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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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塊浮在威士忌杯裏,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那聲音很碎,讓人想到夏天的夜晚和風。雖然現在只是四月份,但平市的深夜已經可以穿短袖了。應隐走到陽臺上,在一把藤條椅上坐下。
“你在喝酒哦?”她聲音低低地問。
她不像別的少女,有一把十分清麗纖細的嗓音,而是帶着輕熟感的,底下墊着一層綿綿的低音。最近在跟老師學習臺詞和發音,來自科班的老師說,她的聲音将有助于她走得更遠。
“威士忌。”商邵回答她,把杯子放下。又是一陣碎冰聲。
心跳的失速感很新鮮。對于他這樣萬事八風不動的人來說,是舒服的感覺,雖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卻有着讓他上瘾的危險。
應隐屈腿蜷坐着,整個身體窩在藤椅裏。她的腿很長,縱使這樣對折支着,膝蓋也蓋住了大半張臉。應帆過來給她送牛奶時,隔着玻璃看她一會兒,見她手心托着腳掌,狀似很認真地在看自己五個腳趾。
哪裏知道,她心裏的水是漲潮的浪,一陣緊過一陣。
“所以,手表哪裏壞了?”商邵問。
“沒壞。就是差點丢了。活動課打籃球,放在校服褲兜裏了,忽然就不見了。荟芸陪我找了一節課,後來才發現原來在她那裏,她幫我保管起來了。”
她是有點急哭了的模樣,籃球場就那麽大,一覽無餘的,她來來回回找了十圈,自習課鈴聲響了也不管。荟芸陪她扒拉灌木叢和草坪,找得汗津津的。也幸好她見應隐要哭了,才猛地想起來,表似乎被她放在了書包夾層裏。
事情過去過一陣了,此時忽然想到,講起來聽上去便很無波折,是件再日常不過的小事。商邵笑了笑,問:“你會打籃球?”
“不會,我只會拍球和丢球。”應隐很有自知之明。察覺到沒話講了,她趕快端起杯子,咕嚕咕嚕喝牛奶。
熱熱熱。她皮膚冒汗。
後知後覺地想到,商邵一定聽得到她喝牛奶的動靜,便又趕快放下杯子,正襟危坐地彙報道:“我剛剛喝了半杯牛奶。”
意思是,等下還要再喝半杯,專門留給沒話講的時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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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要把這通電話打成持久戰,連糧草都備好了。
哪知商邵卻順勢說:“很晚了,喝完牛奶,早點休息。”
“……”
應隐的沉默倒确實很持久了,漸漸醞釀出一股委屈。在商邵問“怎麽”時,她嘟囔地說:“才十點半……”
“你明天不用上課,不用早起?”
應隐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十一點睡,這個作息對于高三生來說是很松弛的了。
“要啊,”她的調子又開始綿綿懶懶,“但是每天十一點才上床,如果是跟江錄繁補習的那兩天,就十一點半才睡。”
于是商邵便理所當然地知道了,她每周跟她的意中人單獨相處兩次,一次一個小時至兩個小時不等。有時複習結束得早,他們會一起去吃冰。
“那個攤位上的龍眼冰很好吃,炒米粉更好吃。”應隐以這句話為總結。
商邵靜了些微時刻,問:“不怕被人看到?”
“怕啊,所以都是打包帶走吃的,他家旁邊有一個街心花園,晚上十一點又沒有人。”
商邵在香港深水灣主宅。
他推開書房的門,走上陽臺。得益于郁蔥而精心打理的綠化,從他的視野望出去,被籠罩在路燈下的池水、步汀、芭蕉與當季盛開的玫瑰春花們,也組成了一個安靜的花園一隅。
聽到蟋蟀的鳴叫時,心裏想到的是,這是屬于高中生的蟲鳴,高中生們的靜,而非他的。
乃至那些在路燈下亂撞的飛蟲和飛蛾們,會讓成年人煩躁,但對于獨處中的高中生們來說,卻是回憶裏真實的質感,會被單獨書寫一行,寫進當日日記裏。
“恭喜你。”他含混地說,揿下打火機的彈簧,将銜在嘴角的煙湊了過去。
應隐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有些窘澀地辯駁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商邵籲出第一口煙,支在欄杆上的手抵住額頭,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泰晤士的報道,你還滿意嗎?”
