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意外
意外
事情發生在黎一十六歲那年。
當時,他有兩個很要好的朋友,一個叫陳淵,一個叫李澤銳,三人幾乎天天都混在一起。
一天,天氣炎熱,黎一和李澤銳想去游泳,陳淵抱着他的幾本練習冊,說暑假作業還沒做完,不想去,加上最近雨季,湖裏漲了不少水,不安全,還勸他們也別去。
黎一和李澤銳不以為然,反過來說陳淵膽小,明明天朗氣清,怎麽可能會下雨,還架着陳淵,說必須去。
陳淵人長得清秀,性格也溫柔,從來不亂發脾氣。黎一和李澤銳反複央求,他對兩人沒轍,妥了協。
到了湖邊之後,陳淵并沒有下水,只是在岸邊陪他們,他以膝蓋當桌子,墊着寫作業。
黎一和李澤銳撒歡似的跳入湖裏,一會兒紮個猛子,一會兒潑個水,玩得不亦樂乎。
湖大人少,加上又是未開發的景區,沒幾個游人關注他們這邊,只有陳淵時不時擡頭看他們兩眼,溫柔一笑,又低下頭做自己的事。
夏風暖暖,綠樹蔥蔥,湖中人嬉戲打鬧,岸上人一瞥一笑,歲月靜好。
沒多久,這份平靜就被一聲“救命”打破,是李澤銳發出來的,他正在水中撲騰手腳。
剛開始,黎一和陳淵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他以前就玩過這種把戲,他們都着過他的道,所以一時間都沒什麽動作,黎一還喊着讓他別裝了。
可過了一會兒,李澤銳聲音漸弱,黎一這才發覺不對勁,朝他游了過去。
岸上的陳淵見形勢不對,怕黎一一個人應付不過來,也扔下了作業,跳進了湖裏。
黎一先游到李銳身邊,後者已經昏迷過去,正往下沉,黎一一把拉住了他,想把他往岸邊帶,下面有一股力量阻攔了他,他猜想李澤銳可能是被水草纏住了腳。
陳淵恰好游了過來,他将人交給陳淵,就潛到水下查看,果真被他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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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水草撥開以後,又浮出水面,換了口氣,見陳淵面色有些蒼白,他一邊搭手接過李澤銳,一邊問陳淵怎麽了。
陳淵說沒事,可能是中午沒休息,胸口有點悶,黎一也就沒在意,兩人帶着李澤銳往岸邊游去。
上了岸,他們給李澤銳做了一系列急救工作,又打了120電話。
在他們的正确操作下,李澤銳慢慢醒了過來,黎一和陳淵頓時松了一口氣,同時癱倒在了草坪上。
這時,陳淵擡手,發現他的手繩不見了,驚坐起來,說要到湖裏找。
經過一番折騰,天色已經暗下來一些,如陳淵之前所說,可能要下雨,黎一和李澤銳看了看天氣,不同意。
陳淵卻說他很快就回來,而且他水性是三人中最好的,不會有事。
幾番争辯之後,最終決定由黎一陪他一起去,陳淵不想麻煩黎一,但也同意了。
就這樣,兩人又游到李澤銳溺水的地方,潛到水下找手繩。
找着找着,黎一覺察身後沒了動靜,像是預感到什麽,他回過頭一看,陳淵果然不見了!
他心中一急,四下尋找,但周圍并沒有陳淵的身影,他又浮出湖面,想看看陳淵會不會在湖面換氣,結果一無所獲。
見他出來,李澤銳喊了他一聲,黎一遙問李澤銳有沒有見到陳淵出來,李澤銳說沒有,此話一出,兩人臉色大變。
黎一讓李澤銳趕緊打電話報警,自己再次潛入湖底找人。
救李澤銳的時候,黎一就已經消耗了大量體力,難免有些體力不支,可一想到陳淵可能出了意外,他就顧不上其他,在水裏、湖面反複尋找。
終于,在游了一段距離後,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心中一喜,然而下一秒,喜悅就被恐懼所取代,因為陳淵表情十分痛苦,他溺水了!
黎一奮不顧身地游了過去,此時外面已經下起了暴雨。
長時間在水裏浸泡和過度消耗體力,他眼睛開始模糊,但他還是堅持往前游,心中有個聲音告訴他:再堅持一會兒,快了!快了!
随着他越游越近,陳淵也從掙紮到嗆水,再從嗆水到昏迷,最後一動不動。
等黎一靠近陳淵時,水中的陳淵安靜極了,他雙目緊閉,四肢像沒有骨頭似的,漂浮在水中,黑色的短發肆意飄散,背後是無盡的黑色,如同吞噬光芒的深淵,與他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的鼻腔還有一滴紅色的液體滲出,那抹紅色在冰涼的湖水中暈開,如身着紅衣的長發女子在黑夜中迎風起舞,妖冶且詭異。
一股懼意侵襲了黎一的四肢百骸,難道他還是晚了一步?
