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if
if
在這種眼神中,應隐忽然感到了一陣危險。
她知道自己臉紅了,垂下的眼睫中掩着心慌意亂,将香槟杯往一旁圓幾上一放,“我、我不跟你聊了。”
淡金色的酒液在細長的杯壁上來回晃了一晃,潑灑出來,一股甜香在這花房暖室中溢開。
商邵完全沒有留她,随她心意來去,說了聲“好”,并紳士地詢問是否需要為她引路。
應隐搖搖頭,卻也一時半會沒急着走,垂着頸,偏着臉,纖細的手撫着裸在外面的臂膀,問:“你幹嘛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尚有嬰兒肥尚未褪去的少女,羞赧、難堪與好奇一起湧上面頰時,讓她的腮邊染上粉。水晶燈的燈會像傾倒在玻璃杯的酒液,使她的臉龐也有一股浸在醉意裏的朦胧。
商邵倒被她問得不解:“什麽眼神?”
他只是做回了一次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屬于自己的眼神與記者先生的是那麽微妙不同,毫無折衷的,擁有穿透的力量。
應隐不說話。如果是十年後的她,一眼就能分辨一個人的階級地位出身用度,但現在她不懂。她所見識過的有錢人,不過是私立高中被邁巴赫白手套接送的同學。十年後的她,也遠比此時此刻更懂得和男人周旋,玩一些獵物與誘捕的游戲,懂得什麽男人是危險的。
現在的她,只能困惑地問:“你真的是記者嗎?你跟我見過的所有記者都不同。”
眼前的男人倚窗臺而立,背後的豐字格玻璃窗外,都靈的冬夜又飄起了細雪。
“也許下一次再見,就不是了。”他說。
事實證明,話還是說早了。隔了一天,接到她電話、邀請他一起逛一逛都靈時,想拒絕的話到了嘴邊,莫名又變成了“好”。
康叔随他在都靈住了一個多月,将他的生活起居料理得很妥帖,也深知他的出行習慣——簡單來說,就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以康叔的眼光來看,意大利北部的冬天并不比英國難熬,但商邵顯然厚此薄彼,對都靈展現出了極其稀薄的耐心和興趣。除了必要的應酬、考察、商務洽談,他算得上是深居簡出,比起出門,他更鐘意坐在奢華公寓式酒店的壁爐旁,一邊喝茶一邊翻書。
Advertisement
聽他接完電話,康叔已經心有靈犀地取下了他出門的行頭——一身熨燙筆挺的西服三件套、一條孔雀綠的領帶、一副小羊皮手套,以及,一盒南美單獨定制的香煙。
商邵一邊解着睡袍的束帶,一邊瞥了眼衣物,忽然問:“她會覺得我幾歲?”
“她”。
康叔的恭敬有限,剩下的全是揶揄,話裏有話說:“看來今天也是心血來潮。”
商邵套上襯衣,吩咐道:“換件針織衫。”
過了會兒,康叔從衣帽間去而複返,一左一右手上各一疊柔軟織物:“黑色有氣質但稍顯冷肅,淺綠色儒雅但平易近人,既然是那位心血來潮的姑娘,鑒于她才十七歲,也許欣賞不了黑色的你,我更推薦淺綠色的。”
商邵乜他一眼,唱反調:“黑色的。”
“Well.”康叔聳了下肩。
在找人攥寫泰晤士報刊文時,康叔已經查看了《漂花》的資料,并買了票、觀了影。女主角的美麗清澈讓人印象深刻,得知進組時她還尚未滿十七歲,更讓他驚嘆、沉默。驚嘆于她的天賦,沉默于她的大膽。她在電影裏的表現無疑會讓她在意大利所向披靡——因為這正是他們文化裏所向往、贊美的女性,但回了國,這路卻并不好走。
“要不要讓禮賓幫你備一束花?”康叔撐着大衣恭候在側,看着鏡中正在打領帶的男人。
“為什麽?”
