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春
春
任月語為了改善體質,強健體魄,纏着讓江琅教她功夫。
她對功夫的種類還有要求,不能過于簡單,那樣起不了作用。最好能夠快速上手,她這一向心急,籌劃好的事情,恨不得立即就能實現,享受成就與樂趣。
“我的訴求呢,就是這些。”任月語趾高氣昂,“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小江。”
江琅無奈笑道,“好的,任月語大人。”
江琅按照任月語的要求,制定了合适的方案。他帶着任月語晨起訓練,直至黃昏,日複一日。
春日和煦,花香隐隐。樹林裏清幽安靜,他們在林中輕盈穿行,帶動缥缈清風。
***
江琅前期的重點在于,向任月語傳授基本功與對應招式。到了後期,大部分時間是任月語在自己練習,江琅有時會陪在一旁守候着,有時會到庭院裏喂養那一只白兔。
江琅喂養白兔很細心,用的青菜和胡蘿蔔都是從小菜園裏挑選的新鮮蔬菜。他在小菜園裏東挑西選,盛滿一個竹籃,拎着往庭院走。
走了沒幾步,江琅察覺到不對勁,提高了警惕,有意放慢了腳步。
林中一直有人在跟蹤他。
他再往前走一些,走到了一處較為寬闊的空地上,以此避免林中可能設置的暗樁。他站定于空地的中心,放下竹籃,率先打破僵局,“出來吧。”
一個白衣女子從林木之後走了出來。她戴着鬥笠,白紗遮眼臉龐,叫人辨不清身份。
江琅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正欲開口,不料對方迅即拔刀出鞘,徑直刺向江琅。江琅側身躲避,刀面在他眼前反射刺眼白光。白衣女子轉換刀的方向,擊向江琅。江琅仰面,感受到刀面擦過鼻尖上方時,帶來的一陣淩厲的風。他腿部用力,後撤幾步,站穩,直視白衣女子。
他并未動手,一直背着手,只是在防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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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子縮回長刀,找準時機,再一次向江琅發起進攻。她左右夾擊,每個角度都不放過,全力以赴。江琅靈活退讓,不被她刺傷,也不與她拉開距離,在地面上留下幾道輕盈的痕跡。
直至三四個回合後,江琅退到一棵杉樹下,不得不停住腳步。白衣女子長刀徑直而來,在快要觸碰到江琅喉嚨時,驀然止住。她沒有再繼續往前,而是保持僵立狀态,發出了一聲冷笑。
“江子樞,手下敗将。”
江琅笑了一下,出乎意料地伸出雙手,兩指夾住長刀,只輕輕用力,便把長刀從白衣女子手中抽出,扔向遠處。
白衣女子驚呼,“哎!我的刀!”
江琅向前一步,輕巧摘掉了白衣女子的鬥笠,露出她的面容。
任月語慌忙摸着腦袋,“哎!我的帽子!”
江琅攔腰抱起任月語,将任月語扛到肩上,另一只手拎起了小竹籃。
任月語在江琅肩上颠簸着,質問道,“哎!你幹嘛!”
江琅坦然回應,“把你抓回去當壓寨夫人。”
他帶着她往庭院裏走去。林間鳥鳴清脆,春風綿延,樹梢長出了新芽,嫩綠的幼芽點綴着墨綠的連片樹葉,流露出春的明媚。
***
任月語的進步肉眼可見。起初在江琅只防禦的情況下,她能和江琅對抗三四個回合。到了後來,即便江琅在她的強迫下終于出手,她也能抵抗一兩個回合。
她對自己的進步很滿意,評論道,“已經可以出師了。”
她評論完,又有些缺乏底氣。她向江琅求證,“可以出師了,對吧?”
