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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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帆把那枚精巧的女士腕表塞進應隐手裏,用力撫過她汗濕的額頭:“表在這裏,表在這裏,沒有壞,沒有壞……”
被子裏熱得像熔爐,應隐握着淡金色的鋼表,感到一汪清泉般的涼意。她歪過臉,眉心和眼睫還是蹙着,但不再胡言亂語。
翌日清晨,燒退,但連月來的抑郁、焦慮和酗酒、積勞又找上了門來。它們一直被應隐強有力地壓抑着,見她倒下,意志力缥缈如秋風,終于得以傾巢而出。
卧床的這兩天,應隐稍微吃喝一點便吐,一夜醒四五次,盜汗,噩夢連連。原本該是最容光煥發的十八歲的面孔,以驚人的速度憔悴暗淡下去。
她像是一顆白珍珠,因為過早的曝曬而提前氧化。
到第三天,應帆坐在床邊給她削蘋果,狀似不經意地說:“商邵明天就到。”
應隐被排骨湯嗆了一口,咳嗽起來:“他為什麽來?”
應帆稀奇道:“是你要見你,讓我給他打電話,我就打了。”
“什麽?”應隐不敢置信:“不可能,我不可能讓你給他打電話——再說了!就算我真的說過,那也是燒糊塗了亂說的!你怎麽真去打擾他?”
“哦。”應帆削下一片蘋果,喂到她嘴邊:“還是我錯了?”
她記得那天晚上撥電話給商邵時的情形。
接通以後,他先是“喂”了一聲,繼而說了聲“稍等”。應帆等着,過了十幾秒,才再度聽到他的聲音,問:“怎麽了?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
他的聲音好聽,語調勻緩,談吐間,自有一股沉穩氣度。
應帆這才開口:“商生,打擾了,我是應隐的媽媽。”
商邵第一反應便是:“她出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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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帆為他敏銳的直覺而心驚,也省去了引入話題的迂回啰嗦,說:“她手表壞了。”
她萬萬不可能對一個男人說出“我女兒想見你”這種話。男人是會癡心妄想的東西,她要說了應隐病中迫切地想見他,便是平白落了下風。但要她不說、不打這通電話,她卻也萬萬做不到。因為這是女兒的心意,她沒那麽殘酷。
如果電話那端的男人真是個聰明人,他會懂。
商邵是從王室的私宴上脫身出來的,不能離開太久,簡短地說:“好,明天。”
“不,你三天後再來。”應帆叮囑道,“她這兩天有別的事。”
因為病中面容必然不好看,精神也不足,應帆一是要保全女兒在他那裏的美麗印象,二是那麽虛弱的情況下,他來了也無濟于事,反而耗她女兒的精神。
應隐把湯盅放回到支在床上的托盤中,沮喪且發火:“你叫他過來幹嘛呀,他很忙的。”
“他又還沒到。”應帆輕描淡寫地說着:“你這麽讨厭見,那我就告訴他別來了咯。”
應隐被她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倒是一直很蒼白的臉上終于浮現了很淡的血色。
應帆還是削着蘋果:“你好好休息,打電話的事交給我。”
“不要!”應隐趕忙制止她,吞吞吐吐地說:“他行程安排很精确的,既然抽了時間,又趕他回去,打亂他其他計劃……”
“就是。”應帆四兩撥千斤地取得了勝利,忍笑道:“那你提起點精神?”
應隐最近的覺都睡得很碎,沒什麽規律,總而言之是除了吃飯時,其餘時間都在躺着。喝完了湯,她又躺了回去,下意識揪着被角。
一叫他就來了?之前郵件約了他幾次,都不巧,趕上他在歐洲。次數多了,應隐以為是他不想見她的托辭,便不再約他,寫郵件的頻率也少了起來。
她也很少打他電話。打過一次,他挂斷了,補了短信過來,說正在做彙報,讓她等晚上。應隐刷了幾套卷子,到十一點,困得一分鐘兩個哈欠,才收到他短信說工作上出了點事,現在剛結束,問她是不是睡了。應隐沒回,裝作自己睡了。後來再沒有電聯過他。
他們有三個多月沒見過了。
見了面,說什麽?他有沒有看到網上那些言論?是不是跟那些同學一樣,不好意思再跟她來往?