“嗯,我托人買了一份,做了剪報。”
“那就好,我的任務完成了。”
他報了一個香港的電話給她,告訴她這是他常用的號碼,意大利的這個将棄用,另外還留了一個郵箱地址給她,說他每天都會查看郵件,因此有事也可以寫郵件給他,他會回複。
應隐一一記下來,心裏略過模糊的感覺。似乎,他這樣開誠布公的給她留下一切能找到他的方式,她反而悶悶不樂。有一層輕盈的霧氣從她眼前消失了,她跟他之間,往後直觀無礙,亮堂得沒有角落。
她有些遲疑地問:“我們還會見面嗎?”
“會。”
為了确認他是否真的沒有騙她,在下一個周末來臨前,她寫了一封郵件給他,想要約他談天。商邵給了她回信,精準地說,在星期六下午的四點至六點期間,他有時間,他們可以在平市的某一座鋼橋下見面,那裏的淺灘、水草和正在開花的橘子樹都很可愛,長長的河堤十分适合散步。
應隐沒有收過這樣認真的回信。他在末尾詢問她,這個時間是否妥當,以及關于他安排的地點,她是否方便,她是否厭惡橘子花的香氣。
應隐回複說一切都很好:「我還沒聞過橘子花的味道。」
餘下的幾天,她開始數日子,并懷疑他有沒有可能放她鴿子。
荟芸問她,為什麽又開始悶悶不樂心神不寧。
“你不會在緊張高考吧?拜托,你勢頭好猛哎現在。”
“不是。”應隐撥弄着一方小小的橡皮。“是我周末要見一個人。”
“上次送你回教室的那個?”荟芸眨眨眼。
“你怎麽知道?”應隐打起精神。
“他讓人過目難忘。”
「過目難忘」四個字,正如一顆石子,正正好好地投進應隐的湖裏。她心裏泛起漣漪,水紋成為臉上的笑紋。
“追你的?”荟芸問。
“當然不是!”應隐矢口否認。
“那很好,我們私底下都在說,是不是什麽豪門貴公子對你展開攻勢。”
“你跟別人私底下議論我?”應隐懵懵的。
“沒有啊,就是偶爾聊起來,就像讨論昨晚上放的電視劇一樣。”
“他只是一個工作人員,你們不要亂傳。”應隐一本正經地說。
“我想也是,否則總該避嫌的。而且他審美看上去很成熟,應該不會對高中生感興趣。”
“哦。嗯。”
“你的手表是他送的?”荟芸睨着她漂亮的腕表上。
應隐下意識輕輕地蓋住手腕:“不是。”
“你最近提起江錄繁的次數少了很多嘛。”
“都要高考了。”應隐敷衍過去。
沒人知道江錄繁給她補習,有時在走廊上遇到,他們也不打招呼,像以前那樣。
“對了,你上次跟那個誰同場活動,他真人怎麽樣?”
荟芸說的是一個臺偶男主角,爆紅出來的,還是個創作型歌手,成為近段時間女高中生們瘋狂着迷的對象。同學們偶爾會問,應隐你怎麽不演偶像劇啊?大陸的青春劇也做得風生水起了。他們還會問,《漂花》什麽時候上映?
私底下已有很愛追星的學生傳言,《漂花》是一部不能說的電影,尺度很大,會被一禁到底。他們說得很誇張,講得仿佛是對岸的三級片。有一次,下晚自習的人潮中,應隐像往常一樣,戴着校服外套的兜帽,聽到哪處飄來字眼:“肉蒲團二代啦!”,以及一些很浮誇的笑聲。
她沒有說話。行走在人潮中,那四周的聲音是熱鬧而青春的,但她好像走在四顧無人的荒野中。忽而打了個冷戰。
應隐很少回複工作相關的問題,也沒有回複荟芸。但她已隐約地察覺到,《漂花》的世界,和她所處的真實校園世界,将會産生劇烈的板塊碰撞。她是身處那碰撞中的人。
周六終于來了。
應隐換上翻領短T和一條灰色的百褶短裙,學生而元氣地出現在商邵面前。
“我以為你會約我看電影,喝東西。”應隐說,剛剛做了柔順的長發,被河道上的風吹起。
“我是陪你聊天,不是跟你約會。”商邵漫應她,“對于聊天來說,沒有比散步更合适的方式。”
“你經常散步嗎?”
商邵便說了他在聖三一念書時,如何沿着康河和那些曲折的鎮子坡道散步。
“一個人?”