江琅思忖,回應道,“試試看。”
他所說的試試看,絕不是指任月語找他來做對抗嘗試,那樣并沒有多少意義。他所想的是,找個外人當做目标,最好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才能真正試探出任月語的實力。
于是,江琅有意帶着任月語外出,試圖尋找合适的機會。
那日,他們去了青山城內的一家酒樓。
這座酒樓新開業不久,搞了許多酬賓活動,又擅長推廣新式菜品,人氣自然旺盛。
江琅原本準備帶任月語去嘗嘗鮮,碰到任月語興致高昂,打算先去隔壁街巷買一些龍井酥,江琅便只能獨自前行,去往酒樓。
他踏入酒樓後,在夥計的接待下,坐進靠窗的一間敞開式的小廂房裏。
隔了不算久,任月語抱着一袋龍井酥踏進門來。
大堂裏正有一處吵鬧的地方,惹人注目。
任月語循聲望去,見到了櫃臺前的三個男人。其中兩個男人衣飾不講究,神态輕蔑,一個包着黑色頭巾,一個叼着一根竹簽。站在他們對立面的另一男人衣着體面,看似是個書生。書生攔截了他們的去路,并據理力争。
任月語側耳細聽,大致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書生和另外兩人原本坐在隔壁。書生因有事耽擱,去了後院一趟,回來時,正好撞見戴頭巾的男人偷自己東西的一瞬間,偷的是一枚碎銀。書生着急,連忙趕到桌前,翻開包來查看,發現果然少了一枚碎銀。
他們偷了他的碎銀。
他先是張開雙臂,擋在他們面前,再又禮貌作揖,勸慰道,“不義之財不可取,還請兩位公子将碎銀還給我。”
叼竹簽的人仰頭問道,“不義之財是什麽意思?聽不懂。”
書生明白他們是在故意否認,下決心坦白說道,“我親眼看見你們偷了我的碎銀,還請你們還給我。”
叼竹簽的人輕蔑一笑,“你說偷就是偷?你有證據嗎?”
書生惱怒,增大了音量,“是否偷竊,看看你們的包不就知道!”
書生一邊說着話,一邊動手要去翻他們的包。戴頭巾的男人一把擒住書生的手臂,力氣大得幾乎要把骨頭捏碎。他警告書生,“誰允許你翻的?”
他手部用力,将書生的手臂掰彎,拎着往上提,疼得書生嗷嗷叫喚。
任月語看不下去,書生那副慘烈的模樣叫人不忍心。她出手了,用刀鞘撞擊戴頭巾男人的手臂,迫使他松開。再反身推撞書生,讓書生撤退幾步。她站到了他們的中間,隔開了争執。
她審視眼前不修邊幅的兩人,“敢做不敢當是嗎?”
叼竹簽的男人被任月語從中打斷,本想罵上一句,又見任月語姿色出衆,随即産生浪蕩之情。他挑逗道,“小娘子,你這般風風火火闖進來,是想引起哥哥的注意嗎?”
他說着就要行動,一只手向任月語伸來。任月語犯惡心,擡起刀柄,重力敲擊他的肘部。他吃力傾斜,險些沒能站穩。
任月語想要趁勝追擊,再一次出擊刀鞘。戴頭巾的男人警覺,随手抓起一旁櫃臺上的算盤,半空攔截任月語。算盤被刀鞘擊裂,珠子在空中四散開來,落了滿地,随處響起清脆的聲音,連續不絕。
任月語拔出長刀,男人掏出匕首,兩兩對峙,一觸即發。
場面一片混亂。
書生看清了發生的一切事情,心中明知自己應該上前幫忙,但又見雙方刀光劍影,交戰聲音刺耳恐怖,他委實膽怯,不得已連連後退,藏在木桌一旁,瑟瑟發抖。
四周的客人在驚呼,抱頭亂竄。大多數人努力往門外跑,跌跌撞撞跑出酒樓。少數人沒辦法擠出門,只能慌亂逆行,有的往樓上跑,有的往後院跑,整個酒樓充滿了彎腰躲避的客人。
唯有江琅仍舊坐在原位,心平氣靜剝着蓮藕,白嫩的蓮藕仁逐漸堆滿青玉餐盤。
任月語和兩個毛賊之間的争鬥,從櫃臺前蔓延開來,覆蓋大堂大片地方。叼竹簽的男人腹部被擊,狼狽地倒在地上,疼痛翻滾。戴頭巾的男人為了自保,更加賣力與任月語對抗。
衣擺牽扯起劃破空氣的沉悶響聲。
老板娘吓得躲在櫃臺下,偶爾冒出半個腦袋偷瞄一眼,迅即又縮了回去。她見夥計躲在一旁的立柱背後,忙吩咐道,“你快出門報官!”
