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煙火
煙火
孟昭啓率全隊人員到達湖邊碼頭,迎接江琅和任月語。
他經歷了提心吊膽的一整天,畢竟他不經江琅同意,擅自設計了這一出戲,委實不妥。連孫氏兄弟都在旁起哄,說他膽敢騎到野狼頭上,小命肯定不保,搞得他煩躁不安。
他不知道這一天裏江琅和任月語之間發生了什麽,他只是憑直覺認為江琅定會發火。所以在見到江琅的第一眼,他立即露出點頭哈腰的姿态,極盡谄媚。
“将軍,我可算等到你了。”孟昭啓搶先定好話題基調,“我等了你好久呢。”
江琅冷眼旁觀孟昭啓的表演。得虧孟昭啓長了一張俊美的臉,不然換作旁人露出這副模樣,豈不更加惹人讨厭。
江琅低聲道,“跟我來,問你幾句話。”
孟昭啓熱情應道,“好咧!”
他跟着江琅走去了車輿的方向。
任月語踏下船,察覺有東西忘了拿,又轉身返回了船上。
素雅急忙追了上去,“夫人,你找什麽?”
任月語敷衍,“沒什麽。”
素雅跟随任月語走進了船篷,“你要找什麽,給我說一聲便是,我來替你跑這一趟……”
她驀然住了口,親眼目睹任月語将一張沾着血的手帕胡亂往衣袖裏塞。任月語塞得過于慌忙,手帕沒能放穩,不慎又掉了出來。素雅這回動作敏捷,趕在任月語之前搶走了手帕,藏在背後。
“夫人,你是不是又咳血了?”素雅眼眶紅了,“是不是不舒服?”
任月語立即否認,“沒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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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試圖去搶手帕,素雅藏着不願放手。
她有些着急,“你給我吧!快給我!”
素雅後退了一步,“夫人……”
任月語心急,正想開口,抑制不住咳嗽了兩聲。素雅急忙上前,輕撫任月語的脊背,幫忙順氣。任月語趁機奪走了手帕,塞進衣襟裏,遮掩嚴實。
她叮囑素雅,“對外千萬不能說漏嘴,聽見沒有?”
素雅含糊應道,“聽見了。”
任月語稍顯放心。她轉身往船篷外走,剛擡頭,竟看見了站在門邊的雲霁。
雲霁不知在那裏站了有多久。
任月語被吓一跳,立即平複情緒,裝作平常模樣,對着雲霁幹笑了兩聲,算作招呼。她也沒等雲霁回複,只管低着頭,小碎步走出了船篷。
揮之不去的做賊心虛的感覺。
***
江琅與孟昭啓正在車輿內,面對面坐着談話。任月語忽然從外面掀開了簾幕,看向他們倆。他們倆愣了一下,默契地往裏側挪了一寸,給任月語騰位置。任月語不加思索,選擇了江琅那一邊,挨着江琅坐下。
間隔不久,素雅和雲霁也鑽進了車輿內。素雅識趣地坐到了孟昭啓的身邊,規矩老實。雲霁卻不容分說地走向了另一邊,甚至有意繞過任月語,利落地插入在任月語和江琅之間。
五個人,形成了極其怪異的局面。
孟昭啓瞪大了眼睛。他從未料到雲霁會有這樣大膽的舉動,不明白雲霁到底有何用意。他不停朝雲霁使眼色,好心提醒雲霁別做夫妻間的障礙物。可雲霁非但不領情,反而厲色回瞪孟昭啓,示意孟昭啓別多管閑事。
孟昭啓本就疑惑的腦袋更疑惑了,簡直成了一團漿糊。他轉而向身旁的素雅求助,眼珠在素雅和雲霁之間來回徘徊,試圖向素雅尋得當前狀況的解釋。素雅卻意料之外地躲避了孟昭啓的視線,低着頭,搓着衣角,妄圖把自己隐藏起來。
孟昭啓被這麽一躲,躲得暈頭轉向。
他故作鎮定,用眼睛餘光偷瞄江琅和任月語這兩個當事人。兩人稍顯局促,微側着臉,看向相反的方向。他們的視線并無焦點,仿佛無處安放那般,找不到一個恰當的歇處。他們對于雲霁的舉動,給出的反應不是疑惑,而是……
心虛?
