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冬
冬
江琅生病了。
他卧坐在竹屋的床榻上,靠着床頭,安靜休息。
任月語之前請過青山城裏最好的郎中來看病,郎中給開了幾副藥。那藥說來也确實有效,江琅原本全身發燙,流汗不止,完全是個火爐,經過那麽幾副藥的治療,症狀确實得到了明顯的改善。剩下讓人揪心的地方在于,江琅的氣血一直不足,虛弱乏力,提不起精神。
那幾副藥的藥效已發揮殆盡,再吃也起不到功效。一時半會兒也再無郎中可請,任月語焦急,索性拿起了醫書,親自給江琅配藥。
醫書是雲霁特意留給任月語的,裏面填滿了雲霁的筆記,包括針對沉睡症的應急辦法,以及一些較為常見的疾病。
任月語翻閱到風寒那一章節,查詢藥方。
她把藥爐端進了屋內,一邊核對藥方一邊煎藥。
她有些焦慮,心裏想着歷史書上關于江琅的記載,“于景和四年病逝。”
恰恰今年仍是景和四年。
好不容易捱過了月映湖心那一刻,若是到頭來折在一個不起眼的風寒上,她估計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她于是對于藥方核對過于認真。她在床榻旁檢查到江琅舌苔發白,跑到藥爐邊添加一味藥。她又回到床榻旁檢查到江琅臉頰發熱,回到藥爐旁再添加一味藥。她就這樣舉着醫書,在藥爐與江琅之間來回跑動,不厭其煩。
忙活一陣,任月語終于停在藥爐旁,蹲到爐邊攪拌藥液。江琅還以為任月語終于完成了配藥大事,能夠告一段落。沒想到任月語翻了一頁醫書,竟又有了新發現,興致勃勃翻找藥箱,往爐裏再添加了一味藥材。
江琅不禁從旁提醒,“小語,別再忙了,休息一下吧。”
任月語潇灑揮手,“沒事,我不辛苦的。”
江琅解釋,“不是……我怕你毒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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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月語愣了下,轉頭瞪着江琅,“我按照醫書來配的藥,怎麽會有毒!”
她為了證明自己,舀了一勺藥水,當着江琅的面嘗了一口,“喏,我喝了都沒事,沒毒的吧?”
她砸吧一下,回味着藥水的味道,“不過确實有點苦,我再加幾勺蜂蜜。”
江琅哀求,“小語……”
任月語笑道,“逗你玩呢,吓成這樣。”
她盛了一碗藥,端到江琅身前,坐在床榻旁邊。她以為江琅是不會規矩喝藥的,已經做好了強行喂藥的準備。
沒想到江琅意料之外地配合。
任月語舀起一勺藥,江琅便主動低頭喝完一勺,聽話順從。
任月語扯過衣袖,替江琅擦拭嘴角的藥水。她那麽嬌小,他那麽高大,她給他擦拭嘴角,莫名有一種類似于豢養野獸的樂趣。
***
任月語拿不準這藥到底有沒有作用。這是她第一次配藥,對自己的配藥水平沒辦法評判,對藥效發揮的時間也沒辦法估量,一切處于摸索的空白狀态。
為了保險起見,在等待藥效發揮的這段時間裏,任月語仍然細致入微照顧江琅。
夜晚入睡之前,任月語先替江琅蓋好被子。她把被子牢固掖到江琅身下,把江琅密不透風地包裹起來。
正是冬天,江琅又感染了風寒,任月語不能再讓江琅受到一點寒氣。
她确認江琅被包裹得不能動彈了,才終于躺下,蓋好剩下的被子,靠着江琅。她睡得乖巧,安靜躺着,呼吸均勻。
然而她剛睡下沒多久,就聽見江琅似乎虛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小語,我熱。”
任月語在被窩裏挪動,手背碰到江琅的手臂,感受到江琅身體确實發燙,比她還燙。她想着給江琅掀開被子降降溫,但又懶得撐起來,只想躺着,她便找了個辦法,把被子裹在自己身上,徑直向另一側滾去。
江琅身上只一下便沒有了被子。
他摸索着手臂,看向任月語。
“小語,我冷。”
任月語氣憤地翻轉過來面向江琅,質問道,“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你到底要怎樣?”
江琅利落地翻身壓來,和任月語之間唯有近在咫尺的距離,“要這樣。”
任月語下意識伸出手,抵在江琅肩上,“你不是……不舒服嗎?”
他低眸望向她的嘴唇,更貼近她一些,“早就好了。”
他吻了下去。
冬季原本冰寒,他的手心卻是無盡熾熱的觸覺。
呼吸朦胧,光影融合。
在眩暈中迷失。
夜晚濃稠,暖爐內的點點微光,成為撒入房間的幾顆散星。
***
他們纏綿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他們驚奇地發現,江琅身體恢複了,任月語卻又生病了。
任月語把江琅罵了一頓,“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傳染給我!”