夥計探頭觀察形勢,找準時機,顫顫巍巍從這根立柱竄到了另一根立柱,企圖靠近大門。他還想繼續逃竄,猛然從戰鬥的中心飛來一只餐碟,從夥計眼前飛過,撞擊立柱,破裂成碎片。夥計被吓得不輕,癱坐在立柱後,再不敢貿然行動。
任月語有意看了一眼。
戴頭巾的男人手腕負傷,匕首滑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他情急之下,随手抓起身旁的物件,一股腦向任月語擲去。任月語靈活地左右閃躲着。
如果他只拿物件撞任月語,那還好說。然而他不止撞任月語,他扔物件的動作,因心急而逐漸變成無差別的攻擊,碗碟亂飛。
一只蓋碗飛向了江琅。
任月語迅速挪步,追随蓋碗,強行擋在江琅身前。她長刀一揮,将蓋碗從空中豎劈成兩半,利落淩厲。
她狠瞪着戴頭巾的男人。
之前她掀起戰鬥,純粹因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正義之舉。此刻對方的攻擊竟波及到了江琅,她在見義勇為之外,更添加了一股憤怒,火冒三丈。
戴頭巾的男人見縫插針,在短暫的停戰裏企圖往酒樓外跑去。任月語奮力揮刀,長刀精準插在那男人眼前的立柱上,幾乎貼着那男人的臉。
那男人吓得渾身打顫,不敢輕舉妄動。
任月語用僅剩的一絲理智,壓抑住怒氣,低聲警告道,“還錢,然後給我滾。”
那男人木楞地從懷裏掏出了碎銀,松手将碎銀落到地上,再小心翼翼繞過長刀,跌跌撞撞跑出了酒樓。
大堂內争鬥結束,喧嚣散去,倒是一下變得安靜了。剩餘在場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該作何反應,愣在原地沒有動彈,形成一種怪異的僵局。
江琅是最先做出行動的人。他站了起來,走到任月語身邊,遞給任月語一袋他方才剝好的蓮子。任月語接過紙袋,挑了一顆蓮子放進嘴裏咀嚼,禁皺的眉頭才終于放松,舒了一口氣。
江琅感慨道,“看來這飯是沒辦法再吃了。走吧,帶你另尋一家。”
江琅邁步,先去立柱旁,摘下長刀,替任月語插回刀鞘中,随後跨出了酒樓的門。任月語跟在江琅身後,一改之前的兇惡模樣,變回了乖巧可愛。
***
為了避免再被打擾,江琅帶任月語去了湖邊酒樓的閣樓,處于相對封閉隐私的空間。
任月語坐在位置上,看着店家一道道上菜,直到餐碟擺滿木桌。等到所有菜品全被端上桌,店家退出廂房後,任月語終于忍不住,身體前傾,雙肘壓在桌面上,迫不及待詢問江琅,“怎麽樣,我剛才表現得很厲害吧?一挑二不費力!”
江琅點頭誇贊,“很厲害。”
任月語眨着星星眼,等待着江琅繼續誇贊。她希望能得到他的充分肯定。然而等待了許久,卻未聽見江琅有更深層的言論,只見江琅平靜如常,替她舀着蒸蛋羹。她有些洩氣,試探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其他的想法?怎麽不告訴我?”
江琅把一碗最嫩的蛋羹放到任月語面前,“我有幾句師傅對徒弟的囑咐,你願意聽嗎?”
任月語點頭道,“我聽的。”
江琅緩和一下情緒。武力方面,任月語進步顯著,足以對抗像今日那般的小毛賊。但在對于問題的處理上,任月語似乎稍顯沖動了一些。
江琅提醒道,“看問題切忌只看表面,光憑一個場景就先入為主斷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有時候你好心去幫助的,恰恰會是壞人。”
任月語不明所以,“難道那個書生才是壞人?我判斷錯了?”
