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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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結束那天雨很大。
确切地說,是好好的豔陽晴天,等學生們潮水般湧出了考場後,忽然就成了傾盆大雨了。英語是最後一門考的,應隐出教室時,江錄繁在門口等她。
雖然諾基亞和黑莓拍出來都是全損畫質,但仍然有不少人舉起手機拍這位同考場的明星。應隐不方便跟江錄繁說話,便只是跟他點了下頭,轉過門,走上走廊。
檐廊下雨絲成串,夏季雷聲轟隆,悶悶地從天際線處滾來。雨和雷都這樣響,顯得學生們的尖叫熙攘都成了默片了。
江錄繁與應隐并行走着,中間隔着學生時代那些十幾歲模糊的面孔,覺得世界很靜,只有哪一滴雨被風吹進走廊時,飄在他臉上涼爽的觸覺。
要到很多年後,看見那一句話:「人生就是活幾個瞬間」時,他才能回過頭明白這一時刻。她的海報越來越高,越來越大,他有時會在櫥窗外駐足。朋友說,咦你也追女明星?他笑笑說以前有個同學,長得像她。
直到日暮時分,雨落停了,江錄繁才有機會跟應隐說上話。
“英語發揮得還好嗎?”他開啓話題的方式蠻平淡。
“托你的福,好像不是很難。”應隐答道。她已經被荟芸抓着對了答案,荟芸大呼小叫,說她選擇題居然比她對得多,哀痛地說這些分給應隐根本沒用,還不如分給她。
江錄繁笑了一下:“是你自己的功勞。”
他跟她不熟,有時候經過她教室門外,五次裏總有一兩次看到她在犯困,頭支在手上一點一點的。還以為她是個不怎麽用功的女孩子,補習一個多月,才知道她其實是有心無力,因為出道後的事情實在太多。
“你呢?是不是清華穩了?”應隐問。
“說不準。”
“會不會出國?”
“也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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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這學校裏的大部份其他人一樣,江錄繁的家境也很好,父親是高校工科教授,母親是大集團的CFO,他要出國深造是很簡單的。
“恭喜你。”
應隐說完這句話,兩人之間有了短暫的沉默空檔。
在表白前,江錄繁問:“你暑假什麽打算?”
“我沒有暑假。”應隐笑着,故作憂傷地嘆了口氣:“有好多工要打哦。”
江錄繁也跟着笑,問:“那如果在你有空的時候,我約你看電影,你會來麽?”
應隐的心輕輕地提了起來,搬應帆出來:“我媽媽會跟着。”
“簽了經紀合同,談戀愛要賠錢麽?”江錄繁看着她的眼睛問。
他幾乎是把話挑明了,那麽如山洪直下般無礙,卻又有着一點曲折的路徑。應隐心裏咚的一聲,兩瓣唇抿合,裏面,齒尖細微地咬着下唇。
“我喜歡你。”
下過雨的操場十分潮濕,花花草草都凝着雨水。在墨沉沉的暮色下,應隐瞪大眼睛,白玉無瑕的耳垂上還是染上了一點粉。
雖然大約有了心理建設,但她還是吃驚地說不出話。半晌,她問:“是因為我變成了明星,所以你喜歡我嗎?”
江錄繁蹙了下眉,“當然不是。你不是一直都是明星?”他笑了笑:“在我們學校。”
“你喜歡我……”應隐艱澀、羞澀而又試探地問:“很久啦?”
“從高二下學期開始。”
“我們都不認識。”
“你跟我講過話。”
“哈?”應隐不知道他指哪個。
“生物會考,你問我借筆。”
哦,那個。應隐臉色泛紅。她那時候做了很久的心理鬥争,最後用了一種非常高冷冷淡的方式。
那是他們的第一句話。後來應隐托荟芸找他借英語筆記(那當然是荟芸的馊主意),江錄繁讓她自己來借,于是又有了第二次講話——比第一次稍長一些。
應隐怔怔然的,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太過高興從而導致了頭腦發懵。她直直地問:“那你怎麽不說?”
好問題。
江錄繁的回答也很經典:“沒有在高考前談戀愛的打算。”
“錯也是沒錯……”
江錄繁心裏在發沉,但反而不經意地笑了笑:“來不及了嗎?”