“追求和約會的話……”
商邵真受不了他的上心,冷靜地打斷道:“你怎麽會覺得,我對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感興趣?”
“這很正常,無可厚非。”
商邵套上大衣,垂首戴上羊皮手套:“我對一眼看到頭的細路妹,确實沒興趣。”
康叔便不再揶揄了。的确,從沒人知道商邵喜歡什麽樣的女人。他在劍橋經過的“考驗”太多了,一重又一重,盤絲洞裏妖仙各異風情萬千,但他在最血氣方剛的年紀目不斜視。
“少抽點煙。”送大少爺出門,康叔最終只關照了這一句。
為了符合記者身份,商邵只能打車前往目的地。到得早了些,在街角的咖啡屋前等了十分鐘,才見有人穿過街道小跑而來。
他其實不确定那是應隐。
她穿了一件極其普通的白色長款羽絨服,頭發高高地綁了個丸子頭,一條駝色羊絨圍巾繞頸三圈後,打一個很随意的結。
但沖她直奔他而來的架勢看,确實是應隐無疑。
“你過馬路不看車?”商邵随手将煙在街角撚滅,遞給她一杯熱拿鐵。
“啊?”應隐氣喘籲籲的,邊喘氣邊解釋說:“我遲到了,怕你久等。”
她沒化妝,與前兩面時的小煙熏性感女人截然不同,一張臉說不上是蒼白還是奶白,扇形雙眼皮跟着眼尾上挑,薄得仿佛站不住一只蝴蝶。大約是風吹的,眼圈、鼻尖和雙頰都染上了胭脂色。
在應隐擡起的晶亮眼神中,商邵将目光瞥開,仿佛自己從未認真看過她。
“你生氣了?”應隐追問。
“沒有。”他擡了擡唇角:“遲到就遲到了,也不是你橫穿一條馬路能彌補的。下次看路。”
“哦。”應隐接過咖啡,揭開杯口,問:“有糖嗎?”
“加了一顆方糖。”
“那我不要了。”她把咖啡遞回給他。
商邵:“……”
“糖會讓人皮膚暗沉。”應隐一本正經地說。
“小姐,沒有人會在十七歲時皮膚暗沉,況且,你前幾天吃烤布蕾時不是這麽說的。”
應隐是很聽勸的人(當她內心本身就很想喝咖啡時),便又重新拿回了咖啡,捂在手裏,邊走邊問:“那你幾歲?”
“你猜。”
應隐看他一副事業有成的模樣,前兩天又眼見他在巨頭宴會上八風不動游刃有餘,便猜:“四十!”
商邵一口咖啡險些嗆出來,手抵唇咳嗽幾聲後,臉色分毫未改:“impressive,你對男人年齡有相當深刻的見解。”
“但是你看着只有二十出頭,所以你保養得很好。”應隐搖頭晃腦。
“那麽你可以直接猜我二十出頭。”
“可是我沒見過像你這樣二十出頭的男人。”應隐描述:“很沉穩,讓人覺得可靠。”
“謝謝。”愉悅了一點。
“所以你三十。”
“……”
商邵顯而易見是忍耐了片刻,說:“對。”
應隐驚嘆:“哇真的?我猜得好準,我是有推理的,你是泰晤士報的大記者,那麽肯定不是剛畢業,而且總要碩士學歷吧,那麽畢業打拼幾年,升職,三十歲剛剛好。可是你看着還是很年輕的,只有二十三四的樣子。但是但是,沒有二十三四的人當泰晤士報的主筆。”
她像一只快樂的小雀,話很多。
商邵笑了笑,随她說了。
他對她,比對都靈的冬天有耐心得多。
但很快,他為自己的耐心付出了代價。
眼前初出茅廬的女演員問:“你知道我今天約你出來幹什麽嗎?”
