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官大爺,我是佰芳醫館的藥農,今天天氣不好,草藥都打濕了,我得快點回醫館把草藥烘幹,不然館裏的病人就吃不上藥了。”
城門官兵冒雨出來檢查通行編號,從藥農簍子裏抓起一把草藥,又粘又臭,滿臉嫌棄地扔了回去。他的手在衣擺處蹭了蹭,臭着臉不耐煩地甩了甩手說,“走走走。”
“謝謝官爺!” 藥農拄着一根底部已經磨損開裂的拐杖在暴雨中疾步而行,身後的背簍比往日沉重許多,“孩子,算你命大,再撐一會,別讓閻羅王把你這小命要了去。”
“老爺,您看這孩子還活得成嗎?”藥農在一旁抖着雨蓑。
“體內大量出血,止血散已經不起作用,我雖已用針灸幫他止血,但失血過多,恐怕很是困難啊。你去把我配好的中藥煎制好給他服用,後面輔以針灸,看能否救他一命吧。”魏大夫揮了揮手,看着這個劉藥農從萬人坑裏撿回來的孩童。十歲的孩童哪來的滿身箭傷?由于拔箭、搬運、擠壓,他滿身傷口被撕扯得血肉模糊,所幸并未傷至肺腑,但因失血過多,他身子應該極虛,能撐着從萬人坑裏爬起來的蠻力怕是完全靠念力在撐。他一聲喟嘆:生于此般亂世,孩子你何苦強撐?
接連十幾日,在魏大夫的幫助下,玉落服用中藥并輔以針灸,才得以逐漸化解五髒六腑淤血隐患,恢複些許元氣。
玉落新傷加舊患的,這單薄的身子骨居然硬扛了下來,每天就還挺樂呵地幫助魏大夫和劉藥農打打雜。
一天夜裏,玉落在門外洗藥盅,突然聽見魏大夫裏屋裏有嘆氣聲。細細一聽劉藥農正在嘆氣,強忍的憤怒聲音開始顫抖,“官匪如今是蛇鼠一窩了,從頭臭到尾。今天讓您給迷藥的方子,明天就能讓您給毒藥的配方。您開着醫館救了十個人,轉頭他們就用您的方子去害一百個人。身為醫者,您的清譽豈能任人如此踐踏?老爺,咱們走吧!離開這吃人的汴京,尋一處山清水秀處再盡救死扶傷之德吧。”
一聽魏大夫要離開汴京,玉落一時慌亂沒拿穩手中的藥盅,正要彎腰去撿,魏大夫的房門開了,“玉落,你進來一下。”玉落在魏大夫這住了半年有餘,第一次見到魏大夫如此這般萬念俱灰的模樣。
進到裏屋,看着眼前的魏大夫,他頭發淩亂,眼眶深陷,滿面頹容,玉落越看心裏越是忐忑不安。
“玉落,剛才我們的對話你聽到了多少?”
玉落心虛地搖搖頭,是不是沒聽到他們的計劃就可以不作數。
“老夫雖答應了收你做徒弟,但時至今日也不曾教你半點藥理。眼下護軍參領屢次要挾我做些不義之事,醫無德者,不堪為醫,老夫實在無法違背本心去做匪徒的刀子。正如劉藥農所言,我們要想辦法盡快離開汴京,你可願随我們一道,尋得一處民風淳樸的地方,再做打算?”
魏大夫其實不抱希望玉落會随他們一道離開汴京。他雖只有十歲,可卻有着一身他自己都尚未知曉的傲骨,不向命運低頭的他眉宇間全是不屈不撓的堅毅,或許這風雲莫測的都城更适合他。若有一日他找到了心的方向,必會為此有所作為。
玉落正要開口,魏大夫先搶了話頭,“我此次出逃必會遭到護軍參領的徹查及捉拿,以免殃及池魚,你還是不要随我一道了。我在京城還有一位靠得住的朋友,你去照雲寺尋他給你庇護吧。”魏大夫遞給玉落一封信,“把這封信給他,他會幫助你的。”
淩晨時分,魏大夫就和劉藥農離開了。玉落拿着信在照雲寺門口站了許久,最終把信撕了。可怕的不是饑餓和貧窮,是得而複失。雖說得而複失,與不得同,可終究心裏的惘然比望而不得更讓人難受。
玉落只身走在繁華熱鬧的汴京城街道,心裏落空的感覺仿佛整條街只有他一個人在路上行走,比過往的山間田野還要清冷,還要蕭索。
雖然玉落還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靠着偷廚餘和京中富人的救濟糧為生,但在汴京城內,餓死的幾率要比在城外小一些。
由于長期營養不良,十六歲的玉落仍然沒有發育起來,外表看着還是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
在汴京城這五年,人生可謂起起落落落落落,狗皇帝連續發動戰争,饑荒蔓延至城中,玉落連倒夜香的工作都讓人搶去了了。
瘦小的他混在一衆乞丐裏,蹲守在梁府門口等救濟糧。
劉藥農說得沒錯,汴京是一個吃人的地方。在汴京這幾年,玉落充分體會到了什麽叫人如蝼蟻命如草芥。汴京不比城外其他地方,人與人的等級制度非常的明顯。所謂“苛政猛于虎也”,其實真正比老虎還可怕的是沒有底線的官員。玉落眼見非常多為官者榨幹老百姓的每一分價值,然後棄如敝履。
玉落最近總是不着邊際地想,這天下還會不會好了?