睡不着。
一定是這幾天睡飽了,所以才會越想越精神。
應隐病了這麽多天,頭一次下床不是為了上廁所,而是照鏡子。她腳步還很虛浮,到了穿衣鏡前,看着眼圈烏黑、皮囊浮腫的自己。
和衣睡在沙發的應帆被她吵醒,睜開眼,正瞧見她拍了自己兩巴掌。
“拍一拍就消腫了啊?”應帆白她一眼,調侃笑她,掀開毯子起身。
應隐深吸一口氣,噘着唇嘟囔:“都怪你。”
應帆給自己倒了杯水,冷不丁問:“你喜歡他啊。”
應隐受了驚般一抖,本能地說:“沒有!”
“你很在意在他面前的樣子,生病了,不念叨你那個被我棒打鴛鴦的江錄繁,反而說手表壞了。”
“我只是有點偶像包袱。”應隐嘴硬道。
“那麽說的那些夢話胡話呢?什麽‘都是我給你寫信,你不給我寫’,什麽‘你從那些斯坦回來了嗎?’,什麽埋怨泰晤士報給他安排了那麽多工作,成天飛來飛去,什麽‘我不信你三十歲’。靓女,你夢裏自己一個人把電影演完了。”
“我只是跟他聊得來。”應隐還是很否認:“跟他相處,我覺得放松。他年紀可大了,快四十歲呢,我怎麽會喜歡大我這麽多的男人?除非我有戀父情結。”
有關父親的話題,是她和應帆之間的死結,只要提到,話題便終止了。應隐是故意這麽說的。
應帆果然放下了臉,将玻璃杯也擱下:“我看你是病好了,你等着,我好好跟你算喝酒的賬。”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喝酒了?我只是忽然犯了戀物癖,開始搜集酒瓶子罷了。”應隐搖頭晃腦,雖虛弱,但一股子神氣。
應帆氣死,晃點手指,撂話說:“你別被我抓到。還有,這個商邵也不行,交交朋友算了,多餘的你別想。”
她尚未見過商邵,只隔着距離見過背影和側面。看身段,自然是相當優質的男人。
但應帆不擔心應隐對他生情,因為應隐雖天真,卻也世故——她分得清好歹,知道命運給她贈予了如何貴重的禮物,要如何把握、如何變現。記者?管你泰晤士報也好,華爾街日報也好,又如何?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文人。
應帆沒有很把這位記者當一回事,更多的是将他看作一個工具人,一個哄女兒打起精神的工具人。
直到隔了一天,她親眼見了他。
片場在江南小鎮,九月多,下了兩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後,天氣驟然轉涼,又叫人不得不提防着随時殺回來的秋老虎,于是穿衣一事便很為難。應帆泡劇組久了,見慣了工裝的職工師傅們,乍一見商邵,只覺得他會穿衣。
其實沒穿什麽特殊的,不過是一件襯衣,一件對襟系扣開衫,一條西裝面料的休閑褲。但應帆是會看細節的人,她首先看他襯衣和開衫的鈕扣,繼而看他腕骨處露出的那一圈袖口、熨得筆挺的褲線,最後是那雙黑色孟克鞋——跨越千裏輾轉而來,一塵不染。
應帆一眼看穿,他的體面遠超她所見過的所有男人。
應帆不是小姑娘,她是見過風浪與無數富商的。一個男人要露富,那很容易,無非一根皮帶一塊金表而已,要讓自己體面得體,卻很難。突然一次收拾出來的體面,往往透着局促,在應帆這樣的老手面前更是一眼露餡。真正的體面,是在經年累月的浸潤中習慣出來的。
人至眼前站定了,應帆的目光也了無痕跡地收了回去,說:“商生,我來接你,她在酒店房間。”
商邵略略颔首:“伯母好,有勞。”
應帆引路,問:“聽說你從中亞回來?”
“公務上有一點事,在那邊待了一段時間。”
“我還以為你是電影記者。”應帆回頭笑道。
商邵應答得滴水不漏:“一直想轉型,都靈那篇是最後一次電影報道。”
小鎮的五星賓館不大,也就是大城市三星的标準,地毯和壁紙都散發着隐約的黴味。安保倒是嚴密的,進電梯需刷卡。上了十二樓頂樓,走到走廊中段的一間房門口,應帆客氣地說了最後一句:“還麻煩你來一趟,真是。”
這門隔音不好,應隐聽見了,躺在床上裝睡,睫毛的顫抖頻率跟心跳連成同一條波折線。
門推開,皮鞋踩在地毯上靜音無聲。從玄關望進去,能看見一間小小的書房和美式休閑椅,但這些地方都沒人。
商邵略有不解,應帆這才輕聲聊表歉意地說:“她生病了,在卧床靜養。”
應隐覺得透不過氣來了,身體在被窩下蜷成緊緊一團。
應帆沒進去,對商邵說:“我還有點事要跟劇組商量,你們聊。”
這是她對應隐無奈的妥協,她不讓她當電燈泡。
待門關上,商邵往裏走,在床邊站停。看了會她那蝴蝶翅膀般忽閃的眼睛,低聲笑了一下:“不睜開眼看一看我?”