江琅忙給任月語批上一件外袍,在領口系節,把任月語裹成赤色團子,“小語對不起。”
他為了表達歉意,更為了給任月語養身體,開始了對任月語的悉心照料。
和前一日相比,他們互相換了一個位置。
任月語乏力地躺在床榻上,偶有頭痛,昏昏沉沉。
她沒什麽胃口,除了喝藥外,她對其他食物都沒什麽興趣。她從早上餓到了下午。
江琅不忍心,一遍遍詢問任月語的喜好,“烤鴨吃嗎?烤魚呢?或者烤羊肉?”
任月語光是聽見葷菜就反胃,“我不想吃肉。”
江琅道,“好,那吃素菜,想吃什麽?金沙玉米?麻辣蓮藕?炝炒包菜?”
任月語想象着菜肴的樣子,仍然提不起興致,嘟囔道,“素菜也不想吃。”
江琅故作嚴肅,“小語,總要吃點東西。”
任月語想着,她要是再不說出一樣食物來,江琅的追問就會永不停歇,她于是胡謅了一句,“那就吃冰糖炖雪梨吧。”
她這是随口亂編的一句話,江琅當真了。
江琅利落地去到廚房,為任月語弄冰糖炖雪梨。他在以前的行軍生涯裏,熬煮過不少吃食,但幾乎全都屬于粗糙野飯那一類,像這樣精致的甜品,他還是第一次學着做。好在他有廚藝基礎,只要細致耐心,做起來也不算難。
他端來了冰糖炖雪梨,舀一勺鮮嫩湯汁,舉到任月語嘴邊。任月語嘗了半勺,汁水溫熱,甜而不膩,确實是一道不錯的甜品。
但她只喝了一口。
“我吃不去了。”任月語稍微往後縮了一點,“我不想吃了。”
江琅以為是他手藝不行,做出來的東西不合任月語胃口。他問道,“那除了這個外,還想吃什麽?”
任月語又一次胡編亂造了一句,“想吃紅棗杏仁蓮子粥。”
江琅回憶着廚房裏的食材,他記得有紅棗和杏仁,至于是否有蓮子,他不是那麽确定。他提議,“不一定有蓮子,改成薏米粥行嗎?”
任月語下意識撇了一下嘴。
江琅于是明白了任月語的意思,笑道,“好,就吃蓮子粥,我去找。”
他又去了廚房,在櫃子裏仔細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罐蓮子。他搭好鍋,開始加入食材熬粥。給自己熬粥講究的是開大火,把米煮熟就算數,關鍵在于填飽肚子。給任月語熬粥,更要講究的是小火慢熬,熬制入味,最重要的是好吃。
他折騰了大半個時辰。
他把熬制好的粥端到任月語眼前。粥有些發燙,他舀起一勺來,慢慢吹涼了,才終于遞給任月語。
任月語低頭,又是只吃了半勺。她沒發表評論,只是輕嘆一口氣。
江琅收回了勺子,問道,“是我做的不好吃嗎?”
任月語解釋,“好吃的,只是我現在又不想喝粥了。”
江琅追問,“那現在想吃什麽?”
任月語咂舌,若有所思,“我現在……想吃你最開始說的那個,烤鴨。”
江琅有些出乎意料,看向了窗外。已是黃昏,冬日夕陽掉下窗棂,逐漸向地平線隐沒。離關城門的時間不遠了。
他們當初貪圖閑适幽靜,在竹林裏修建了一座庭院,他們喚它輕筠院,與清風花鳥相伴。
不過世俗意義上的不便在于,離青山城區有一段距離。
家裏沒有現成的烤鴨,甚至沒有鴨肉。要滿足任月語的願望,只能進城。
任月語知道江琅在擔心什麽,感嘆道,“我也就是随便說說而已,哪能只為一只烤鴨,風風火火跑一趟?還要冒着趕不上閉城的風險,多不值得。”
江琅放下了碗,“現在出發的話,能趕上。”
如果她想要的話,他就跑一趟,也不算難事。
夕陽漸隐,遠空只剩一抹極淡的晚霞。松林矗立于冷風中,枝頭上堆積着殘餘的一點霜雪。
江琅架馬疾馳于冬日路上,留下兩道淩厲的痕跡。
江琅回到家時,天色已暗。偶有夜風漏進窗棂,吹拂燭火輕顫。
他走進屋,關上了窗戶。他給任月語帶的烤鴨雖是層層包裹,但抵不過路途冷風吹拂,變得稍微有些涼。他重新加熱了烤鴨,精心擺在盤中,給任月語端了過去。
“小語的烤鴨。”江琅坐在床榻前,興致勃勃拿起一張面餅,夾了兩塊豐腴的鴨肉,蘸上醬,添加黃瓜條,包裹成精致飽滿的卷,“嘗嘗看,是不是你喜歡的味道?”