“逛聖誕集市,都靈皇宮,以及買巧克力伴手禮。”
應隐一臉得逞的笑:“這些都不着急,我找你來,是要跟你聊聊我的新片。”
商邵眉頭一蹙,心裏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們找個咖啡館聊一聊,我跟你講一講我的表演心得和角色,還有很多幕後花絮——”她挨過去,掩唇:“獨家的哦。”
商邵閉了閉眼。
很好。
一家被塗裝成深藍色的咖啡館,在假日來臨前倒數的工作日下午,迎來了兩位東方客人。
大廳內顧客寥寥無幾,為了保暖,臨街的大開間窗楞被關得嚴嚴實實。摘下外套坐上沙發時,商邵從兜裏掏出煙盒、眼鏡及打火機。他叫了waiter,要了一支筆,并取下一邊立式紙夾裏的餐巾紙,最後,他戴上眼鏡。
他的襯衫領從黑色針織衫裏翻出來,孔雀綠的領帶結恰到好處地露出一截,整個人顯得既冷峻,又充滿了整潔、書卷的氣息,确實像是充滿人文素養、善于思索和伏案工作的男人。
見應隐遲遲沒出聲,他擡眼,示意道:“可以開始了。”
應隐趕緊把目光瞥開,打岔道:“這麽點紙,怎麽記?”
“記關鍵的就好。”
“你記得住?”
商邵失笑:“你要講的東西,不會比我的邏輯哲學導師多。”
見他這麽煞有介事,應隐倒是忽然慌起來,預防針道:“我沒有那麽好的條理。”
“交給我。”
好簡單的三個字,可是應隐像被什麽擊中,心裏铮的一聲——有一把琴動了。
她果然天南海北地聊起來,不藏事,颠三倒四,卻充滿真誠。談起電影和片場,她很快樂。
熱茶續了一壺又一壺,中間時,商邵出去抽了根煙。應隐透過那扇巨大的窗戶望他。陰天昏暗,店裏的燈便很明亮地倒映在玻璃上,與他穿着黑色針織衫的身影交融。他好像不怕冷,站在街角,将白色煙管點了一點,籲出煙霧。望着街道時,他臉上神情很淡。
竟然有人能這麽有氣質。應隐怔怔地想。
商邵轉過身時,将她的目光逮個正着。
隔着玻璃,應隐身體裏的弦倏然繃直了。鬼使神差的,誰也沒轉過目光,靜靜沉沉地望了會兒,商邵将煙在垃圾桶上撚滅,推門而入。
“所以,你高中還沒畢業,參加完電影節後,還要回去上課。”
他對剛剛的對視只字不提,将話題牽回到斷點。
應隐點點頭:“我還有一門會考。”
“參加高考嗎?”
“參加,但是分數可能很慘。”應隐誠實道:“出道後就沒什麽時間看書了。”
“還是要多看書。”
“哦。”應隐垂着目光,很淺地舔了舔嘴唇,“你喜歡看書多的女人?”
商邵瞥她一眼,“不,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所以,你既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應隐聰明地推斷。
商邵笑了笑:“沒有。”
“沒有女生追你嗎?”應隐的目光一時望紙巾,一時望他。
“只是征服欲和興趣的話,應該算不上追求。”商邵不習慣和人談論私生活,轉過話題道:“聊你。”
“我……”應隐一時沒話講,說:“我跟你不一樣,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人。”
商邵真當成專訪來做,問:“電影男主那樣的?”
應隐搖搖頭,目光緊張而清澈:“是我的一個同學。”
“早戀?”商邵筆跡停頓,似笑非笑。
“暗戀。”
“你去表白,應該會成功。”
“我不能打擾他備考。他成績很好,要考清華的。”
聊起這位江錄繁同學,應隐像是從剛剛的緊張倉促種抵達了堅實的倉庫。她有話聊了,不管這些話有沒有意義,總而言之她回到了安全地帶。
“他高高瘦瘦的,話不多,我們只講過……幾次話,我找他借筆記,英語筆記。他英語講得好。哦,讓你見笑,你是英籍華裔,英語是你的母語。”
“不,我是中國人。”
應隐唰地一下擡起臉,視線明亮:“那你會回國嗎?”