應帆在門口留了幾秒,聽到這一句,心裏哀嘆。這不是高中生能比的段位。
應隐睜眼,倔犟地裝作剛醒的模樣。她偷偷塗了粉底,好讓自己氣色好一些,又抹了些顏色自然的啞光唇釉。
但是,商邵還是一眼看穿了她的虛弱。他靜了一靜,問:“怎麽病得這麽重?”
應隐在他這一問裏委屈極了,險些落淚。借着起身的動作,她整理好表情,若無其事地笑道:“沒有,就是發燒了。”
她看着商邵,又看看他身後,心情已經筆直地落了下去,說:“你出門好輕便呀。”
商邵沒有帶任何行李。
“見你一面,晚上就走。”商邵果然說。
應隐點點頭,歪過臉看他一會兒。他膚色比在上一次見面時深了一些。她目不轉睛地看了會兒,打起精神,臉上微微笑:“你坐呀。”
只是一個季度未見,商邵卻覺得她變成熟了很多——并非樣貌,而是眼神。她眼裏的天真後退了一步。
“最近過得怎麽樣?”商邵在她床邊坐下。
“還可以,很忙的。”
“你高考完,我還沒幫你慶祝。”
應隐莞爾:“考的又不好,還沒到五百分。我都不是藝考生,這個分數很丢臉的。”
“不重要。”商邵看着她的臉,不動聲色地端詳着。
應隐想起高中,已經不是之前快活的模樣,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嗯,過去了就算了。”
忽然沒話,她支使他:“我想吃蘋果,你幫我削個蘋果。”
商邵遲疑了一下,起身去拿蘋果和削皮刀。
他沒用過,一秒就露餡了。應隐來回看着他生疏的動作,和竭力裝作淡然的臉,沒忍住笑,不可思議問:“你不會?”
商邵放下刀,一本正經道:“帶皮吃更健康。”
“可是這個皮很厚。”
這很簡單。商邵說:“我讓人給你買皮薄的。”
應隐:“……”
他真的打電話,吩咐人去買皮最薄、最脆甜可口的。
應隐默默地聽着,問:“你有朋友跟你一起來?”
商邵點頭,說是同組的同事。其實是管家康叔,但他這樣說了,應隐便誤以為他還有工作在身,心裏習慣性地開始倒計時,算他該離開的時間。
她話不如以前多,兩人之間總是冷場。
商邵從果盤裏拿了一個青黃皮的橘子,問:“這個生病可不可以吃?”
應隐“嗯”一聲:“是這裏的特産,現在吃季節正好。”
剝橘子還是會的。商邵重又洗了手,幫她剝了一個橘子。應隐的手從被子底下伸出來,預備接過時,見他目光定住。
原來是醫用膠帶脫落開了,叫他看見了手背上發腫的青筋和針孔。應隐捂住,将白色膠帶貼好,垂首笑着說:“今天才停了輸液,再不停,身體裏流的都是葡萄糖了。”
“應隐。”商邵叫了一聲她的名字,直接問:“發生了什麽事?”
他會這麽問,說明他不上網,不追八卦,不知道網絡上的那些聲音。那很好,她才不要打草驚蛇。應隐心裏慶幸地舒一口氣,微笑說:“沒事,就是發燒啊,腸胃炎啊一起來了,所以總在輸液。”
怕他再問,她趕緊說:“我想出去走一走,你可以陪我嗎?我好久沒出房間了。”
商邵應了聲“好”,起身扶她,手掌握住她的肘彎和上臂。靠得這麽近,應隐不敢呼吸,因為病人的氣味都不太好聞。
但她的身體不争氣,落地時,腿軟了一下。她驚呼,本能地抓緊他,幾乎像是跌進了他胸膛。
一時間誰都不說話,也不呼吸了。但他身體的味道還是鮮明無礙地鑽進了她的嗅覺。
她沒有察覺到扶住自己的那一雙手很用力,幾乎像是不舍得放手,因為她的神志只夠支撐她跋涉在自己的混亂和心跳中。她低着頭,黑發披散在肩上,淩亂地掩住了她的眼。
商邵很想吻她,但想到她有兩情相悅的男朋友,他不得不克制自己。
最終,他只是撩開了她的那抹發絲,替她別到了耳後。
他的指尖擦過耳廓時,應隐的心瓣嘗到了那個橘子的味道。
酸的。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