他渾渾噩噩地伸手,抓住陳淵,視線緊緊盯着陳淵那雙阖上的眼睛,企圖從了無生氣的臉上辨別出什麽,可是卻越看越讓他脊背發涼。
此時的他已是強弩之末,完全是靠意志力在支撐,他奮力将陳淵擁入懷裏,只覺懷中人身體溫度急劇下降,他又急又怕,拼盡全力向上游去。
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馬上将陳淵帶離這冰冷的環境。
眼看就要浮出水面,他視線卻徹底模糊了,同時感覺四面八方有無盡的水往他的口腔、耳朵和鼻子裏灌,原來溺水就是這種感覺?
他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死死抱住了陳淵。
原以為他會和陳淵一起堕入深不見底的黑暗,卻沒想到他在一聲聲呼喚中醒了過來。
睜開眼,入目的是李澤銳焦急的神色和一群穿白大褂的陌生面孔,耳邊傳來嘈雜的說話聲、警笛聲和哭泣聲,他一把拉住李澤銳,失控地問陳淵在哪?他怎麽樣了?
李澤銳任由他拉扯,看向了他的身後,臉上痛苦的表情,讓黎一心頭一震。
黎一緩慢地轉頭,看到雨中不遠處的擔架旁,跪着一個啜泣的婦女,是陳淵的姑姑!陳淵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車禍去世了,是他姑姑一手将他撫養長大。
黎一冒着雨,踉踉跄跄地站起來,可該死的腿沒有一點力氣,連站都站不穩,有幾個人上來扶他,被他無情地推開了。
他一邊摔,一邊爬,沖到了擔架旁,雙膝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擔架上是一具蓋了白布的屍體,他瞳孔驟縮,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揭開了白布一角,是那張熟悉又蒼白的臉龐!他難以置信,明明!明明他已經找到了他了!為什麽還是慢了一步?
他都醒過來了,陳淵為什麽還閉着眼睛?
他受刺激般地一把扯下白布,揪住了陳淵的衣服,叫他醒一醒。
陳淵的姑姑使勁推開他,聲淚俱下地質問他幹什麽?哭訴着說是他害死了陳淵!問他為什麽不救他?
黎一如鲠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他要是早一點找到陳淵,或者是阻止他下水,就不會造成現在這種局面……不,一開始,他就不該慫恿陳淵來游泳!這樣陳淵就會好好在家學習,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他是罪魁禍首,是他害死了陳淵!
他悔恨不已,心如刀絞,一遍遍痛斥自己。
他被陳淵的姑姑推倒在地,又固執地爬起來,一直說他要救陳淵,他可以救他的!只要再快一點,他就能救他了!他發瘋似的給陳淵做心肺複蘇,一邊做一邊喊:“你起來啊!我一定會救活你的!你不許睡!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你不是說我們要一起開公司嗎?你倒是起來啊!我允許你睡了嗎?你不可以睡,你快醒一醒!你是不是男人?怎麽都不敢睜開眼睛看看我?陳淵!你聽得到嗎?你TM快給我醒過來!”
他雙目猩紅,淚水不知什麽時候占滿了整張臉,與雨水交融在一起,讓人分不清楚。
他失去了理智,越想救陳淵,越不能如願,四面八方有無數只手都在拉他,與他作對,阻止他!他憤怒地把阻止他的人揮開了!再之後的事,他就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手臂傳來一陣刺痛,他再度陷入了昏迷。
是醫務人員給他注射了鎮定劑。
等他再次醒來時,是在醫院裏,他的父母滿眼疲憊,心疼地看着他,他向父母求證陳淵的情況,得到節哀的回答後,他整個人像被抽離了魂魄,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之後又大病了一場。
等他從病中恢複,正好趕上陳淵的葬禮,那天同樣下着很大雨,他一襲黑衣,撐着傘,手捧菊花,目不轉睛地看着陳淵下葬。
李澤銳也在場,兩人在陳淵下葬後,在他的墓前哭了很久,聊了很久,雨下過又停,停了又下,都無法洗盡他們那無盡的悲傷與哀戚。
那一年,黎一就像變了個人,變得不再愛笑,變得沉默寡言,學校裏流言四起,說他為了當年級第一,故意害死了自己的好朋友。
李澤銳在的時候,會沖上去理論,後來他家裏因為發生這件事,覺得不吉利,安排他去了國外讀書,兩人從此也就失去了聯系。
黎一獨自一人面對着學校的流言蜚語,從不進行解釋。
高考結束那年,李澤銳瞞着家裏人,偷偷回到錦市,找到了黎一,一起去祭拜了陳淵,不巧遇到了陳淵的姑姑。
時隔兩年,陳淵姑姑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從當初那個恨不能讓黎一和李澤銳償命的姑姑,變成了能夠與他們和平對話的阿姨。
她把兩人帶至家中,親手奉上了陳淵的遺物。
陳淵的姑姑說,陳家其實是有遺傳性心髒病,只是陳淵從小到大從未發作過,他們便以為陳淵沒有。
那次溺水,恰恰引發了他的心髒病,所以才會無力回天。她為之前的事向黎一和李澤銳道了歉。
黎一看到盒子裏有一串系着五帝銅錢的黑繩,拿了起來。
陳淵姑姑說,當年陳淵的手裏一直握着這根黑繩。
聞言的李澤銳和黎一一下子情緒失控,當着陳淵姑姑的面哭了出來。
那東西是李澤銳送給陳淵的!
