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秋天
秋天
鷹揚府內,落葉飄零。
雲霁收拾好喝完藥的碗,端着木盤跨出門,走下臺階。
小皇帝迎面走來。
雲霁立即彎腰,準備蹲下行禮,小皇帝朝她擺手,示意她此時不必拘于禮節。
一旁的侍衛正欲進屋向江琅禀報,同樣被小皇帝攔了下來。
“勿要聲張,只當朕是普通友人即可。”小皇帝走到了房屋前,“朕就是想來看看他們。”
屋內,江琅坐在床榻旁,守護着閉眼沉睡的任月語。他除了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外,幾乎沒有其餘任何動作。若不是他偶爾眨眼,把他算作一尊雕像也毫不為過。
小皇帝走向了庭院另一側,以免驚擾到江琅。他向雲霁詢問關于任月語的情況,“公主今日身體怎麽樣?”
雲霁如實回答,“從今日的脈象上看,雖然微弱,但好歹平穩。”
小皇帝嘆道,“萬幸……難為她又堅持了這麽些時候。”
他們本以為任月語是堅持不了多久的,畢竟任月語當時的情況,并不樂觀。
中秋之夜,江琅抱回任月語時,滿身鮮血。任月語處于一息尚存的微弱狀态,整個人脆弱易碎。
他們緊急把任月語擡到車輿上,為任月語實施救治措施。車輿內雖有燭火,但因中秋這夜月光極亮,她們便打開了簾子,借着月光進行救治。
任月語雖然已是沉睡狀态,但胸腔仍舊時不時地會聳動一下,擠壓出鮮血。
素雅吓得眼淚橫流,“夫人為什麽要遭受這種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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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方巾不停給任月語擦血跡,手忙腳亂,惶恐不安。她以前親眼目睹過垂死掙紮的人,忍受着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她心裏有着說不上來的滋味,想着若是換成自己,還不如索性了解了性命,求得解脫。她此刻看着任月語這般苦苦掙紮不肯放棄,不忍當中又夾雜了一絲觸動。
她趁隙摸了一把眼淚,“夫人一定是放不下将軍,所以拼盡全力地要吊着一口氣,彌留人間。”
她一個人承受不了這個場面,轉而尋求雲霁的認同,“你說是吧?”
雲霁喃喃,“不對,是月光。”
素雅沒聽明白,“啊?”
雲霁讓素雅幫忙,“把所有簾子放下來,不能讓夫人曬着月光。”
這夜月光亮得異常。雲霁之前注意到,自從任月語走下車輿曬到月光後,臉色就開始略微不對勁。雲霁起初以為是任月語面臨分離之痛,傷感憂郁,才導致面色蒼白。但從此時場景來看,任月語遭受的苦楚,估計和今夜異樣的月光有關。
告別之夜,竟一切都是陷阱。
雲霁與素雅合力,嚴密地替任月語遮掩月光。想盡一切辦法,穩住任月語的脈象,保住一條命。
任月語不再咳血了,只是依舊沉睡不醒。從月影湖千裏迢迢回到鷹揚府,憑着一日比一日微弱的脈象,熬到了今天。
小皇帝見任月語愈發沒有血色。他問雲霁,“公主……還能撐多久?”
雲霁垂眉低語,“恐怕最多三日。”
小皇帝心頭一緊。他雖然早有預料,但當親耳聽到雲霁說出口,仍舊覺得有些突兀與不安。
他追問,“子樞呢?他的情況怎麽樣?”
雲霁答複,“将軍除了憔悴疲憊外,身體其他方面暫時無礙,只不過……”
她組織語言,艱難地說出口,“若是真到了那一天,我怕将軍會沒了活着的念頭。”
小皇帝怒目斥責道,“他敢!”
衆人見狀,立即下跪,平息聖上怒氣。
小皇帝平複情緒,詢問身旁的一個随從,“姜醫官那邊可有進展?”
随從戰戰兢兢禀報,“尚未得到答複。”
小皇帝強忍怒氣,命令随從,“迅速派出兩隊人馬,一隊馳援姜醫官,另一隊……”
他略微停頓,下定了決心,“另一隊即刻前往月照古國,尋求援助。”
他俯瞰衆人,“爾等務必全力以赴,七日內尋得救公主的辦法,否則提頭來見!”
他面容嚴厲冷峻,衆人不敢忤逆,領空後迅即散去,僅剩貼身侍衛護在身旁。
他又揮手,吩咐侍衛,“在禁軍中挑一支精兵強将,駐紮鷹揚府中,密切關注将軍的動态,不能讓他有任何閃失!”
侍衛受令,将聖上的話原樣傳達,向屬下事無巨細安排任務。
在他們說話的間隙,小皇帝走到雲霁身前,示意雲霁起身。他遙遙向屋內看了一眼,隐隐擔憂。
他叮囑雲霁,“你照顧好将軍。他身體若有一絲異樣,立即向朕禀報。”
雲霁正欲應允,小皇帝又想起了什麽,随即補充道,“找個人……把他胡茬刮了。”
他看見江琅那副模樣,完全像是飽經滄桑的江湖行者,哪裏還有個将軍的風度。
“滿臉青茬,像個什麽樣!”