江琅搖頭,“你今日的判斷倒是并沒錯。”
今日容易判斷,是因為今日場景簡單。往後遇見更為複雜的情景,江琅擔心任月語會陷入其中,甚至被人惡意利用。
任月語稍微明白了江琅的意思。道理她懂,就是覺得有些傷腦筋。
江琅繼續道,“武力方面……也要對敵人有個評估。”
江湖上時常有人善于僞裝,看着是人畜無害的老弱病殘,實際卻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出手便是災難。任月語缺乏常年累月的訓練,光靠這幾月的練習,哪裏是他們的對手。
江琅來到任月語身邊,拿出了一個細小的竹筒,把竹筒尾部連着的一根棕色繩索系到了任月語的腰間。他告訴她,“這是信號筒。若你獨自遇到無法解決的事情,記得拉閘,我會速來救你。”
任月語把玩着信號筒,覺得新奇。
江琅摸了下任月語的腦袋,叮囑道,“對我而言,護你周全是最為重要的事情。”
任月語嘟囔着,“好吧。”
她其實也明白江琅的擔憂,懂得江琅想要告訴她的道理,知道自己存在的不足。只是她方才第一次獨自順利完成了一場見義勇為的俠義之事,她心中更想要得到的,是江琅的盛情誇贊。
她耷拉着肩膀,不禁有些失落。
***
接下來的幾天裏,任月語的心情明顯不佳,訓練時也沒了往日的那種勁頭,略顯懶洋洋,以及些許疲憊。
江琅全部看在眼裏,但他表面上沒有做出任何舉措。
春雨連綿不絕,溫柔和煦,滋潤世間萬物。
江琅那幾日總是會悄悄出門一趟。
待到春雨停歇,天空放晴,江琅邀請任月語去了書房。
江琅沒有明說是什麽事情,安靜地帶着任月語上樓。任月語心中有些疑惑,猜測良久,卻也沒有頭緒。
陽光澄澈透明,在牆面晃動着,悠然自在。
江琅踏入書房後,走到了一處木架前。這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木架,外頭罩了一層赤色布料,叫人辨不清具體模樣,仿若是個畫架。任月語起先以為這真是個畫架,架上或許有畫像。但又見木架兩端分別有一處凸起,一上一下,可以傾斜地連成一條線。她便猜不透了,不知道布後究竟是什麽。
江琅握住了布料一角,利落掀開,露出了木架上的禮物。
是一把長刀。
任月語瞪大了眼睛。
她之前無論是訓練還是實戰,用的長刀都是最為普通的那一種,随處可見,缺乏個性。她并沒有一把屬于自己的長刀,她其實早就羨慕不已,渴求得到她的專屬。但她自知自己的實力擺在那裏,似乎顯得弱了些,不配擁有專屬長刀,于是一直沒有将願望說出口。
江琅看出了任月語的小願望。
任月語向來喜歡玩弄江琅的淩風刀,只是淩風刀對任月語而言過于沉重了,不便于舞動,所以她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
江琅便特意請了青山城內最有名的鑄刀師,采集五山之鐵,鍛鑄一把與淩風刀相似的長刀。刀的一面刻着滿月星辰,另一面雕刻山川草木。為了配合任月語的手勁,長刀在重量上下了功夫,注重輕盈。又為了配合任月語的喜好,與墨色的淩風刀不同,這一把長刀做成了銀色,靈巧伶俐。
“專屬于你。”江琅向任月語示意,“喜歡嗎?”
任月語踏上前,從木架上取下了長刀,拿在手中細細觀察。拔刀出鞘,在空中揮舞幾下,刀面反射着幹淨的陽光。
她開心不已,“喜歡!”
江琅聽到她肯定的回答,終于放心。他本來準備了好些話想對她說,他打算告訴她,那天在閣樓上,他以師傅的身份對她這個徒弟囑咐了幾句,其實并沒有阻攔她行俠仗義的意思,純粹是因為過于擔心她的安危了。他後來仔細思考過,決定不再扮演潑冷水的角色,不再熄滅她的熱情。她若是有想做的事情,那就放手去做吧,不要害怕途中會遇到的困難,因為他會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無論何時何地。
然而一席話在腹中醞釀許久,看到她開心的模樣,他最終只是順着她的心情,應了一句,“喜歡就好。”
任月語握着刀柄用力比劃,聽見長刀劃破空氣的聲音,欣喜愉悅。她耍了兩把,來了氣勢,單腳踏上板凳,極盡潇灑。她将刀尖插進刀鞘,再慢慢地将長刀一點一點推入刀鞘之中,享受收刀過程帶來的帥氣體驗。
“有了這把長刀,我便要當那蓋世英雄。”任月語裝扮成灑脫模樣,随口問了江琅一句,“你要當什麽?”
她還記得那日他們在野島上,她告訴江琅她的願望是,她要成為武林第一,江琅成為武林第二。她以為江琅此刻也會回想起那日的場景,回答那日曾經發生過的對話。她沒想到江琅竟湊上前來,與她對視,近在咫尺。
“我要當蓋世英雄的夫君。”
江琅聲音很輕,任月語聽得驀然一下臉頰漲紅了。
她下意識後縮,規規矩矩站好。因為江琅這一句話,任月語實在有些害羞,轉身走了幾步,試圖躲避。沒能走出多遠,任月語懸着一顆心,總覺得應該回應江琅幾句。她便又倒回來,走到了江琅跟前。
當真看到了江琅的面容,任月語臉頰愈發紅潤了,抿着唇,說不出一句話。她脖頸發熱,有些受不了,于是再一次轉身,撲棱着快速跑開,跑下了樓梯。
江琅看着任月語倉皇失措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他的夫人真是經不起逗,但也真是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