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姓名
姓名
小皇帝召見江琅。
殿堂內,小皇帝背着手,來回踱步,難掩心中的激動。看見江琅到來,他興奮不已,迫不及待地向江琅宣布了一個好消息。
“找到救公主的辦法了!”
江琅莫名心驚,心中狂跳不止。
循環。他進入了循環。
這已數不清到底是他經歷的第多少次。
一陣穿堂風起,一葉銅錢大小的銀杏殘葉從他肩頭飄飛,落到遠處的地面上。小皇帝沒注意,一腳踏上殘葉,發出簌簌響動。他兀自向江琅碎碎念着。
“月照古國昨日來一青鳥,交予朕這一枚玉佩,名為桃面符……一枚在此處,另一枚在公主身上……此桃面符便為拯救公主的關鍵……桃面符為月照古國的靈玉,只是一直處于沉睡的狀态……喚醒靈魄的方法很簡單,只需夫妻二人在這凹處刻下各自的名字,以此訂立桃面契約。”
江琅木讷地擡頭。
按照以往的循環場景,小皇帝應該會拿起那支雕刻金筆,詢問江琅是否願意刻下名字。
他局促地等待着一切的發生。
果然,小皇帝拿起了那支雕刻金筆,一如往次那般。
然而随後的場景卻是出乎意料,小皇帝并沒有将雕刻金筆遞給江琅,而是握在了自己手中,面對着桃面符。
“朕會在桃面符上刻下朕的名字,代替你簽訂桃面契約。”
江琅驚訝不已,剎時看向小皇帝。他心中猛然産生了一個猜想,“皇上,難道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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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笑道,“我比你早到半個時辰。”
正如江琅所猜測的那樣,小皇帝同樣也進入了循環,并且這個時刻,已是小皇帝所經歷的第六次。
第一次循環,小皇帝完全沒有弄明白事情的原委,整個人處于懵懂迷糊的狀态。
他最初并不知道這是循環,只當是方才批閱奏折時過于疲勞,閉眼歇息,打了一個盹。醒來之後,他活動筋骨,繼續批閱奏折。
一個小侍前來禀報,“将軍已帶公主進入晉西道界內。”
小皇帝愣了下,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他反問,“這件事你不是已經報告過了嗎?”
小侍疑慮不解,惶恐地答複,“這是……這是奴才剛剛得知的消息,立即趕來禀報。或許……應是王侍衛比奴才快一步,先行已向皇上禀報。”
小皇帝眉頭緊蹙。他清楚地記得,就是眼前這個小侍向他禀報的消息,因為小侍左側眉尾處有一顆碩大的黑痣,叫人印象深刻。
他見小侍已被吓得臉色蒼白,便也不再深究,把這當作無足輕重的小插曲,翻篇不提。
誰料在那之後,奇怪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發生。
一次用膳,小皇帝看到桌上竟有一盤辣炒螺蛳,不禁嘀咕,“朕不是說過嗎?這菜朕已經吃膩了,別再端上桌了。”
鄭公公忙道,“奴婢該死,忘了萬歲爺的囑托。”
他向一旁的小侍示意,小侍急忙趕到桌邊,端走了辣炒螺蛳。
小侍心中滿腹疑慮,跨出門檻後,與同伴悄聲嘀咕,“聖上說過這句話嗎?”
鄭公公迫不得已,輕咳一聲。同伴驚覺,吓得猛踩小侍一腳,低聲道,“不要命了你!”
小侍被絆得險些摔倒,努力端穩了餐盤,慌慌張張逃離而去。
鄭公公有意觀察小皇帝的表情,見小皇帝心不在焉,好在并未追究此事,他便也不再主動提及。
小皇帝獨自陷入了惱人的疑惑中。
一個月後,吳蘇道布政使遞上一封奏折,講明吳蘇道因近年來絲綢産量大幅增加,現有運輸能力明顯不足,為此特申請開鑿一條專為運輸絲綢的運河,還望聖上批準。
小皇帝脫口而出質問道,“絲綢運河不是早已經開始修鑿了嗎?”