江琅和任月語的手心滲出了汗。他們确實心虛,因為他們打破了禁忌,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正一步一步走向深淵。
夕陽落幕,光影黯淡,車輿行駛在幽暗裏,一路沉默。
***
他們到達裏棠城,在一家客棧裏借宿。
任月語準備休息了,鼓着嘴正要吹熄燭火,一陣敲門聲音響起,簡短柔和。任月語猜到了來人會是誰。她本不想開門的,心裏犯怵,但那敲門聲音讓她更怵得慌。她整理好衣擺,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雲霁正站在門外。
任月語微笑招呼,“這麽晚了,還不睡?”
雲霁走進屋內,把裝着藥碗的餐盤放到了桌上,“等藥涼一些,不那麽燙了,你記得把它喝完。”
任月語答應得輕巧,“沒問題!”
她以為雲霁送完藥就會離開,已經開始從緊張局促的狀态轉向放松閑适。誰知雲霁非但沒走,反而順勢在桌邊坐下,審視着任月語。
任月語坐在圓桌另一側,渾身不自在。
按理來說是不合适的,任月語是夫人,雲霁是醫女,哪有醫女審視夫人的道理。但正因雲霁是醫女,有一顆醫者之心,心底裏最看重的,并非循規蹈矩,而是治病救人這件事。
她想要她好好活着。
她開口質問道,“夫人和将軍之間……又走近了些?”
任月語不好意思開口回答,雲霁已能猜出大概。
走得太近了。雲霁之前替任月語把過脈,這次任月語的狀況,比之前要嚴重好些。
雲霁壓抑着心中的怒氣,“明明都已經警告得那麽明顯了……怎麽兩個人都不聽勸!”
任月語埋頭,耳廓微紅。他們确實不聽勸,明知道沒有結果,卻仍要靠近,仍要感受擁抱,仍要憧憬未來。他們甚至已經編織出關于未來的具體畫面,細節到了竹屋院落的布局,屋內的裝飾,院裏的小池塘與荷花,一張木桌兩把搖椅,以及琥珀色的夕陽與草地上傾斜排列的竹枝倒影。
太過真實的畫面反而更像幻境。
他們知道終其一生會對都無法抵達,但在憧憬未來的時候,他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歡愉。
他們貪戀那一刻轉瞬即逝的歡愉。
雲霁緊咬牙關,眼裏能看見的是任月語生命逝去的清晰過程。
桃面符的裂痕已經貫穿了整塊青白玉!
兩個桃面符皆是如此!
雲霁從懷裏摸出了一只香囊,遞給任月語,“你把這個随時帶在身上,多少能起到一點緩解疼痛的作用。”
任月語接過了香囊,低聲道,“嗯。”
雲霁總是放心不下,“我也不能時時刻刻待在你身邊,這樣……你也難受。所以,一旦出現任何不舒服的症狀,一定記得及時告訴我。”
任月語應道,“好。”
***
任月語答應得輕快,但當真遇到難受的時候,她還是選擇一個人扛着,誰也不說。
她被江琅帶了出去,到酒樓廂房裏吃晚飯。
廂房裏實際只有他們兩個人,理應自在才對。可自打從無名島回來之後,他們受到了衆人八卦的眼光,以及雲霁無言的審判。在無名島上的自由時光仿佛成了夢境,給人一種虛實不分的錯覺,讓人誤以為那真的只是昨夜一場夢而已。
即便此時單獨相處,他們也仍有一種被諸多眼睛緊盯的局促,沒了河邊郊外的那般灑脫,更添加一份現實感。
江琅不願讓這種局促影響到任月語,有意照顧任月語的情緒,耐心為任月語夾菜。
“魚香茄子吃嗎?”