陳淵小時候身體弱,有一段時間經常生病,李澤銳不知從哪裏聽來的迷信,說戴五帝錢有益身心,能有好運,他就約着黎一去挑選五帝錢,選到最後,給自己和黎一也選了一份,還說這是兄弟的象征,以後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們還特意挑揀了兩顆價值不菲的珊瑚珠當陪襯。
說來也奇怪,陳淵戴上五帝錢後,身體慢慢好了起來,也不經常去醫院了,還能跟黎一他們撈魚摸蝦、打架鬥毆,只不過他經常是被迫參與的那個……
陳淵遺物裏有一本日記本,裏面記錄了三人的日常,陳淵說黎一和李澤銳就是他黑暗生活裏的一束光,給他帶來了幸運和快樂,他很羨慕他們。
他說黎一的笑容總是那麽有感染力,他最喜歡看黎一笑,每次一見,就什麽煩惱都沒有了,希望他一直保持純真的笑容,永遠開心快樂。他還說黎一長得太耀眼了,如果去當明星,一定會很受歡迎,到時候他和李澤銳都會為他鼓掌。
說到李澤銳的時候,陳淵說他性子總是那麽跳脫,根本不像未來能夠繼承家業的少爺,盼望他早點成熟,這樣才能實現當霸道總裁的夢。
這是有一次他們讨論未來的夢想時談到的話,陳淵都記在日記本裏了。
陳淵的夢想是當一名優秀的配音演員,他想讓全世界都聽到他配音的作品,黎一想當一名畫家,畫出各種各樣的畫,而李澤銳只想把家裏的事業發揚光大。
三人還開玩笑說,以後還可以一起進軍動漫,開個公司,黎一負責畫畫,陳淵負責配音,李澤銳負責投資,這樣他們又能在一起了。
理想很美好,現實很殘酷,他們還沒來得及迎來新的人生,意外就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黎一和李澤銳離開陳淵姑姑家後,對着彼此發出了久違的笑容,心裏的愧疚依然存在,只不過他們知道,陳淵想看到的,是他們都能快樂。
後來兩人又找時間到酒吧暢飲了一番,酒吧昏黃的燈光下,李澤銳說:“你之所以報了播音與主持專業,是為了陳淵吧?”
黎一沒有說話,算是默認,這個假期他還自學了配音。
李澤銳拍拍他的肩膀,說:“如果有一個人要背負他的願望,那也應該是我,而不是你,你盡力了。你該去做你喜歡做的事。”
黎一将果汁一飲而盡:“我知道,可是人總得留點念想,我最近總是想起他,想起他的笑容,他在日記裏說我的笑容有感染力,我覺得他的笑容才是世界上最幹淨的笑容,可是我們都沒能把那份笑容留住。”
李澤銳眸色一黯:“是啊。”
說完他又自我安慰道:“既然留不住,那不如我們都多笑一笑吧,他一定想看到我們笑。”他把陳淵的手繩遞到黎一面前:“這個,還是由你保管吧,我想,他更願意留在自己的家鄉。”
黎一沒有拒絕,他接過手繩,解下自己的那串,将它們纏繞在一起,又小心翼翼地戴到了自己的手上。他想,以後,他會帶着兩個人的願望,活得更加用力!
李澤銳在錦市待了幾天,黎一開學後,他就離開了,兩人互相留了新的聯系方式,展開了各自新的生活。
黎一怕水的陰影就是從那件事留下的,只要游泳時,他就會看到陳淵死前的樣子,連帶着,他開始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