“會。”
應隐将唇抿了又抿,卻不說話。覺得很熱。
過了會兒,顧左右而言他:“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嗎?”
“我不是他,這個問題很難替他回答。”
“那如果換作是你呢?”
“不會。”
咚的一聲,心裏那把琴成鼓了。
應隐雙臂交疊在桌沿,咽了咽,有些不情願地問:“為什麽啊?”
商邵很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你是認真問?這個答案對你沒有意義。”
應隐還沒有訓練出純熟的表情管理,心底的事都寫在臉上,縱然想微笑,肌肉卻往下沉,連帶着兩片唇角一起。
她的唇晶瑩豐潤,淡淡的粉,抿得緊而用力,像是噘着。噘了一會,偏過臉去,說:“我聊完了。”
商邵按回圓珠筆芯,将一疊紙幣壓在杯下,繼而抄起大衣起身,說:“我幫你叫車回去。”
“你不陪我逛皇宮和集市了?”
“我說了讓你讨厭的話,你還要我陪你?”
“算你有自知之明。”應隐很理直氣壯地瞪他。
商邵勾了勾唇,“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麽用?”應隐更兇,而且有底氣,“你那麽認真幹什麽?就不能随口花言巧語嗎?”
“你很漂亮,也很可愛,只是對我來說太小,所以,是我的錯,不是你的錯。”他的花言巧語也挺認真。
聽到他承認她漂亮可愛,應隐的氣焰忽然消失了,不自在地說:“你不要誤會哦,我只是有點不服輸,不是對你有意思的意思……”
商邵笑起來:“你有喜歡的人,我不會這麽覺得。”
他們動身前往聖誕集市時,暮色沉到了城市中央,路燈以下。
聖誕集市很熱鬧,假日氣氛濃重,綠色的聖誕樹坐落在未化的積雪中,配上彩燈斑斓,真像安徒生的童話。集市上也有賣熱紅酒的,應隐買了兩杯,卻覺得相當一般。
站在夜空和彩燈下相對喝熱紅酒的畫面,就是她十七歲和商邵的最後一面。
三天後,都靈電影節閉幕,《漂花》榮獲國際最佳長片,她還青澀,錯過演技獎,卻還是在獎杯裏倒滿了香槟。那些液體氣泡升騰,在空氣裏彌漫開一股醉人的甜香,她不知天高地厚,說要做中國創造歷史的演員。
後來,泰晤士報刊登整版報道,盛贊她的電影與表演,從她的出道生平,聊到入戲之路,又聊到她的表演方法論,洋洋灑灑,引經據典,平實又隽永。
英語老師用了半節課為大家分享這一篇報道,應隐坐在講臺下,既覺得驕傲,又覺得羞澀,臉上湧起熱度。
她不知道,那些原本該假手于人的文字,是那個男人坐在沙發一角,就着壁爐的火光,用一支鉛筆親手寫出的。功課充足,蹙起的眉眼下眸光專注,讓康叔想起他當年在聖三一時,也是這樣倚坐在窗臺,用鉛筆随手寫下邏輯哲學的推論。
他給他們的邂逅留下這樣一篇報道,遠比那盒焦糖烤舒芙蕾、那雙昂貴的靴子更糟糕。應隐找不到他了,因為他給她的,是意大利的電話卡,随着他的回國而注銷。她打電話聯系泰晤士報,對方彬彬有禮地說會将她的感謝轉達。
好在,時間一久,她快将他遺忘,只有在學校和圈內遇見那些三十出頭的男人時,心裏啼笑皆非地想,拜托,她怎麽可能對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動心啊?再怎麽樣,也快差一輪哎。一定是都靈空氣中的巧克力香味在作祟。
她只是沒想到,他們會有再次相見的機會,他說是來還他該哄她的那一份禮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