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百年
百年
任月語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車輿裏,稍有颠簸。她眨了下眼睛,緩了緩,随後坐起來,伸出手,有些緊張地掀開了簾子。
江琅騎着馬,與車輿平行。他透過窗戶看向她,眼帶笑意,“小語,早安。”
她舒一口氣,輕盈地回複道,“早安。”
他柔聲問道,“準備好了嗎?”
她笑着點頭,“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改變這一切。
江琅拉住駿馬缰繩,揮手示意隊伍停下。他下了馬,來到車輿前,接任月語走下車。
他們肩并肩站在了隊伍前方,面對衆人。
江琅找準時機,抽出了孟昭啓腰間的佩刀,手法淩厲。他揮刀砍向孟昭啓的肩膀與手臂,劃破了孟昭啓的衣袍,留下三四道刀痕,浸着鮮血。他再将刀扔到了地上,撞出清脆聲響,刀面泛着陽光。
孟昭啓立即單膝跪地行禮,“将軍……”
衆人見狀,跟随着跪下。
江琅往前邁了半步,“回去暗地裏向皇上複命,說你率隊追蹤逆賊江琅,奮力搏擊,奈何逆賊過于狡詐,終是逃脫。”
孟昭啓咬緊牙關。他說不出這樣的話,他做不出踩着江琅往上爬的事,沒辦法給出答複。
江琅轉而向雲霁囑咐道,“昭啓性子急,還望你多擔待。往後他升為将軍,請你盡可能地提點他,畢竟你比他聰明得多。”
孟昭啓哭着臉不服氣,“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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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霁低頭偷笑,答複江琅,“将軍請放心。”
江琅擡頭,喚道,“孫一堂,孫一正。”
孫氏兄弟應道,“在!”
江琅叮囑,“你們兄弟的人作為昭啓的左膀右臂,切實輔助昭啓。”
孟昭啓紅了眼眶。他怕被旁人看見後鬧得窘迫,橋橋抹去眼角的濕潤。
江琅換上較柔和的聲音,喚道,“素雅。”
素雅應道,“奴婢在。”
江琅細數道,“你有天賦,又有興趣,所以若是你願意吃苦,可到昭啓麾下進行訓練,有朝一日,或許能成為女将。”
素雅驚喜地擡起頭,臉頰微紅,“謝謝将軍!”
江琅笑了下,對着衆人稍微提高音量,“你們作為皇上的将士,切記不涉黨争,這一生為天下百姓而戰,只效忠于皇上一人。”
衆人高聲應道,“是!”
江琅邁步繞過人群,走到了隊伍後方,攙扶起賀懿,“賀伯,你的籍冊和饷銀均已安排妥當,可放心卸甲歸田,安穩度日。”
賀懿向江琅鞠躬作揖,“謝謝将軍。”
江琅點頭示意,随後走到了程恒身前,“程恒,你的身手矯健靈活,武力高強,是皇上暗影的最佳人選。所以往後皇上的安全,就拜托你了。”
程恒允諾,“定不負将軍囑托。”
江琅掃視一遍,安頓好了所有事情,神情終于放松。
他走回了任月語身邊,摸了下任月語的腦袋,笑道,“小語,我們走吧。”
任月語鄭重真摯地向衆人告別後,被江琅攙扶着,跨上馬背。江琅翻身上馬,把任月語圈在懷裏,拉緊缰繩,正式出發。
竹林搖晃,簌簌作響。天地間靜谧悠然,唯有清風作伴,盡得自在。
***
宮廷間流傳着許多閑言碎語,故事的主角是将軍與貴妃,故事的版本多種多樣,不僅有人與人的故事,甚至還有人與妖的故事,比民間話本還要豐富好些。
這些閑言碎語傳到了小皇帝的耳朵裏,他一概不予理會。
一個月來,有太醫時常出入于貴妃宮中,惹人注目。
到了月末,小皇帝發出昭告,宣布貴妃因救治無效,香消玉損。
随着貴妃病逝,宮廷中的閑言碎語逐漸消散,恢複正常。
半年之後,鷹揚府傳來消息,鷹揚将軍江琅在外感染瘧疾,不幸逝世。
消息一出,衆人唏噓,以為江琅與任月語皆已不在人世。
他們徹底被抹滅于世人眼中。
***
月影湖旁,江琅與任月語并排站在湖岸上,商議着該如何進行下一步。
自循環被打破之後,江琅保留了記憶,任月語竟也保留了記憶。他們明晰循環的真相,等于是順利邁出了第一步。
現在要面對的是第二步,如何處理月映湖心的那一刻。
到了月映湖心的時候,任月語會面臨兩個選擇。要麽,她跟随漁翁進入通道,回到現實世界。要麽,她如以往每一次循環那樣,義無反顧地跳下漁舟,奔向江琅,再進入沉睡狀态。
不管是做出哪一種選擇,都得不到她想要的結果,她都不想選。
她嘆息一聲,“有沒有第三種選擇啊。”
江琅提議道,“若是月映湖心這一時刻,根本就不存在呢?”
任月語恍然大悟。與其面對左右為難的選擇,不如從一開始就讓選擇這件事情從不存在。
“我知道了,只需要遮住月光就行。”任月語指着湖心,“我們劃船到湖心處,撐一把黑傘,遮擋月光。”
江琅遲疑了一下,“你對你們月影湖……是一點都不了解吶。”
任月語不明所以,“什麽意思?”