鄭公公在一旁接話,“萬歲爺,您若是不松口,這運河誰敢擅自修鑿呢?”
“可我記得……”
小皇帝記得清楚,吳蘇道上過奏折,他也批準了這項提案。運河動工那天,他還特意派了朝中大臣替他前往現場,對運河修鑿一事表示關心。
分明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怎麽莫名又回到了起點?
小皇帝覺得世間一切變得如此怪異。他仿佛處于明暗交界的中間地帶,現實在正常有序地運轉,記憶卻不斷侵入腦海,現實與記憶交疊,造就了他身處的困境。
他身上在不斷重複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他頭昏腦脹,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更想不明白這片混亂的關鍵之處到底在哪裏。
直到前幾日,再次收到月照青鳥信件的那一刻,他感受到頭腦有一股炸裂般的疼痛,呼吸不由自主變得沉重。他不禁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時,他明白了真相。
“我也進入了循環。”小皇帝告訴江琅,“并且……我摸清了關于循環的一點門道。”
小皇帝大致理清了循環的關鍵時間節點。當他收到月照青鳥信件時,上一輪循環結束。當他們在桃面符上刻下名字時,下一輪循環開啓。而從收到信件到刻下名字的這一段時間,是兩輪循環之間的過渡時間段。
在過渡時間段裏,最為關鍵的因素,是人。
與循環相關的人一共有三個,任月語,江琅,小皇帝。
任月語在上一輪的月影湖旁陷入沉睡狀态,直至下一輪出發前往月影湖的路上才終于蘇醒,等于從上一輪循環到下一輪循環的過渡時間段裏,她一直在沉睡,清醒時間為零。
江琅在上一輪循環中,自從任月語陷入沉睡之後,他整個人就處于憔悴不堪的狀态,神志恍惚,瀕臨崩潰。對他而言,時間仿佛停滞不前。直至小皇帝對他說出月照青鳥信件的內容,他才終于被拽回這個循環世界。從意識到循環,再到刻下名字,江琅在過渡時間段裏保持清醒的時間,大致為半個時辰。
而小皇帝最為不同,他在過渡時間段裏保持清醒的時間,是全程。
小皇帝鄭重說道,“我是唯一一個,清醒度過全部過渡時間段的人。”
江琅有所猜測,“你應該也是唯一一個,保留所有記憶的人。”
小皇帝低頭,笑了一下,“對,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的記憶不會被清零。”
所有人都身處循環的漩渦,他卻能夠清晰旁觀一切,孤獨一人。
他喃喃道,“如果沒猜錯的話,我應該就是打破循環的那把鑰匙。”
江琅明白,小皇帝說的沒錯。他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這把鑰匙偏偏會是小皇帝,“為什麽……”
為什麽會是你。
小皇帝仰頭,輕嘆一聲。他也曾想過為什麽,他能想到的答案,是報恩。
“或許是上天想要給我一個機會,還你一份恩情。”
這些年來,為了給小皇帝讓位,江琅把自己硬生生壓下來,活成一個中庸之人。為了協助小皇帝穩定朝堂內外,江琅把所有行動藏在暗處,明明做了那麽些事情,卻全都不被人知曉。
但小皇帝全都知道。他清楚他的犧牲。
江琅垂眉,“不過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哪敢談恩。”
小皇帝糾正道,“對我而言,并非小事。”
小皇帝心裏一直惦記着江琅的犧牲。如今有了一個可以報恩的機會,他定不會放過。
他想到能為江琅做的事情,是想辦法保留住江琅關于循環的記憶。
小皇帝拿着雕刻金筆,筆頭在桃面符上輕敲兩下,“我利用過渡期,嘗試過許多次。”
小皇帝一共嘗試過四次。
