
或許是斯裏蘭卡那晚，他一直沒問過，錦棠到底聽到了什麽。
酒過三巡，孟總已經喝高了。
江少珩清醒着，在走出公館時，一陣涼風撲面，讓他更冷靜。
楚聿白送孟總回去。
“那我們先走。”
沒醒應聲，他目送楚聿白的身影消失在眼底。
旁邊，韓助理開口确認行程：“少爺，咱們還是直接回公館嗎？”
車門一合，密閉空間內，他的聲音卷着股冬日涼意。
“去南大。”
“好的。”
南城的路寬，街邊，燈影搖曳。
江少珩的指尖停在亮起的屏幕上，忽然想起來，自己已經被錦棠拉黑了。
他清清嗓，朝前面開車的人伸手：“借你手機用用。”
剛巧遇上紅燈，韓助理詫異地把自己的手機遞到後排。
他存了錦棠的號碼。
是第一次見面時候交換的聯系方式。
悠揚的鈴聲在空氣中響得突兀，那邊的人大概是在猶豫，最終，還是接起來。
前排，韓助理的目光偷偷瞄過來。
清潤女聲傳來。
“韓助理，這麽晚是有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