“粉蒸排骨給你來一塊。”
“再吃點宮保雞丁。”
“毛血旺吃一點吧?你反正不怕辣的。”
任月語的碗碟被江琅堆得滿滿當當。
店家新送來一盤椒鹽皮皮蝦。江琅擦淨雙手,開始給任月語剝蝦肉。他的動作敏捷利落,皮皮蝦那麽長的個頭,他倒是能剝得幾近完整,整整齊齊排列在另一個碟子裏,供任月語享用。
他剝蝦的速度完全超過了任月語吃蝦的速度,搞得任月語吃蝦變成了一場比拼。任月語為了不辜負江琅的好意,努力多吃。江琅誤以為任月語真心愛吃,剝得愈發起勁,碟子裏的蝦肉不減反增,完全背離了初衷。
任月語含着蝦肉,說話含混不清,“別再剝了,我吃不完的。”
江琅沒聽明白,“喜歡吃嗎?要不換個別的口味嘗嘗?”
任月語其實想要解釋,“我是讓你別剝了,我都吃撐了。”但因為她說話太着急了,嘴裏又有食物,開口時不慎被食物嗆着,惹得咳嗽不止。
江琅急忙安撫,“慢些說,不着急。”
他給任月語遞茶水,遞手帕。任月語背對江琅,用手帕捂着嘴咳嗽。江琅繞到任月語的正面,想要察看任月語的情況。任月語态度堅決,再轉身,總之是要避開江琅。
看似是女子在男子眼前在意形象的一種做法,淑女嬌羞。實際真相,任月語不敢明說。
她又咳出了血。
血鏽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刺激感官。任月語不願讓江琅知曉,皺着眉把血咽了回去。她用手帕擦嘴,手帕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許血跡。她急忙把手帕攥成團,在江琅不注意的時候,藏進了衣袖。
她喝了一大杯茶,沖洗掉口中的血味,故作輕松地笑道,“太嗆人了,看來吃飯的時候不要說話。”
“怪我,不該打擾你。”江琅把蝦肉推向任月語,“除了蝦肉外,還想吃什麽?你先選,選完我一并給你弄來。”
任月語看着碟子裏還沒吃完的兩堆菜,哭笑不得,“我不屬豬的……”
她感覺喉嚨深處忽然湧起一陣刺激,比以往更加強烈,沖得她口中血味翻湧。她立即抿緊嘴,強忍着不出聲,又站了起來,捂着肚子,從嘴角擠出一句借口,“我好像拉肚子了。”
她邊說邊往外跑,跨出了門。江琅下意識追去,任月語便跑得更快了些,直到甩掉江琅。
她只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才敢咳血。
因為她害怕被他發現以後,他會再次離開她。
那樣她似乎更加接受不了。
她強迫自己咳得用力,覺得如果能夠一次性咳完血,之後應該就不會再犯這惱人的毛病。
她恨透了這惱人的毛病。
她好不容易調整好狀态,走回了廂房。江琅正在門外等待着。
“好些了嗎?”江琅遞給任月語一瓶藥丸,是他找雲霁拿的藥,“不舒服的時候,吃上一粒。”
任月語以為那是治拉肚子的藥,所以沒吃,光是收着而已。
***
飯後,江琅帶着任月語去了城樓。站在樓頂中央,可以俯瞰整個裏棠城的景色。
任月語興奮不已,先是繞着樓頂轉了一圈,看清四面八方的風景模樣,再回到了正牆中間。這城樓和她當初想象的城樓,簡直一模一樣,位置極佳,高度适宜,視野開闊。
晚霞已隐入遠空,夜色漸濃,華燈初上,裏棠城浮起萬家燈火。
任月語對這城樓實在是喜歡,就是要在這種城樓上看煙花才最能盡興。她向江琅邀約,“這裏會有放煙花的活動嗎?到時候我們早點來,這樣才能站最中間。”
江琅正色道,“擇日不如撞日。”
任月語沒能反應過來,“嗯?”
