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秦姑娘!”遠處點心鋪的綠窗下,頭戴帷帽的青衣女子忽然招手道。
秦若影怔了一瞬,繼而擡步上前:“果兒姑娘,怎麽是你?”
“昨日在城內似乎看到秦姑娘,但不敢确認,沒想到真的是您。”果兒一把掀開紗遮,雙眸難掩激動,“桐城天降大雨,小姐……呃,連家七小姐來接,所以轉道至此。”
“七小姐?”
倏然落淚,果兒不由分說地仰面哀求:“求求您了,救救我家小姐吧——”
“別慌,到底發生什麽事了?”秦若影拍着她的背低哄。
抽噎不止,果兒始終不安的搖頭:“您見到小姐才行,我……我說不出口。”
既如此,秦若影忙将買好的果子送回客棧,千叮咛萬囑咐雷珠兒看顧好小雪,然後才尋了個由頭離開。
莺啼碧空雲萬裏,綠葉方展尖尖角,燕雙飛雅間的竹窗不知何時被支起。
“小姐,喝點參湯潤潤喉可好?”果兒心疼的不知所措。
滿室嗆人的藥味,幽眸寞然的蘇清歡卻素手托腮,一直人偶般靜坐。直到湯涼透了,她才行屍走肉的捧面哭笑:“秦姑娘,清歡有口難言吶!”
凝神細瞥的秦若影,不知該說什麽好,只當對方因家仇萦懷,遂柔聲勸慰:“雖不能感同身受,但蘇小姐暫寬心,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
“多謝秦姑娘,但眼下……不,清歡實遭惡鬼纏身,而今不過是雪恨未消,殘存于世罷了!”
“這是何意?”秦若影當即呼吸一滞,朱唇緊繃目露驚愕。
蘇清歡無力地斜倚在果兒懷中,整個人含淚欲泣憔悴不堪,朱唇不斷蠕動卻說不出什麽。一旁的果兒護主心切,寒眸委屈的怨憤:“他孔雀山莊的七小姐,名義上是小姐的姑子,實則……唉!她才是小姐名副其實的拜堂郎君啊!”
“什麽?”
一陣頭暈目眩,秦若影陡然神色冷峻,她甚至懷疑自己耳朵失靈了。
狀如行屍的蘇清歡神情麻敝,沉寂許久,嘲諷地緩揚起嘴角:“秦姑娘,你說,她究竟視我為何物?”
暮春時節,着喜服騎高馬的粉面郎君,帶着厚重的聘禮來到齊州迎娶她。英挺玉立于西花廳海棠樹下,她在母親的打趣中悄然躲在閣樓上,小窗脈脈滿目皆那風度翩翩的少年郎……
情字何解,在至親面前,他們正式結拜為夫婦。彼時雖不知新郎何感,但少女心事自是歡喜。
常言道:易得無價寶,難覓有情郎。今生不求情深似海,唯願舉案齊眉。
誰知一朝洞房花燭,唾手幸福教人肝腸寸斷。
那令她滿心歡喜的郎君,竟是代大哥娶親的小姑。她真正的夫君,則是個喜怒無常的瘋子。身體殘疾纏綿病榻,且性情怪戾,經常陰晴不定的折辱旁人。
齊州鮮衣怒馬,豔潋明媚的蘇家大小姐,平生未曾恨過誰。但這個欺騙了她與家人的小姑,自此成為午夜夢回再難磨滅的魇鬼。
外人都道孔雀山莊鮮花着錦,唯有她切膚地體察。道貌岸然的公公是如何不知檢點,丈夫同幾位小叔有多麽荒淫無度,他們何止心思歹毒……求生不得求死無門,本已淡出她視線的騙子,不期然雨夜歸來,陰鸷恐怖的從自己兄長手中奪走了她。
何其諷刺的圓房,半醉半醒的她将清白付與女子。夢終會醒,可她卻不得不一錯再錯。
世上罕見的瘋子,紗帳相隔,前腳能擁她溫聲共話西窗燭,後腳又背身冷酷無情的虐待長兄。
原以為夫君是痼疾,後來才隐秘發現是小姑暗下毒手,就連心高氣傲的婆母亦多半毀于庶女之手……
蘇清歡實不喜這樣的人,換言之,連心也不愛她。
不過是她生的合乎眼緣,做了對方心頭念念不忘的替身。畢竟數度忘情之際,猶記連心霸道地按着她的柳眉寵溺殘忍的表白:“自始至終都是你……我……小柔。”
某日家宴,她聽歸寧的六妹無意提及,言說七妹幼時有一密友,待其認祖歸宗後還固執的要去找,為此險被公爹打死。
黃粱夢醒,斜月慢移,西窗燭滅。
有些事,蘇清歡并未詳述。
她不想,也願不承認。海棠樹下,洞房之夜,紅鸾帳暖時,自己曾有過希冀。
聽聞種種,秦若影簡直如鲠在喉,酸澀的情緒連綿起伏:“蘇小姐,我能幫你做些什麽呢?”
此刻,淚痕切齒的蘇清歡在果兒攙扶下顫巍坐起,啞聲攥拳:“我恨不得他孔雀山莊死無葬身之地……可是秦姑娘,現下我只盼和離,只希望能夠重回齊州家去,殘生用來追查真兇足矣。”
這——
秦若影頗為懊惱,暗嘆自己人微力弱。
此番去并州,尋個緣由讓孔雀山莊休了蘇清歡也并非沒可能,但擺脫連心,恐怕難于登天!