他想到了什麽,神情一愕,轉過目光,不太自然地問:“上次送你回教室的那個人……”
“哦,那是一個工作上有聯系的人。”應隐回答。
江錄繁點點頭,靜了一會兒:“那你……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在你不用賠經紀公司錢的前提下。”
他這個前提讓應隐忍俊不禁。她噗地一笑,柔和了彼此間那種生澀的像上了鏽的緊張氛圍。
笑了一會,應隐擡起眼,沉靜地望着江錄繁:“給我點時間,我想一想。”
她想,她這個回答可真是太不厚道了。明明是她先招惹的好學生,現在他表白,她反而拿喬。
“當然不能談戀愛。”應帆正在切黃瓜做冷泡茶,聽了她的話,半嗔半怒白她一眼:“你想什麽呢?才幾歲?正是要緊的時候,哪有空約會。”
“你看不上他。”應隐拆穿她。
“沒有的事。”應帆冷酷地答。
“你覺得他家裏不是做生意的,沒有兩百萬的奔馳S和專屬司機車接車送。”應隐脾氣反而上來。
“媽媽沒你想的那麽勢利眼。”
“現在我出名了,你更覺得要待價而沽。”應隐自顧自地講下去。
“那你要是願意随随便便找個同學就将就了,我也只能說你傻。”
“什麽叫将就?他明明很優秀!”
“好啊,媽媽也覺得他很優秀,家庭也好,我們高攀也高攀不起的,但是你們怎麽交往?你馬上進組,他來陪你?将來他上大學,你拍戲拍廣告,他用多少錢,你用多少錢?你覺得他可以接受?全中國會有多少男人喜歡你,他能不吃醋?你成年了,公司要你去應酬,這酒局那宴會的,他會不會介意?你跟別人拍吻戲拍親密戲——”
應帆不說了。
應隐也不說了。
緩了會兒,應帆說:“囡囡,他太年輕,自己都還在跟世界的激烈對抗中,又怎麽陪你承受你那一份?會傷到你的。要是你是個普通人,也就算了……”她嘆了口氣。
應隐拿掌根抹眼,一雙眼眶紅紅的,嘟囔地說:“說這麽多冠冕堂皇的。你又知道他了?他雖然年輕,但未必幼稚。”
應帆切好了黃瓜裝盤,學着應隐那樣挨櫃門坐下,遞給她一片,說:“你別為了跟我賭氣而跟人家搞地下戀,知道嗎?我看出你喜歡他,所以才放任他給你補習。有這麽段回憶也就夠了。”
應帆又一次幫她做了決定。
應隐并不總是聽從應帆的決定的。她有自己的主見,從報名泳裝走秀到出道,都是自己的注意。唯有她懦弱時,才格外需要應帆的現實大道理。
她撥電話給江錄繁,沉默着沒有先開口。
江錄繁說:“我知道了。”
應隐伏在欄杆上,眺望着城市街燈,跟他說:“我馬上就要進組了,這次演的是一個古裝片,我演一個複仇的大小姐,又要要飯,又要練功,被男主角撿回去……”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反而比之前話多。江錄繁聽着,應聲如普通朋友——當然,比普通朋友話少一點。到最後,該挂電話了,他問:“你之前是喜歡我的,是麽。”
“荟芸告訴你的嗎?”應隐半是哭半是笑,“就知道她不靠譜。”
江錄繁在電話那端笑了笑:“是她告訴我的。”
他想,他應該在那天就跟她表白的,穿過走廊,走到她的教室門口,而不是在她已經不喜歡他的今天。雖然早就有了預感,但他一直沒想通,為什麽在兩人有了單獨相處之後,她的目光反而不再為他停留。難道是他乏善可陳,越是親近,越是暴露無趣嗎?這樣的自省自卑讓天之驕子也坐立難安。
但他注定不會得到答案了,無論在哪一片時空。
“謝謝你喜歡過我。”江錄繁說:“祝你……星途璀璨。”
進組快一個月時,應隐聽說了江錄繁決定出國的消息。沒有人意外,原來他早就拿到了麻省的offer。“那是MIT哎,要是有一秒的遲疑,都是對MIT的不尊重,不是嗎?”同學們都這麽說。
應隐想發訊息恭喜他,又覺得這是一種打擾,最後還是作罷。
再後來,同學們都上了大一時,《漂花》上映了。
這部都靈電影節的最佳國際競賽長片,并沒有掀起很大的觀影熱潮,因為許多鏡頭因審查而被剪掉,情節上倒沒什麽,對氛圍的傷害卻很要命。緊接着,號稱是無删減的盜版資源開始流竄于電驢和迅雷,并被冠上聳人聽聞的标題:《即将被禁!漂花一刀未剪國際版應隐大尺度不倫戀》
《漂花》并沒有要被禁的消息,它雖然有些尺度,但跟那些确實被禁的片子同日而語,倒還挺冤枉的。
辰野的新人應隐,終于真的紅了。
有人說,她是天生的美神,是天生的電影缪斯。
有人說,是祖師爺追着她喂飯吃。
有人說,辰野挖到寶了。
有人說,啊,她在學校裏就很騷啊。
有人說,她高中時就跟男同學鑽小樹林的啊,整個平市哪個高中生不知道?