遠處忽然響起了一聲呼嘯,從地面向上升騰,直破蒼穹。兩朵煙花綻放,在夜幕之中留下一片濃墨重彩,仿佛是永久镌刻于夜空中的清晰圖紋。到達至高之處後,下墜之時,新一輪成片的煙花騰空而起,闖入散落的彩色亮點中,綻放為耀眼花束,照亮整座裏棠城。
任月語雙手趴在圍欄上,仰頭觀望漫天盛開的煙花。這幅絢麗場面,完全是把任月語的心中所想轉變為了現實。
不是她走入了夢境,而是夢境走向了她。
她心中觸動,側頭看向江琅。她不過是在小島上同江琅閑聊了幾句,說了一些不着邊際的白日夢,她從未想到在轉瞬之間,他就能親手創造出了她所謂的白日夢,叫她覺得神奇。
她想要問他,“這些都是你什麽時候準備的?你哪裏有時間全城找城樓,派人放煙花?”奈何一個字沒能說出口,胸腔內的沖動猛然翻湧,竄上喉嚨。她緊急閉上雙唇,咬緊牙關,不敢露出一絲縫隙,生怕病痛噴湧而出。
于是原本的談話,變成了無言的四目相對。
江琅似乎能明白任月語的心中疑慮,主動解釋,“我幾年前随先帝巡訪,到過裏棠城,所以知道裏棠城樓的位置與環境。至于煙火,托了裏棠知府幫忙,不算難事。”
任月語點頭回應。她實在太高興了,一句謝謝沒辦法說出口,她雙手作揖向江琅鄭重行禮。江琅淡淡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任月語的腦袋。
任月語難掩激動,笑意盈盈。然而上天作祟,她越是高興的時候,胸腔內的沖動就越是激烈。她低着頭,緊抿雙唇,拼命下壓,胸腔及小腹抽搐了兩下,肩膀微聳。終于換得片刻的安寧,她若無其事,擡起了頭。
江琅問道,“小語,喜歡嗎?”
任月語點着頭。她的臉上堆着笑容,但卻由于一直在抑制咳血,憋得臉頰漲紅,眼眶也有些紅潤。
江琅在身後攥緊了拳頭。
他這一路也是一直僞裝得淡然輕松,可每一次看見她努力而難受的模樣,他的心就會被刀割出一道痕跡,血淋淋。
上天似乎過于薄情了,不願意多給他一些時間。
他本來想要替她實現所有願望,送給她一個盡興的人生,偏偏……他才完成了一個而已。才一個。
他的眼底藏着悲哀。
任月語用力睜着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黑色晶石般的眼眸裏,倒映着煙花盛開的影子,耳邊卻沒了外界的聲響,她只能聽見起伏的心跳,以及翻滾的血腥。
她無法開口說話,只能緊咬下唇,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輕輕搖頭。他反握住她的手。
煙火耀眼,照映出城牆上他們的影子。
江琅的指腹摩挲着任月語的手背,“小語,我明明答應過你的。”
他答應過她,無論人生長短,他都會陪在她的身邊。
一起感受生命的熱烈,或是一起走向絕望的毀滅。
他以為他有勇氣實現這個承諾。
可經歷了這些天的糾葛後他才明白,在親眼目睹心愛的人備受折磨之時,沒有人可以做到袖手旁觀。
起碼他不可以。
他恨不得殺了自己,替她承受所有病痛。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只有放開她的手,“我明明答應了你的,但是……”
“小語對不起……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退後了一步,聲音喑啞,“憋了這麽久,很難受吧?咳出來吧,咳出來會好受許多。”
他轉身離開了。為了給她留下獨處的空間,他的腳步敏捷,快得不留餘地。
他疾步跑下了城樓,在轉角處找到等待已久的雲霁,叮囑道,“快去照顧夫人,快!”
雲霁急忙上樓,奔向任月語。
江琅矗立在角落裏,額頭靠上城牆,眉頭緊蹙,呼吸沉重。煙火照耀着他的身軀,一個孤單的黑影在城牆上忽明忽暗。他聽見了煙火綻放的劇烈聲響,震耳欲聾,混雜着她撕心裂肺的咳血聲音,哭泣的聲音。
每一聲都是在抽走他的靈魂。
花火細碎,灑滿整片夜空。偶有十幾道朱砂色的細長的光線,從中部向外擴散,仿若拖長尾翼的流星。
原本聚集于同一焦點的流星,奔散去往不同的方向,從此再無相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