“留得青山在,待徐徐圖之,必會有轉機。”
紅泥小火爐上參湯滾熱,秦若影纖手托碧碗,軟聲哄到:“你較我年長,妹妹在這裏喚聲‘蘇姐姐’,山重水複疑無路,姐姐要打起精神。縱使孔雀山莊只手遮天,星星之火遲早燎原。”
蘇清歡動作僵緩的擡眸,溢出的盈珠旋即啪嗒掉落,暈在姣好的面頰上。
“妹妹的恩情,姐姐永記在心。”
秦若影堅定地看向她,一時陷入沉寂。
“連心近來武藝增進不少,依我看造詣不在其醫術之下。”蘇清歡無力至極,微微喘息,方忍住所有情緒:“妹妹助我一臂之力,固然令人歡喜,但絕不能讓你再涉險。”
“我和連心打過交道,她看起來的确性骜,若借過往交情——”
未盡的話語悉數遭截,蘇清歡面露難堪地拼命搖頭,拭淚輕啜:“她胸中無物,恐怕連家的人都不會放在眼裏,妹妹千萬三思而後行。”
“難道就要眼睜睜看姐姐苦海沉淪?”
“你不了解!”一想到連心的控制欲嗎,蘇清歡便不可自抑的發抖,她神情隐忍,“這些藥乃她所熬,我不得不喝。即便将來姐姐掙脫不得,妹妹也絕不能冒險。”
凝着桌上擺放的藥罐,秦若影氣悶的有些沮喪。
兩兩相視,四顧無言。
正待開口,蘇清歡驟然變了臉色,奮力推開身前的秦若影,飛速低吼:“快走!”
秦若影尚未搶先出手,就被果兒拽到隐蔽的櫃奁後。
接着,簾外閃進一道清窕玉影。
連心擡頭看向榻上人,待見其病怏側躺在窗畔,任由涼風吹拂,清麗面容瞬間冷厲:“果兒呢?其他人去了哪裏,她們膽敢如此敷衍——”
“我厭惡喧鬧,果兒在內間整理行裝。”
“……嫂嫂藥喝了嗎?”連心皺眉追問。
蘇清歡雙眼空洞,就連嘴角擠出的一絲薄笑都無比勉強,“嗯。”
“我為你買了幾件衣裳,還有你愛吃的點心。”
“沒胃口,放下吧!”
“嫂嫂!”連心戾氣猛增,随後重聲置下左肩的包袱,暗眸朝果兒痛喝:“何故收拾些死物,連人都顧不好!”
嫌怨一閃而滅,蘇清歡旋即開嗓安撫,神情疲憊地撫上連心的嘴角,難得對她嫣笑:“我想去街上看看,畢竟數月不騎海棠了。”
酥手香軟,說話時溫熱的呼吸噴在連心耳畔,令她仿佛蟲落蛛網動彈不得。久睇着懷中嬌容,她寒眸驀地昵溺。
沉思片刻,依舊無可奈何的婉拒:“天色已晚,明日還要趕路!”
話音未落,蘇清歡咬牙箍攏她的細腰,罕見怒嗔:“我依過你多少次,算了,權當我——”
所有的鎮定瞬間擊潰,連心略加思索,慌促地退卻:“我讓果兒捎上披風。”
“不,我想同你單獨走走。”
四目相對的剎那,連心失神的伸出手去,但不知為何,又虛虛尬懸在半空,直到燙手般收回。
一炷香後,安靜的房內窗扉微抖,秦若影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久出未歸,甫一進門,即迎上滿目疏離的尹千雪。
此時她戴着面紗,周身冷如寒玉。上下掃視,活像一尊只可遠觀,不能亵玩的門神!
“誰惹我們小雪不開心了,我猜準是——”
“你去哪了?”忿忿質疑。
撒謊,誠然不可以。
可實話實說,又違背與蘇姐姐的約定。
着實兩難,惶恐不安的秦若影索性掩唇裝傻,不料對方冷酷白目。秦若影惶惶錐心,心急火燎的豁然前傾,繼而隔着薄如蟬翼的黑紗,将眼前所阻一把揭開。
素手拈指,停在對方臉龐咫尺處,目光灼灼似小賊。
縱使這張面孔深描過無數次,每每相視,她依舊不能自抑。
驚豔,且動心。
秦若影眼裏跳躍着閃亮的光芒,一顆心怦怦直跳,久久不能平息。待窺見對方深眸裏的小小自己,竊喜急促地收回視線。
太過緊張,腳尖竟輕崴在地。
眼瞅着就要跌跤,然而卻在手腕翻轉之際,後背陡然被重重拉回。之後,兩具溫熱身軀不期相撞。
秦若影低頭嗅着肩窩的發香,沒出息的亂咽口水,面上雖一派清冷,卻在見尹千雪要退的關口,再度無畏地覆身。
癡纏的唇舌不依不饒,直到鬓發淩亂喘息難安。
“別想借機——”
“唔……秦若影!”
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秦若影趁其不備占盡便宜,低頭狡黠地輕喃:“我去哪裏不重要,反正心放小雪這裏了!”
得意還未到一息,尹千雪單手撐住她的下巴,“慣會油嘴滑舌,這話你同多少人講過。”
二人斂神相視,秦若影皺了皺翹鼻,“你的胳膊好些沒?”
“什麽意思……”
“咳咳,好讓小雪觀觀秦姑娘的一顆真心。”秦若影勾起她的長指,無聲引至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