“有時一個人,有時和朋友,有時和教授。”
河邊的青草氣息讓他眷戀,清晨傍晚,草尖上的露會濡濕鞋襪與褲腳。河面上的霧氣下,傳來木槳劃開水面的水聲。那些聲音有助于思考和交心。
應隐聽他說完,有些羨慕地說:“你說晚了,如果早點說給我聽,也許我就不出道,努力考大學去了。”
商邵笑了笑:“任何事都不晚,只是玩按部就班的飛行棋,還是路徑充滿變數的跳棋的問題,你總會到達目的地的。”
應隐怔怔地望着他。
“怎麽了?”商邵想到什麽,解釋道:“對不起,是不是很枯燥?我們來聊聊你感興趣的話題。”
“沒有,”應隐搖搖頭:“就聊這個。”
這道河上沒有霧氣,也沒有船槳,長長的河堤一望無盡,臨着河的堤下,有浣衣婦,棒槌捶打在衣服上,發出有節奏的恰恰聲。另一側的堤下則是長長的青草、蘆葦和果林。橘子花的香氣時而濃郁,時而清淡。風吹過,那些長草泛起起伏的浪,正是風的形狀。
商邵跟她分享大學時的日常,看見臺階,引她下去。
河邊淺灘上,鵝卵石大大小小。應隐走得不算穩,但也不算為難,垂在身側的手握了起來。
他會不會牽她的手?說一句“小心”,假借擔心她摔倒之類的。
但他沒有。
“你來過這裏?”應隐問。
“有一兩次。要在平市找一個适合散步的地方不容易,到處都在拆拆建建。”
應隐會心地笑起來:“香港呢?”
她已經知道他是香港人。
“香港倒是有不錯的步道的,龍脊徑,港島徑,麥理浩徑,還有一些城市步道。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城市。”
“太平山算不算?”應隐問。
“也不錯。”
“我知道那裏有一條芬梨道,情侶不走。”
原本是寫起來很美的一條道路,但因為音同“分離”,忽然染上了不詳的寓意。
商邵笑起來:“是不是談了戀愛就會變迷信?”
“但是談了戀愛就會珍惜對方。”應隐解釋道。
商邵靜望了她一會,體味她珍惜對方的心情,勾了勾唇角:“你說的也有道理。”
走得有些累時,在灘上的岩石上坐下,望着河道盡頭的落日。春夏之交的季節,只要晴朗,日出日落便很美麗,渾圓、橘紅,那麽聲勢浩大,讓人看了心生感動。
應隐一邊錘着腿,一邊問:“你平時很忙麽?跟人約會,要精準到幾點和幾點之間。”
商邵确實很忙。他初入集團沒幾年,從助理總裁做起,在旗下的幾個分集團間輪崗。背負了繼承人之名,又承襲了最好的教育,他不得不用一百分的心情來應對事業。所幸這些事他并非不感興趣,也深知這是他的鴻圖耕耘之處,做起來心情倒不算負累。
應隐擡起腕表。還剩四十分鐘。
她跟江錄繁的會面相處也是在倒計時中的,但分別的感覺卻沒那麽緊迫。也許,是因為知道下一次跟江錄繁見面是何時,跟眼前這個男人卻不知道?
“那你下次有空是幾號的幾點到幾點呀?”應隐故意問,帶了點少女的揶揄。
商邵認真而神色平淡地答:“我需要回去确認一下行程。”
“那麽,你會不會覺得把時間留給一個十八歲的高中生,很浪費呢?”應隐問着,低頭整理并不亂的百褶裙擺。
“我有一個妹妹比你年紀相仿,跟她比起來,你是很早慧的。”
他說的是第三個妹妹商明寶。明寶其實比應隐小了幾歲,但從她的性格脾氣來看,全家人都認定她很難長大了。這其實沒什麽不好,能一輩子快樂地留在原地,是幸運之事,因此也沒人急着鞭策明寶長大。
應隐在內心咀嚼着他的這句話,理解出了一層他把她當妹妹的意思。
“你有幾個妹妹呀?”她望着河流的水紋,情緒不高地問道。
“三個,還有一個弟弟。”
“那你很擅長當哥哥。”
商邵笑了笑:“這個我說了不算,要他們說了才算。”
難怪他這樣耐心,應隐想。又難怪他在都靈說,她對他來說太小。當然。荟芸也說得不錯,一個行事作風很沉穩的人,不會對一個幼稚的人産生興趣。
可是,她想這些幹什麽呢?這些念頭如電流,在她腦內胡亂地蹿出來,毫無緣由。她只是覺得跟他聊天很放松,又不服氣他一開始對她的不上心而已。
難不成,她還喜歡他嗎?