他裹的鴨肉卷個頭實在太大了,任月語一口塞不下,只能從側面開始一點一點慢慢咬。偏偏角度難找,第一口太小,咬到面餅皮,第二口也小,咬到鴨皮,第三口咬太歪,光咬到一嘴醬,帶出一根黃瓜條。
她笑道,“什麽運氣,就是咬不着肉。”
她握着江琅的手腕移動,從左側咬,不順手,從右側咬,也不順手。她索性拿過了鴨肉卷,自己動手吃。張大嘴咬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江琅拿出手帕,替任月語擦幹淨嘴角的醬汁。再重新挑出一張面餅,替任月語包裹第二個鴨肉卷,細致耐心。
等到把任月語照顧妥當,江琅才終于空下來,順手端過一旁桌上的蓮子粥。那是之前任月語吃剩的蓮子粥。他并不講究,對着碗沿直接喝,一口氣喝下大半碗。他陪着任月語餓了一天,方才又風塵仆仆跑一趟,确實餓了,連一碗粥都能喝得那麽香。
結果被任月語看見後,又開始了任性的游戲。
“我不想吃烤鴨了。”任月語指着江琅的碗,“我要喝這個。”
江琅的手懸停在半空,猶豫了一下,準備站起來,“我給你重新盛一碗。”
任月語急忙拉扯住江琅的衣角,“我就喝這碗。”
江琅猶豫不定,“這碗……我喝過的。”
任月語理直氣壯,“不管,就要你這碗。”
江琅無可奈何,笑了一下,坐回了原位。他刮出了滿滿一勺蓮子粥,喂到任月語嘴邊。
任月語欣喜地湊上前,津津有味吃掉了蓮子粥。江琅拿出了一張手帕,替任月語擦拭掉嘴角的米粒。
任月語感受着江琅的體貼溫柔,一陣竊喜,不禁感慨了一句,“你對我真好。”
江琅答複得自然順暢,“畢竟只有一個夫人,當然要好好對待。”
任月語猛一下怒氣上竄,微微脹紅了臉。她挺直腰板責罵江琅,“什麽叫做只有一個夫人?你還想要幾個?”
江琅饒有興致地觀察任月語的表情,評論道,“看來身體恢複得挺好,都能罵人了。”
任月語有一種被當衆揭穿的窘迫。她洩了氣,縮回身子解釋,“因為剛才吃了肉……吃肉了肯定就會多少恢複一點點。”
江琅放下了碗,低頭笑了一下。
任月語還當江琅是不信任她所說的話。她本來還想再多解釋幾句,但又覺得繼續解釋只會越描越黑。掙紮良久思來想去,她最終決定誠懇道歉。
她低聲嘟囔着,“對不起,下次不會再故意捉弄你了。”
江琅捏了下任月語的臉頰。他哪裏會看不穿任月語的小把戲,哪裏會猜不透任月語的小心思。不過是她想玩,他就陪她玩罷了。
他問道,“還想吃蓮子粥嗎?我去給你盛一些。”
任月語拿不定主意,不确定江琅問這話的意思,是否會是一種對她的試探。
江琅看出了她的疑惑,笑道,“我是認真問的。”
任月語才總算放心,伸出手來比劃,“要一大碗,我們一起吃。”
她興致勃勃地看着江琅。經過了這麽一整天的折騰,經歷了頭痛乏力和食欲不佳,她偶然悟出了一個不成文的道理。
自己吃飯沒意思,得和江琅一起吃飯才香。
***
他們共享一碗粥。當時享用得很快樂,之後得到的結局不盡如人意。
兩個人同時生病了。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都算是舊病複發,這一次并不如上一次那般嚴重,除了偶感不适之外,其餘并無大礙。
不過為了謹慎起見,他們這次格外小心翼翼。
正值除夕,青山城裏熱鬧喧嘩,一片繁忙。
他們為了悉心養病,沒有選擇出門。但又為了不錯過熱鬧,他們從屋內搬到了院子裏,點燃一簇篝火,融入一片溫馨暖色。
他們因為要避免再次傳染,有意隔得很遠,坐在兩頭,隔着篝火遙遙相望。
兩個人都披着一床被子,裹成粽子,昂着頭,欣賞遠空綻放的煙火。缤紛色彩在夜幕中閃爍,旖旎光影映襯着他們的面龐,忽明忽暗,伴随着熱烈的聲響,仿若漫天碎片那般緩緩降落。
他們也跟随着低下頭來,在溫柔火光中四目相對,眼眸中映襯着彼此的身影。
一種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沖動。
他們默契地挪開視線,企圖避免這一種不應有的沖動。然而這般努力并沒能夠維持太久,他們又默契的回頭,對視,忍俊不禁。
任月語忍不了,索性不管不顧搬起她的小馬紮,風風火火挪去江琅身邊。江琅替任月語騰好位置,待任月語坐下後,他替她嚴嚴實實裹好被子,再緊挨着貼在一起。
煙花綻放得更加熱烈,牽引着篝火舞動閃爍,遙相呼應。爆竹啪啦作響,喧嘩熱鬧。
任月語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來,端起身旁的梅花酒釀。江琅心領神會,端上了另一只酒杯,與任月語碰杯。
碰杯的清脆響動在爆竹聲中顯得格外可愛。
借着煙火光芒,任月語向江琅輕聲送上一句祝福,“祝願新歲安康。”
江琅溫柔真摯地回應着。
“新歲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