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日子過了一月有餘,玉落只零星偷聽得些韓子過的動向,無非都是下人們在門外八卦夾雜的有關他身世的猜測和與黃家小姐的秘事。
有一天,借着下人開門的間隙,他無意間瞄到十丈開外駐足凝望的韓子過。他一席銀色長袍立于河岸,日光借他身側繪出一處落寞長影,可都不及他眼裏透出的灰冷讓人心憂。
玉落剛想邁步向前卻被下人攔了下來,掙紮間門已緊閉。
對黃家收治自己的條件玉落早已從八卦中得知大概。
你那日如何百般不願、萬般無奈地接下這門親事我不是無法想象。
可是為了我,不值。
初遇他時年僅十四,那時的他已是胸懷天下、志在蒼生的有志少年。
封建社會皇權至上,貪官污吏攪得社會動蕩,底層百姓民不聊生。韓子過十四歲參加科舉一鳴驚人,放棄了韓家宏大的軍功授爵,也婉拒內閣大學士一職,轉而投身大理寺司法。只因當時的大理寺在限制皇權和草菅人命上發揮着直接且重要的作用,逐年間更是在逐步限制地方權力、維持社會穩定上做出顯著功效。
如此在意天下蒼生社稷的人怎會甘心一生一世和那樣一個人皆知的貪官污吏捆綁?更何想要與一位自己素未謀面的女子結婚生子共度一生?
自打見了韓子過那一面玉落便一動不動地端坐在桌前。他最近總覺頭昏眼花,精氣神越來越差,此時韓子過的前程讓他思緒萬千,一晃神功夫烏亮的雙瞳突然一黑,胸口一陣困頓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他白色長袍,整個人也随之應聲倒地。
等玉落轉醒之時趙大夫正在替他把脈。他神色慌張地抽回手臂,坐起身來,“謝過趙大夫,今日便不勞您看診了,這個病我自是知曉的。”言語中不想更多人知道他吐血的原因。
“玉落公子,可曾尋得解藥?” 趙大夫追問,可音量微不可聞。
玉落搖頭,“無礙。”
“趙大夫,他生的什麽病啊?” 人未到時聲先到。扭頭只見這屋裏的下人一個接一個咚咚跪地。
一個地方縣知府竟如此大派頭,在正一品的将軍府都不曾見過下人如此畏懼主子。玉落對這黃府更是鄙夷。
下一秒進來的是一位妙齡女子,衣着流彩暗花銀錦裙,手執一把玉面團扇,扇柄扇骨的巧妙雕工隔着一丈遠看也是栩栩如生。
貪官就是貪官。
“回韓夫人,玉落公子乃體虛,只需多加調養便可。”
韓夫人…
玉落這才與女子四目相對,絲毫不避諱。樣貌不可謂不美,但眉眼之下卻透着城府和算計。
“趙大夫,他是體虛嗎?你最好別打馬虎眼。” 她順勢坐到下人給她擺好的座椅上,一副坦白從寬的架勢。
趙大夫無奈看了玉落一眼,老實交代,“玉落公子體內有劇毒,老夫不會解。”
女子顯是沒料到是這個情況,眼眉一挑,“你不會,自有人會解。爹爹曾官階四品,認識的神醫固然多。只需我家官人好好求我。”最後一句說得一字一頓眉飛色舞。
“不必了,此毒無需解,黃府大小姐費心了。”
此黃府大小姐一出,女子嗤笑,“有意思。”
沉默片刻她佯裝不樂意,“我也不想多管閑事,可保證你身體無恙是我黃家對官人的承諾。你這大病初愈的突然在黃府暴斃可不成,我得提前與我官人知曉,要不要為了你求我哄我開心了,得看他。”
一個“求”字把玉落的心踩粉碎,一路逃亡縱使窮途落魄都不曾見過韓子過對任何人卑躬屈膝。自毀前程救我已是不值,若再讓他為我這殘軀向這黃家低三下四…我寧願他從未遇見過我。
“敢問黃府小姐如何才能替我保密?”
“你喚我做什麽?” 她停下擺弄的團扇。
玉落一頓,心領道,“韓夫人。”
“你這是在求我?”