***
第二日,江琅刮了胡茬,換上官袍,終于走出了房門。
天陰,風涼,風裏裹挾着殘花餘香。江琅駐足仰望,遠空濃雲峰巒疊嶂,一行歸雁穿行天際,好似畫中的水墨一筆,萦繞盤旋,拖長尾翼,久久不能散去。
今年秋天好像格外長。
一葉銅錢大小的銀杏殘葉随秋風飄搖,落在江琅肩頭,他未曾在意。
他撩袍,跨出了鷹揚府。
自打回到鷹揚府之後,他一直閉門不見客,一心只顧守候在任月語的床榻旁。朝中諸臣知曉江琅狀态不對勁,識趣地并未打擾。縱使柴存親自來過鷹揚府,也只是把一衆補品交與管事,并未通報,也并未跨進府門。
今日這是他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與外界接觸,第一次跨出府門,第一次接旨進宮拜見皇上。
***
小皇帝召見江琅。
殿堂內,小皇帝背着手,來回踱步,難掩心中的激動。看見江琅到來,他興奮不已,迫不及待地向江琅宣布了一個好消息。
“找到救公主的辦法了!”
江琅莫名心驚,心中狂跳不止。
一陣穿堂風起,一葉銅錢大小的銀杏殘葉從他肩頭飄飛,落到遠處的地面上。他緊盯着銀杏殘葉,神情恍惚。
他好像……曾經見過這個場景,一模一樣。
他擡頭,忐忑地詢問道,“是何辦法?”
小皇帝走來,指了指案上放置的物品,“你看。”
江琅順勢看去。
案上放置的是一枚青白玉,色澤通透晶瑩,清晰可見玉中的淡雅紋路,是質量極佳的上等品。青白玉有掌心一半的大小,精致圓潤。其被雕刻成了桃花的模樣,唯妙唯俏,充滿春意盎然的氣息。
桃面符。
江琅和任月語一人一支的桃面符。
江琅瞳孔驟聚。
他忽然想起來了,所有一切全部都想起來了。
是循環。
他和她處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環之中。
小皇帝仍在喋喋不休地介紹,“月照古國昨日來一青鳥,交予朕這一枚玉佩,名為桃面符……一枚在此處,另一枚在公主身上……此桃面符便為拯救公主的關鍵。你看青白玉的背面,是否有一處極其細微的凹處?”
江琅目光呆滞,毫無反應。小皇帝喚了他兩聲,他仍舊沒有回應。小皇帝只好重重地咳嗽了一下,提高了音量。
“子樞!快看看青白玉的背面!”
江琅終于回神,木讷地調轉了桃面符,看向背面。
小皇帝興奮道,“桃面符為月照古國的靈玉,只是一直處于沉睡的狀态……喚醒靈魄的方法很簡單,只需夫妻二人在這凹處刻下各自的名字,以此訂立桃面契約。”
江琅身軀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他咬着牙,盡量鎮定地詢問,“皇上,恕臣愚昧,請問今年是何年?”
小皇帝不明所以,但仍回答了江琅,“景和三年,你怎麽連這都不知道了?”
江琅愣在了原地。他分明于景和四年帶任月語回鷹揚府,可轉瞬之間,此刻竟倒回了景和三年。
他真的回到了一年前。
小皇帝還當江琅是為他和任月語的婚約煩擾,所以心神不寧。他寬慰道,“你與月照公主二人雖未正式結為夫妻,但一直有婚約在身……公主這輩子就算是跟了你了,算作是你的妻子。所以你只管放心刻下名字,拯救公主。”
江琅小心翼翼地試探詢問,“怎麽救?”
小皇帝耐心解釋,“桃面符的靈魄将會附入公主體內……只是這靈魄并不是能夠永續維持的,需要你完成一件事情。一年之內……”
江琅腦海中似乎有一片白光閃爍,熾熱的光芒充斥着眼簾。
一年之內的事情,正是他和任月語經歷的一次次循環。
那似乎是他們命運的漩渦,永無止境。
他又感覺到了嘯叫的耳鳴,刺破他的內耳,穿透他的腦海。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嚣當中,小皇帝的聲音斷斷續續響起。
“你要護送公主一路南下,前行萬裏路途……待到中秋,滿月之時,才可打開外人通往月照古國的通道……切莫耽擱月映湖心的這一時刻,不然……公主恐怕會就此離世。”
一模一樣的開頭,與永恒不變的結局。
江琅低聲喃喃,“臣明白了。”
小皇帝沉吟,告訴江琅,“公主能夠成功回到月照古國,那便是再好不過的事,但……你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公主唯有在月照古國生活,才能維系生命。這就意味着,你與公主将夫妻分別,永世不能相見。”
小皇帝伸出手,手心裏躺着那一支雕刻金筆,他再一次向江琅确認,“你願意嗎?”
江琅看向了那支雕刻金筆。
他經歷過無數次的循環,他清楚地明白那意味着什麽。一旦他在桃面符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所擁有的記憶将全部消失,他和她之間發生過的一切将全部歸零。
新一輪的循環,正式開啓。
他和她的故事,在命運的漩渦裏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無論循環多少次,他都會反複的愛上她。
愛而不得,正是他們的宿命。
他緩了緩。他知道這是能夠與她再次相遇的唯一的辦法,他難以抑制地想要再次見到她。
無論面對什麽樣的結局,他都會義無反顧地奔向她。
他于是下定了決心,擡起手來,從小皇帝的手心裏拿過了那一支雕刻金筆,給出了最為赤誠的回答。
“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