他嘗試的方向在于,在桃面符上刻下名字這一個關鍵點。他知道,刻下誰的名字,誰的記憶就會被清零。所以這一切的指向很明顯——刻下的名字,不能是江琅。
第一次,小皇帝選擇了不刻名字。他有一種僥幸的心理,認為若是誰的名字都不刻,那豈不就代表了誰的記憶都不會消失,皆大歡喜。
然而他最終換來的結局,是新一輪循環根本沒有開啓。第二日,他又一次收到了月照青鳥的信件,又面臨了刻名字的問題。
他被困在了過渡時間段裏。
看來刻名字是開啓下一輪循環必不可少的環節。
第二次,小皇帝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刻下一個名字。
孟昭啓。
選擇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就算失去記憶也無所謂吧?小皇帝對此充滿期待。
然而他等來的結局,和上一次一模一樣,沒能開啓新一輪的循環,仍舊被困在過渡時間段裏。
小皇帝疑心,按理說不該出現這種情況的。難道是名字沒寫對?他不甘心,提起筆,在桃面符上再一次寫下了一個名字。
雲霁。
雲霁比孟昭啓聰明,寫雲霁總沒錯。
只是等待小皇帝的,又是一模一樣的結局。
再次面對桃面符時,小皇帝心裏已經有了一個答案。
再怎麽排斥,也不能改變的事實——唯有刻下進入循環的人的名字,才會有效開啓下一輪循環。
刻下的名字,只能是他自己。
這也就意味着,他會失去記憶。
他猶豫了一陣,在第四次面對選擇時,鄭重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忐忑地等待着結果,等待着命運改變的那一刻,等待着結束這一切。
然而等來的結局,卻和之前一模一樣。
新的循環并未開啓。
他完全迷惑了,不知道情況為何會這樣。他分明已經嘗試過了所有的可能。他焦躁不安,愁得在殿中來回踱步,拿起月照青鳥的信件看了又看。
偶然之間,他找到了一處突破口。
“簽訂桃面契約的條件,是夫妻。”
小皇帝費盡心思,找準了最為關鍵的條件。
他對江琅開玩笑道,“公主的夫君,可從沒點名道姓說是你江子樞。”
江琅捋清小皇帝的話,似乎明白了小皇帝的意圖。
小皇帝嘆道,“說句實在話,前幾次刻名字,都太倉促了。”
前幾次,小皇帝一心只想成功,鑽入了刻名字的牛角尖裏。如今厘清了最關鍵的一條線後,他不再焦慮難安,反倒松了一口氣,整個人變得坦然。
“我甚至能夠平心靜氣,考慮清楚之後的事情。”小皇帝告訴江琅,“我給自己寫了一封信。”
信中,小皇帝詳細記述清楚了所有的事情。
他用一道聖旨,取消了江琅與任月語之間拖了三年仍沒履行的婚約。随後又下了一道聖旨,召任月語進宮為妃,成為他的妻子。
他與任月語以夫妻之名簽訂桃面契約,是為關鍵一步。
“這是唯一的途徑。只不過……”小皇帝有些艱難地說出口,“你們在一起,會背負一個罪名。”
将軍與貴妃私通的罪名,足夠難聽。
江琅低聲道,“明白。”
小皇帝繼續道,“如果有可能,我給自己寫的這封信,或許會派上用場。”
小皇帝寫的這封信,會面對三種結局。
第一種,它會幫助失去記憶的小皇帝,回想起事情的原委。小皇帝在得知真相後,做出相應的舉措,一切好辦。
第二種,它只會讓小皇帝認為是一派胡言,小皇帝或許甚至不會看完,直接撕碎。
第三種,它會在進入新一輪循環之後,消失不見。
這三種情況,都有可能。
倘若發生了後面兩種糟糕的情況,小皇帝失去記憶,不知真相,無疑會派兵追殺江琅。
小皇帝看向江琅,坦誠真摯,“若真到了那一天,我們兵戎相見,請你務必要全力以赴,殺出重圍。”
他唯有被江琅擊敗,才不枉費他們苦心經營的一條生路。
江琅攥緊了拳頭,胸中氣焰翻湧。
因為小皇帝,循環的困局終于有了轉機。
他抑制住內心翻滾的情緒,壓低聲音平靜說了一句。
“琮陽,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