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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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邵是一個人過來的,見到應隐時,她正在和一個男同學相對站着。
那男生高高瘦瘦——當然,一所學校裏,高高瘦瘦是男生們最普遍共擁的特點,普遍到不能算是特點,高瘦之外,他還是另有氣質。
“我不能再問你借筆記了,已經高考倒計時了,不是嗎?你還是留着自己用。”
應隐撫着校服短袖下的手臂,臉微微垂着,有一點側。
商邵雖然聽不見他們在聊什麽,但看得出來,這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孩子在害羞。
“這本比較基礎,對你也許有幫助。”江錄繁同學淡淡地說,被青春期男生的自尊所攫取,他補充道:“不需要也好,證明你英語進步了。”
“沒有,一模只有107……”應隐尴尬得很。她不想在喜歡的男生面前當個笨蛋。
“要不要幫你講題?”
“嗯?”應隐意外地擡起眼。
“如果老師講卷之外,你還有不懂的話。”
應隐拖腔帶調,語調綿綿地說:“有哦,我都不好意思問。”
“今天放學?”
應隐想了一會兒。雖然對于平市來說,三月份早晨九點的陽光并不很曬,但她被曬得恍若透明的臉龐和耳垂上,還是染上了一點粉。
商邵沒有介入別人談話的趣味,耐心十足地站着。
應隐點點頭:“好……那你打我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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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你電話。”
“我給你。”應隐報出一串號碼,叮囑道:“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江錄繁同學在手機裏存下,笑了笑:“你現在挺紅的,大明星。”
應隐抿了抿唇,撫着手臂的那只手顯然更用力了。
“只是一個英語107分的笨蛋。”她低聲說。
江錄繁同學笑了一下,将自己的英語筆記遞給她:“晚上見。”
本該一起回教室的,不過兩個人都是學校裏很受關注的人物,又素來沒有什麽交集,一起走進教學樓的話,恐怕會在學校貼吧爆炸,并被迅速搬運到娛樂組。講實在的,應隐在論壇裏遠比實際上要紅,她有許多顏粉。
應隐接過了江錄繁的筆記,與他告別,在心情尚未平複時轉身。
在這種情況下看見商邵,不怪她倒吸一口冷氣,下一秒,心髒猝然狂跳起來——
“商邵?!”她瞪圓了眼睛,大白天見鬼。
他穿一件白T恤,外面是一身灰色西裝,休閑而柔軟的夏料,廓形剪裁,襯得他肩闊腿長,與都靈的深沉矜貴比起來,更顯得倜傥了些。
“早上好。”商邵淡定地說。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準備向你們校長推銷泰晤士報下一季度的教育廣告。”
“……騙人。”
商邵勾了勾唇:“那你還問?”
他言行裏有一股興致不高的心不在焉。
應隐抱緊了書本,在他走向她的這幾步中,心跳快到了巅峰。
“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她直白而歡欣鼓舞地問。
“順便。”
“……”
“剛好來平市有事,想到你應該在學校,就來看一看。”商邵補充完整,但很自然地把主次颠倒了。
“我還以為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我想了很久。”
“想什麽?”
商邵沒有解釋,細微地抿了下唇角,說:“沒什麽。”
“那你怎麽進來的?我們學校管理很嚴格。”
“記者證可以申請去任何地方。”他信手拈來地忽悠。
“那你……站那裏多久啦?”應隐蹭蹭鞋尖。
商邵的目光停在她臉上。他在探究,探究她目前的臉紅,與剛剛比如何。
“一個字也沒聽到。”他停頓片刻,狀似散漫地說:“所以,表白成功還是失敗?”
“什麽啊!”應隐滿面通紅地瞪他:“只是借筆記而已。不對——你怎麽知道他是江錄繁?你都聽到了?”
“猜的,你在他面前挺不自在。”
應隐懊悔極了。怎麽能想到?千算萬算,跟江錄繁在這麽僻靜的一角見面,以為誰都撞見不了,偏偏被商邵看到。
一陣鈴聲響起。
這是大課間的預備鈴,提前五分鐘響。商邵并不清楚內地的學校作息,問:“是不是該回去上課了?”
“你要走了?”應隐連忙問,兩道細眉擰着,質問道:“你不是才來?”
“不能耽誤你上課。”
“我不上課。”應隐脫口而出。
商邵很輕地失笑一下,“別任性。”
“那我還有五分鐘,你快說點有意義的。”應隐擰眉,五官又急又怒又生動。
商邵便從薄薄的休閑西服口袋裏摸出一個長條盒子。那盒子顯然是另配的,上面沒有logo,但看着很貴,深藍色天鵝絨的質地。重要的是,它從商邵衣袋裏套出來時,本該很容易落灰、粘毛的材質,卻依然潔淨無比。
“上次在都靈惹你生氣,還沒來得及向你賠罪。”他輕描淡寫地說着,拆開蝴蝶結絲帶:“所以……今天來補上。”
他打開蓋子,應隐目不轉睛。
那裏面是一枚女士腕表,淺金色的鋼表帶,方的表形,黑色的羅馬數字表盤。實在是很優雅、很優雅。
應隐呼吸都輕了,不敢置信問:“送我的?”