江琅解釋道,“月影湖,從不允許外人靠近。”
他們這個世界的人,為了靠近月影湖,做了不少千奇百怪的嘗試。可無論他們的方法多麽缜密精巧,最後換來的結果全都一樣。月影湖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吞噬所有外來的一切,再将屍體殘骸送回岸邊。
江琅告訴任月語,“沒有人可以撼動月影湖。”
任月語挑眉,“這麽神奇?我去試試。”
她說着就要往湖水中跑去。江琅拽着她的手臂,把她拎了回來。
他告誡道,“不該嘗試的東西,不要嘗試。”
任月語耷拉着肩膀,“不能劃船,沒辦法靠近湖心,那該怎麽辦呢?”
她仰着頭,沮喪地看着頭頂的天空,看見四散的一朵朵雲團。
忽然有了主意。
***
江琅按照任月語的要求,捕捉了三十只鷹,豢養在鐵籠裏。
鷹在籠中奮力掙紮,揚起陣陣羽毛沙礫,遮天蔽日。
任月語躲在江琅身後,偶爾冒出半個腦袋瞄一眼,随後立即縮回去。
她問道,“這些鷹能飛多高?”
江琅估量,“強者慣飛上千丈,弱一些的,只能飛幾十丈。”
任月語權衡,高的太高,矮的太矮,“能不能讓它們飛一個固定的高度?”
江琅詢問,“你需要多高?”
任月語伸出三個手指頭比劃,“三百丈左右。”
江琅思忖,“好,沒問題。”
江琅之前在歸雁城,見識過當地人馴養大雁的過程,有的人也會馴養鷹。他因為感興趣,有意多看了幾眼,摸清了其中的馴養技巧。他當時倒從未想過,之後的某一天竟真會派上用場。
馴養過程進展順利,穩步推進。
他們中途會進行試飛,檢驗馴養成果,大部分贏已能夠達到要求,唯有三只較小的鷹,僅能飛百餘丈,再往上便會顯得吃力。
任月語要求嚴格,對三只小鷹教導,“大家都能飛,你們也得努力飛起來,不能拖後腿。”
三只小鷹氣惱,在籠中振翅,尖銳的嘴敲得鐵籠一陣響。江琅急忙将任月語拽到了身後護住。
任月語舉着拳頭,沖着三只小鷹嘀咕,“本事沒有,脾氣還挺大。”
江琅不禁想起了當初在樹林裏,任月語和那只野狗吵架的模樣,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他的夫人哪兒都好,就是偏偏愛和動物吵架。
***
等到馴鷹取得顯著成效的時候,中秋之夜已然來臨。
江琅撐着一把黑傘,替任月語遮擋這夜異常的月光。他們并排站在月影湖邊,做好了一切準備。
月映湖心那一刻逐漸臨近。
群鷹翺翔,直擊長空。它們按照預定的線路,飛向各自的目的地。只見一片黑色羽翼,掀起湖面震蕩,四面八方散落于天幕蒼穹的中間部分。
它們鑽入了雲團。
任月語之前在它們的腳上綁定了一袋鹽粉,待到群鷹到達高空時,将鹽粉撒入雲層中,發生反應,凝結水滴。
四周下起了一陣小雨。雨聲潺潺,湖面泛出無數雨點的痕跡。
中部雲團的溫度稍有降低。四周雲團受到冷熱氣壓的影響,逐漸向中心彙聚融合。雲團緩慢移動,越聚越多,成為連綿不絕的一整片。
雨水淅淅瀝瀝,一直不停歇。
他們矗立在雨中,聽見雨滴敲打傘面,響起有節奏的沉悶聲響。
月光被雲層遮掩,全然不見了蹤影。他們身處于昏暗光線,影子倒映在湖水中,本就不算明顯,再碰上雨滴紛繁,攪亂倒影,讓他們的身姿成為了水中幻境。
這一切對于任月語而言,似乎都是幻境,似乎是從不曾真實發生的一切。
她有些回不過神來,呆滞地盯着湖面,看水花翻湧。
隔了許久,雨停了,遍布湖面的細小水花逐漸停歇,歸于寧靜。雲層被打薄,緩緩露出月光。天色由暗變得明朗,襯得他們在湖中的倒影愈發清晰。
滿月鑽出雲團了。湖面上映出輪廓鮮明的模樣,反射白光。
一陣夜風吹拂,他們的衣袍輕柔擺動,腰間的桃面符化為粉末,散落于天地間。
任月語忐忑不安,聽見心跳猛烈急促,緊張得時常忘了呼吸。
江琅握緊了任月語的手。
他們已然浸潤在了白色月光裏。
江琅嘗試着挪開黑傘。他的動作緩慢,小心翼翼漏進月光。一道明暗交接的界限畫在他們身上,從腳底開始往上爬,一直爬上臉頰。
無事發生。
任月語不由自主屏息凝神,不敢輕舉妄動,在原地站立良久。
江琅收了傘,輕聲道,“小語,我們度過了月映湖心的那一刻,一切平安。”
任月語神情懵懂,充滿了虛無缥缈的感覺,仿佛仍舊置身于夢境編織的世界。她害怕這一切當真是做夢,害怕一不留神就又會變成泡沫消散,反應了好一陣。
她擡起手來,準備扇自己一巴掌,讓痛感來告訴她到底是不是一場幻夢。只是她才剛舉起來,江琅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拉到了身前,把臉湊到她的手心裏,蹭了蹭。
“小語,這不是夢,這是真實存在的我們。”
任月語感受到江琅的溫度,終于舒了一口氣,情不自禁笑起來。她踮着腳尖,環抱着江琅的脖頸,聞着他身上的木質香氣,覺得心安。
她整個人挂在了他身上,低聲喃喃,“這一次度過了,那下一次又是多久呢?”
他微微彎腰,認真答複,“按照青鳥信件的內容,下一次,是一百年後。”
他側頭,輕聲問她,“一百年,夠了嗎?”
她把他抱得更緊了一些,喜悅舒心,笑道。
“一百年,一生一世,足夠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