喜歡兩個字一蹦出來,就把應隐吓了一跳。
不行不行,喜歡不是這麽随便的一件事,是要跟議論文一樣,好好打好開頭、相處、發展、升華,一步一步,最後得出結論的。不可能只是四五面就能産生的東西。
她又不缺愛!
對!
想到這裏,應隐已經一鼓作氣振作起來,眼裏閃爍出熊熊鬥志火焰。
她分享了自己的家庭,說到父親自她八歲起便缺席了時,說:“我覺得跟你相處有一種安心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你很成熟,像……像……”
她還真有點難以啓齒。
因為這分明是騙人騙己的。
商邵很輕地笑了一下:“沒關系,反正你一開始也猜我四十歲。”
“我是故意逗你的。”應隐蹙起眉瞪他,很用力很用力地反駁。
日落降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落到了後頭的那座山谷中去。河面上的風帶上涼意時,倒計時中的六點也來臨了。坐上回程的計程車前,應隐已戴好了口罩。
她最近有點睡眠不足,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的。随着轉彎、滑停和啓動而一點一點的腦袋,不知何時獲得了一個堅實的肩膀。
她的醒是那麽不動聲色,眼睛未睜,呼吸也沒變,只有神志清醒了過來。
上車時,他們明明坐得那麽遠,你一個座位,我一個座位,宛如拼車的兩名乘客。她再怎麽犯困,也不會困到他肩膀上。那麽,是商邵主動坐過來的。他看她纖細脖頸難支沉重頭顱,想給她片刻安穩倚支。
應隐第一次呼吸到了屬于他的味道。不單單是香水味,而是帶了他的體溫與肌膚氣息。
幹淨,溫暖,讓人想到河谷的風和遼曠,模糊的,遙遠的,暮色下的霧氣,夜色中的露。
他今天穿得很休閑,一件淡藍色的襯衣松垮地描出了他的身形,領間的扣子解開,喉結飽滿。應隐想擡頭,就着這樣近在咫尺的距離看一看他。可是她不敢。
她不敢動,怕他問她是否醒了,那樣的話,她就不得不坐直身體,離開他身邊。
狹窄的車廂,深藍色的車套,有一些熱的空氣。車窗外的風景,究竟略過了平市正在拆建的第幾條道?
落停時,要怎麽自然地與他對視?說一些“怎麽不小心睡着了”之類毫無意義的話?她動起腦筋,不敢吞咽,想把心髒也暫且拿出窗外。
她多慮了。快到地方時,她被商邵換枕到了椅背上。
他怎麽不要任何暧昧的時刻?應隐心裏怔然地想。
過了兩分鐘,司機和計價器的聲音同時響起。她緩了一緩,睜開眼,茫然地問:“到了嗎?”
商邵回答她:“到了。”
也許是一程都沒有說話,他嗓音有一些低啞。
這不是應隐小時候住的老街,是經紀公司幫她另外租的一個房子,像模像樣的一個現代化小區。否則,她是不太肯讓商邵送她抵家的。她不想讓他看到她不光鮮的一面,她留不起學,英國啊,劍橋啊,對不出道的她來說很遙遠。
“那我回家了。”應隐說,将手停在車門把手上,作出要下車的模樣。
但實際上,她一動未動,而是很沉靜地、久久地與商邵對視。
她的頭發那麽柔美,長而直地披散在肩上,在窗外的路燈下,泛着黑亮的光澤。
司機從後視鏡裏觑了他們兩個一眼。
不要在我車上接吻,大佬。
不過下一秒,閱世經驗豐富的他便覺得自己猜錯了,因為他車上的男乘客,只是輕點了下下巴,說:“回見。”
她不方便被他送下車,送回家。
應隐瞥過目光,微垂的臉上笑意寧靜而模糊。
“嗯,那我走啦。”她綿綿地說:“拜拜。”
從平市回香港很快,夜色尚早。
也許是今天聽她聊起了太平山,商邵便很久違地上了一趟太平山頂。香港旅游的熱季來了,這座山海間的城市越來越被人向往。乘纜車到太平山頂,望一望香港的夜景,成了內地游客們必打卡的一個行程。
已經到了聽到普通話,便覺得親切和懷念的地步。
風很大,席卷着腳下的海港、高樓與燈光,湧上山頂時,帶着嘩嘩的聲響。
保镖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不敢打擾他,見他漫無目的地走着,漫無人跡處,指尖擎一支煙。到了芬梨道前,他們看到他腳步略停了一停,接着從這裏繞開了。
他第一次沒有踏上這條字形美麗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