突然發覺自己妄想蚍蜉撼樹,不自覺地長嘆一聲,搖搖頭,轉而思考今晚會是李典簿家,還是那個張主簿家會先倒廚餘?他壓張主簿!
坐着無聊,玉落嘴上開始念念有詞,雙手比劃,“金帶連環束戰袍,馬頭沖雪過臨洮。卷旗夜劫單于帳,亂斫胡兵缺寶刀。”
“缺寶刀?就你這細胳膊細腿的小玩意兒拎得動刀嗎?小廢物還想學戍邊将士奮勇殺敵,真不要臉哈哈哈哈哈哈哈!” 坐在旁邊稍微年長的乞丐早就看他不順眼。這小家夥猴精,每次搶到吃的就死命往嘴裏塞,怎麽打都不吐出來。
那乞丐的話引得周圍無聊的乞丐陸續圍了過來,更有人開始對玉落動手奚落,讓他比劃一下要怎麽打馬前行,橫度洮水河。
玉落憤憤站起身,他不該如此不理智,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人生來平等,忍辱負重不是為了茍且偷生,終有一日我要靠自己出人頭地。”
此話一出惹來哄堂大笑,也不知是誰先開始趁亂打他,推搡間大家就開始對他拳腳相向。玉落不忿,拾起一根樹枝,分做兩截便毫無章法地一頓亂捅。他的反抗很快激起衆怒,其中一個聲音說要把他打死,于是在一片應和聲中落在他身上的拳腳也愈加兇狠。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可沒有一個人幫他。他漸漸失去反抗之力,眼睜睜看着一個個拳腳落在自己身上,但已經感覺不到疼,再後來他發現眼睛開始看不清了。
突然之間,不遠處一陣騷動,蹄聲如鼓,揚起一片塵土。一位少年身着鮮亮的衣袍,風馳電掣般翻飛,宛如一道閃電劃過天際,沖開人群。
他緊握缰繩,勒停了駿馬,身形一躍,從馬背上跳下。他輕輕扶起玉落,将他靠在牆邊,接過随從遞給他的水壺。
玉落眼神閃爍,透過血水隐約瞥見少年的面容,他英姿飒爽,眉宇間透着堅毅和威嚴,盡管年紀尚幼,但他身上散發出一股迫人的氣勢。
少年接過随從遞給他的水,小心翼翼地給玉落清洗流到眼睛裏的血水。玉落逐漸恢複知覺,呆呆地凝視着少年。
少年見他眼神裏不經意流露出的純粹,心頭頓時一怔,良久才溫聲對他說,“我叫韓子過,你叫什麽?”
玉落嘴型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少年以為他受驚吓過度,笑着說,“沒事,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下一次我再問你。” 他露出溫軟的笑,那笑容磊落光明。
“星河,待會讓大夫給這位小兄弟瞧瞧,順便問清楚他家住何處。”玉落突然啞聲搖頭,韓子過似乎心領神會,“如果這位小兄弟沒有家,幫他找我們熟識的好人家好生安置。”
“是公子!”星河接過玉落,催動內力查探他的脈搏,應該無大礙。
韓子過翻身上馬,看向剛才毆打玉落的乞丐,記住每一張臉,大聲呵斥,“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們在此生事,便把你們統統逐出汴京城。”然後示意随行的士兵給他們一個個登記編號,玉落也拿到了他在汴京城的身份證明。
韓子過面向所有流民,提高音量,“每逢雙日,将軍府西門定将向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分發急需的物資。現下時局動蕩,需要大家上下齊心熬過難關,欺負弱小只會讓百姓艱辛的生活雪上加霜。如果你們有任何訴求,可以向官員反應,将軍府也将秉持以身作則的原則,竭力扶助百姓。請大家對我們保持信心,給予我們一些時間。汴京城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玄漢國也定不負天下百姓!”
玉落凝視着那位騎在馬背上的少年,那懷揣着天下,懷抱着對蒼生的熱忱,他的模樣如同玉落在夢中追逐的身影。
末了,韓子過看向玉落,“小兄弟,我今日有要事在身,星河會照顧你,我們後會有期。”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太陽落在他英俊如雕刻的臉上,而他,落入玉落的心裏。他隐約覺得,這個世界,或許會因為他而變得有所不同。
那年,韓子過十四歲,身形高大的他顯得比十六歲的玉落成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