有人說,她晚自習跟校外男友接吻,被教導主任手電筒照到時,連校服扣子都來不及扣。
這些聲音,最初流傳在學校貼吧和Q.Q空間裏,後來被上下三屆的校友們津津樂道。
人人說:“啊?真的嗎?看不出來啊!”人人又說:“真的,我朋友親眼看到的!”
那年秋天的平市高中屆,因為應隐這個名字而熱鬧。
怎麽忽然之前,全世界都認識過她,了解過她了呢?
應帆沒收了她的手機。
什麽貓撲、天涯、豆瓣,這些地方網友的難聽話和謠言,應隐尚能自處,但看到“我是她同級,她真的超級亂的”這樣的字眼時,她睜着眼睛,圓圓的瞳孔很空,問應帆:“媽媽,他們是在說我嗎?”
一直很熱鬧的班級□□群也不再熱鬧了,因為應隐在。他們是不是另外組了一個沒有她的群呢?他們會在群裏說她什麽?她心神不寧,焦熱的汗從渾身的毛孔裏倏地一下冒出來,又驟然冷卻,只剩下黏膩的感覺貼在她皮膚上,讓她這具漂泊在流言裏的身體無法呼吸。
聲音總會平息的,這是辰野、新新聞與時間的共同作用。
可是她開始酗酒。
年輕,沒什麽起不了床的困難,也沒什麽水腫的擔憂。收了工,買各種各樣的酒回酒店,在茶幾上擺滿,挨個喝過去。應帆不知道,因為應隐說她晚上覺淺,已經不能再跟她一起睡了,應帆只好陪她到十點,看着她洗漱上床,繼而離開。
應隐工作時的狀态永遠很好,精神飽滿,絲毫不見萎靡不振的模樣,也不見不開心。應帆是真的沒有想過她會撐不過。她覺得收走了她的手機,隔絕了外面的聲音,就沒事了。
起初,麥安言還勸慰她,告訴她這是每個明星都要經歷的一遭,見她開朗如初,麥安言便也不再啰嗦。
手機在應帆那兒,江錄繁打過來的幾通電話,發過來的幾條短信,便都跟其他數百條一起石沉大海。時間過去久了,竟從未被打開過。
發現她不對勁的時候,是趕大夜吊威亞。人騰上空,尚未出鞘的劍自她軟綿綿的手中掉下來,她“嘔”的一聲,忍住了吐。工人師傅們慌亂将她放下,麥安言一摸額頭,“發燒了!什麽時候的事?”
應帆被他問倒,将她女兒抱緊懷裏,用臉頰貼她的額頭。那溫度燒得她驚慌。
“怎麽不說?怎麽不告訴媽媽呀!”她悔不當初。
回了房間,找溫度計和退燒藥時,看到那滿坑滿谷的酒瓶子,應帆駭得僵直在當場,渾身血液冷卻。
麥安言也閉嘴了,吞咽了一下,轉身,當機立斷送劇組助理出門,給了好大一個封口紅包。
等醫生來的時間裏,應隐一直吐。本來就沒吃什麽,吐出稀薄的汁液,漚着連續一個月未斷的酒味。
“傻女,為什麽要喝這麽多酒?為什麽不告訴媽媽?”應帆牢牢牽住她的手,又把她的腦袋抱進懷裏。
“喝了酒,好睡一點。”應隐閉着眼,嗅着應帆身上的氣息。
醫生來了,她挂上點滴,終于陷入久違的睡眠。
應帆始終守在她身邊。淩晨四點,聽見她醒了,在說話,眼睛卻沒睜。應帆側耳傾聽,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确實像在跟誰說話。
“媽媽,我的郵箱帶過來了嗎?”
應帆聽得霧水滿頭。什麽郵箱?信箱?
“你又不給我寫信。”
“對哦,都是我給你寫。”
“你從那個什麽斯基回來了嗎?”
“斯坦。”
“泰晤士報怎麽派你到處飛啊?”
“我不信你三十歲……你想騙就騙吧。”
應帆聽得很艱難,三不搭七含含混混的,簡直像在聽什麽密語。
忽然,應隐眉頭緊緊皺起,不安且痛苦地說:“媽媽,我的手表壞了,你去給他打電話。去給他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