“不貴,剛好在我affordable的範疇內。”
“嗯?”
商邵搖了搖頭:“小姐,你英文有這麽不好嗎?”
應隐鬧了個大紅臉,反過來指責道:“明明是你的倫敦腔帶口音,我一下子沒聽懂而已。”
商邵帶有笑意地看了她一會兒,直到将她的理直氣壯看至心虛氣短。
在她蝴蝶翅膀般躲閃的目光中,他又不笑她了,溫柔地讓她伸出手。
應隐吃不準手表是戴左手好,還是右手好,先伸了右手,想了想,又換成左手,最後,她把書本輕輕放到旁邊石凳上,兩只手并着一起伸出來。
“左手比較方便,右手要做事。”
應隐便乖乖地把右手伸了回去。她很白,手腕到手臂都是細細的一截,腕心青色靜脈明顯。商邵将表在她腕上佩好,按下金屬扣——完美适配。
“看來不用調節了。”他自己也頗為滿意。
“你怎麽知道我手腕長度?”
“觀察,目測。”商邵随意道,一擡眼,發現她一副欲言又止又羞又憤的模樣。
他怔了怔,反應過來,無奈而戲谑:“你想到哪裏去了?”
應隐扭過臉,自耳垂至脖頸都染紅。
“別看樹,看表。”商邵命令道,“喜歡嗎?”
應隐擡起手腕,反複看着,點點頭:“喜歡。可是它看着很貴。”
“還好,挺便宜的,不怎麽防水,洗手時小心。”商邵輕描淡寫地說。
她不知道,她手上佩戴的,是一塊1925年的女士腕表,是已故著名女演員費雯麗的藏品。
第二次預備鈴在此時敲響,應隐像從夢裏醒來,低着頭說:“我該回去上課了。”
“我送你。”
應隐抱好了書,遲疑了很短很短的一秒,“嗯”了一聲。
商邵想起來問:“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不會。”應隐斷然否認:“我是當明星,又不是坐牢。”
于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商邵護送她回教室。他們一路穿過花園,走過植物郁蔥的中庭的步汀,自回廊踏上樓梯。趕着回教室的學生你追我趕嬉笑吵嚷,經過他們身邊時,匆匆的腳步緩慢下來。
一樓。二樓。三樓。四樓。五樓。走過理科實驗班長長的一排窗戶,來到文科班二班的教室前。
教室裏,學生已坐了大半,任課老師也已經站上了講臺,正在課代表收上來的試卷。
在各色的目光中,應隐抱書站得筆直,被陽光曬得澄澈的臉上一本正經,說:“那我進去了,拜拜。”
商邵也還是那副沉穩淡漠的模樣,颔首道:“回見。”
應隐轉身,右腳踏進教室時,一種莫名的心慌意亂如閃電劈進她的心裏。
他會不會不再來了?她還沒問他留電話。走進教室這道門,他不會再來找她第二次了。
少女搞不懂這種讓她心髒絞緊的感受是怎麽回事,只知道一股沖動讓她驀然回身,叫住了已經離開兩步的男人:“商先生!”
商邵腳步頓住,回首,看到她臉上的惶然和茫然。
他頓了頓,問:“怎麽?”
“我們什麽時候再見?”應隐看着他的眼睛問。她雖青澀,卻有一種敏銳,雖然跟他不過數面之緣,卻已經篤定了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她如果要到了他一句明确的首肯,他就一定會辦到。
商邵的目光瞥向她手腕上那枚古老的鐘表。
“等它壞了的時候。”
“什麽?但是——”
上課鈴打響了。
那鈴聲刺耳,有威嚴的魔力,讓整棟教學樓都立刻陷入安靜中。文科二班的教室裏,傳來老師輕輕的咳嗽聲,叫道:“應隐,回座位就坐。”
所有的話都不再合适說。應隐不知道為什麽眼圈便紅了,一股酸澀直沖她的鼻腔。她深深地看了他最後一眼,頭也不回地走進教室。
什麽等表壞了的時候。就算壞了,她又沒有他的號碼,又找不到他。
閨蜜荟芸一到下課時間,就到她座位邊聊天。剛開始幾天,她的朋友總是悶悶不樂地看着手上的表。
“它怎麽這麽耐用?”