“是。” 她要如何便如何。
她冷笑地看向其他下人,“他說他那是在求我。”說罷屋裏響起窸窸窣窣的笑聲。
玉落知道這場戲不演到她高興這事便不會消停。
罷,他不在乎。
他掀開被子,剛想站穩雙腿發虛整個人重重地晃了一下。
穩了穩身子,毫不猶豫邁出一步雙膝跪地,“還請韓夫人替我保密。”神情自若。
黃萱兒依舊不吭聲。
“咚,咚,咚,咚,咚…” 一聲一聲磕頭,越來越大聲,越來越用力,地上逐漸出現了血色,越來越重,越來越濃。似乎磕頭的人不是在請求他人,而是在懲罰自己。
“一日。” 再這麽磕下去人給磕壞了這戲怕是收不了尾,她豎起食指,“一日之後我會告訴他,除非,已經沒有必要了。”
這是一道逐客令,一日後他若已不在府上,這事她自然無需告知韓子過。
“對了,” 離開時黃萱兒輕撫腹部,笑臉瘆人, “我懷了相公的骨肉。”所以,你這個把柄此時已經變成了眼中釘。
最後走的趙大夫想幫玉落包紮額頭的傷被他制止了,還是那一句“無礙”。
他一個人在緊閉的客房坐了一夜,額頭的血順着臉頰滴落,白衫浸染一片,此時也已幹去。
夜愈寒,房裏沒了下人添加柴火此時屋裏猶如冰窖。他衣着單薄,執起桌邊筷子一雙,分拿兩手,似是長劍在握,輕輕舞動,嘴裏念念有詞,“風雲萬裏日月寒,東鎮三江西賀蘭。威力如前加智略,定然今日取長安!”
昨日似是殘破卷軸,塵起塵落漸漸浮現。
那個沖開人群的鮮衣怒馬少年郎,竟是在他比劃間折了羽翼。
玉落停下手中比劃的筷子,輕輕抽回思緒。
渺小如我,卻妄想報恩。想到自己一步步将韓子過推向煉獄,他漸漸用力折斷了手中的筷子,斷裂的木尖緩緩紮入手掌,汩汩鮮血把長袍上早已幹涸的血漬再次暈染。
燭光早已熄滅,黑暗中那慘白的臉上卻綴出逐漸堅定的目光。
昨日被黃文斌拖着“商讨要事”直至深夜,于是一大早韓子過便又來到玉落房門外遠遠伫立。
昨日見他一面心裏已倍感踏實。他好好的站在屋裏,真好。
想到那張熟悉的臉龐,韓子過一臉凝重的神情下浮起一絲笑意。只是太久不曾笑過,僵硬的眉眼承載不住心中的愉悅,喜悅之情剛上眼角便已煙消雲散。
頓覺情況不對,這屋外怎麽一個下人也沒有,再細看門似乎沒有關嚴。
韓子過心頭一緊邁着大步沖了過去,剛痊愈的腿還不是那麽利索。
“玉落!”韓子過推門而入,堪堪看着那人纖長的背影卻止步不前。
最終還是來了,背對門口的玉落緩緩閉眼,再睜開時已經換上了熟練的假笑。
“子過你來啦!我正想去找你!”他熱情地轉身,熱烈的眉眼和蒼白的臉龐極不協調。
韓子過看着他額頭上包紮的布條臉色凝重,還沒開口就被玉落奪了話頭,“昨晚一不小心掉下床,磕破了點,無礙!”聲音大得有點心虛。
韓子過看着已經收拾整齊的屋子,箭步向前一把奪過玉落手裏的行囊問,“你這是做什麽?”
“走啊!”玉落臉上的笑更是熱烈,“子過我跟你說,原來這黃府裏的四月認識鴛鴦,她告訴我鴛鴦住在鄧何村,我要去尋她!”
韓子過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玉落臉上的笑容逐漸勉強,好似冬日裏的夏花,粉碎前的一瞬奪目,卻還強撐。“子過,謝謝那日破屋裏你對我說的那番話,我悟了,真的悟了!”
“玉落,你真的那麽喜歡那個叫鴛鴦的姑娘嗎?”
“喜歡…特別…喜歡,從第一眼…開始,咳咳咳,這一生只喜歡他。”
“喜歡到容不下別人嗎?”
“不需要…別人…”
“…好。玉落答應我,如果活下來一定要告訴她。你一定要幸福。”
他聲音逐漸回落,慢慢走近韓子過,從他手裏奪過行囊。“我想擁有一個無憾的人生,和鴛鴦一起。”
韓子過抓住玉落的手臂,“這可是玉落的真心話?”
他從行囊取出那本記賬用的本子,交給韓子過,“謝謝你救了我,這筆賬不用還了。”
而我欠你的,這輩子再也還不上了。
無可挽留,韓子過甚至沒有回頭看他離去的背影。拼盡所有救他只圖他喜樂安康不是麽?
玉落一個廢棄的把柄一路走出黃府暢通無阻,他不知道離開韓子過多遠了,他是否在看着自己,他只知道背影要落得堅定無比。
黃府大門關上的那一刻,那日胸口郁結的感覺又湧上來,意料之中的眼前一黑一口血腥壓抑不住地噴湧而出,整個人紮紮實實地倒進了雪地裏。
我以為沒事的,我以為…
起初還時時惦記着這毒藥不知道何時會發作,總是憂心忡忡感慨自己時日無多卻還眷戀這讓他茍且偷生的世間。後來偏遇韓子過家變,他便沒了心思再操心自己的事,可沒想到身體裏種下的毒苗已然長成利刃無數納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