“它看着就一副很耐用的樣子。”荟芸說。
“煩死了。”
過了一個月,備考的節奏忙碌,表又回歸了表的本質,應隐寫試卷時、趕上課時、漫等着下課時,便看上一眼,漫不經心的一眼,目光只為時間而來。
江錄繁同學每周為她補習兩次,她的英語成績果然有所提高。學校的晚自習九點二十下課,他們一起相處到十點半。應隐大約确定了一件事,江錄繁是喜歡她的,但他沒開過口,也沒有逾矩的舉動。他是在等高考結束嗎?
不知道是表壞了比較好等,還是高考結束更好等。
“都怪你,天天念叨表壞了,害得我的表真壞了。”荟芸抱怨。
“怎麽壞的?”
“進水咯。好麻煩,還要送去修。”
荟芸的手表是粉色的卡西歐電子表,很漂亮,是高中女生的時髦單品,但電子産品也怕水。
應隐受了啓發,晚上回到家時,便看着自己的表天人交戰。罪過罪過。她雙手合十對表禱告。
應帆推開洗手間的門,把她女兒吓了一大跳。她也被她女兒吓了一大跳:“你幹什麽?”
水龍頭開得很大,水嘩嘩地流着,應隐拿着那塊她很寶貝的表,一下子湊到水邊,一下子又縮手回來。聽到應帆的質問,她整個身體一抖,唰的一下将手縮收了回來,并用袖子很用力揩着表盤上那幾點麥芒大小似的水沫。
應帆自以為懂了,憐惜地看着她:“是不是壓力太大?沒關系的,自然發揮就好。實在要發洩,也別糟蹋東西。”
“媽媽,意大利的號碼國內也能用嗎?”應隐臉紅紅地問。
“我不知道啊,應該也有全球通那種業務吧。”
“沒有哦,我上次打過了,是停用的狀态。”
應帆比她老道得多,斜她一眼,心中了然,卻不開口,而是繞遠路問:“你幹嘛跟表過不去?”
“我想它壞。”
“你精神變态啊?”
“才沒有。”
“那它惹你了?你不是很喜歡它,恨不得夢裏也戴着?”
“我昨晚上做夢了,夢裏真的戴着。”
“哎呦。”應帆遺憾的一聲。
應隐忿忿:“我在認真跟你聊天。”
“好好好。那你為什麽想它壞掉?”
應隐抿了抿唇:“有個人說,等表壞了的時候,就跟我見面。”
“他怎麽知道你表壞了?”
“嗯……”應隐被問倒:“應該是我打電話通知他。”
“哦,你打電話通知他,他知道表壞了,然後來見你。”
“嗯嗯。”應隐點頭。
“傻女,那你直接打電話給他,不是一樣嗎?”
“哈?”應隐愣住。
“他又不知道你表壞沒壞,真壞還是還是假壞。”
“……”
“你高考能不能超過三百分啊?”應帆憂心忡忡地問。
“我不懂。”應隐蹙起眉,為自己的困惑而苦惱。
“表壞不壞不重要,你想見他的心情,才最重要。”
應隐如夢初醒,跑進房間拿手機。
應帆看着她跪坐在床邊翻通訊錄,狠狠嘲笑道:“你看,你這麽久,都在畫地為牢。”
“是他畫地為牢。”
應帆一愣,溫柔地看着她女兒的身影。高考幾百分并不重要,她有人生的直覺和智慧,縱使會遇到波折險阻,大約也有足夠的力量自保。她釋然地笑了笑:“看來這位記者先生确實像你講的,不是一個壞人。”
應隐撥出那個意大利號碼,擡頭回答她母親,用那副綿綿又懶洋洋的語調:“他壞死了啊,明明還想見我的,還這樣。”
哪裏知道,從未撥通過的號碼,已經等候她多時,無論哪個夜晚打過去,都會被秒接的。
商邵将她的話聽得一清二楚,若有似無地哼笑一聲,問:“哪樣?”
應隐瞬間從頭紅到腳,應帆翻了個白眼,搖搖頭,走時幫她關上門。
室內恢複寂靜,應隐挨着床邊,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對不起。”對面徑直道歉。
“對不起什麽?”應隐怏怏不樂,神經質地揪着被套。
“那天不該留下這個答案。”
“那你為什麽要這樣?”
商邵想了想,或許是,她在那個江錄繁面前,太過不自然。是他沒見過的。他看得出,她确實喜歡那個人,跟在都靈的咖啡館裏輕描淡寫的語句不同,是帶着真實的心跳、體溫、臉紅與眼神的,帶着份量和沖擊力。
他到底還只有二十五歲,就連想念一事,也是才剛剛學會。看到她真實而鮮活的喜歡,他不得不告訴自己,就到此為止了。
那表不會壞的,最起碼在他年輕時,在她年輕時,都不會壞。等壞了,當然一切可以發生的,都已經錯過了列車站臺。
但是,他好像高估了自己。
他日夜都在期盼表壞。或者被假裝壞了。如果是後者,他需要一杯威士忌鎮壓心跳——正如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