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謝謝
謝謝
每個人都清楚地明白了,最終會迎來的那場結局。
任月語的生活開始變得很規律,按時喝藥,按時接受治療,按時睡覺。
唯獨在吃飯這件事情上,她會有意拖延。
沒到飯點,素雅前來照顧任月語去吃飯,任月語總是借口身體不舒服,避免出門,“你們吃吧,不用管我,我現在不餓。”
她也确實不餓,總是沒胃口,連喜歡的食物吃到嘴裏都沒了往日的味道。
素雅好幾次忍不住,險些告訴任月語,“夫人有所不知,将軍也有着同樣的症狀,沒胃口,一到飯點怎麽都喊不來。”但她又想起之前的事,他們本想撮和将軍與夫人重歸于好,可事與願違,結果反而更糟糕。将軍與夫人從起初的鬧別扭,經他們一折騰,如今變成了老死不相往來,事情完全往反方向發展。
所以素雅不敢再輕舉妄動了。面對這惱人的局面,她能做的只有旁觀。
吃飯的格局也因此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模式,其餘人圍坐在餐桌邊用餐,剩下任月語和江琅分別待在房間裏,各自吃飯,或者各自不吃飯。
素雅每次來房間裏收拾碗碟,看見任月語就吃了那麽兩三口,比貓吃的還少,她心裏別扭難受,“夫人,你好歹也多吃幾口吧。”
任月語淡然喝着清茶,“吃飽了的。”
素雅不明白這麽幾口飯怎麽能夠吃得飽,“那你有什麽想吃的嗎?我讓吳沖毅給你做。”
任月語蓋上了茶蓋,“這些就足夠了。”
素雅再勸道,“要不我們去城裏逛逛吧?聽聞此處大興夜市,什麽酸辣粉炸茄餅,數不勝數,備受喜愛,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任月語遂又打開了茶蓋,吹拂漂浮于水面上的茶葉,“你去吧,我沒什麽興趣……”
素雅直接上手,奪走了任月語的茶杯,放到一旁,“夫人,你就跟我走吧,包你玩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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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雅帶着任月語去了夜市。
夜市開闊,熱鬧喧嘩,人群衆多。燈火綿延,人間籠罩了一層琥珀色的柔光。
任月語正站在一家店鋪前,挑選琳琅滿目的紙鳶。紙鳶挂滿了整片貨架,重重疊疊。店家用來畫紙鳶的色彩豐富多樣,色彩之間互相搭配組合,幾乎不曾重複。
任月語就近觀察手邊的紙鳶,墨藍色的身子,粉色的翅膀,精致又豐腴。不過整體的色彩稍顯暗沉了些,此刻在繁華燈火下倒是能夠看清,可若是飛到天上去,飛進夜幕裏,那還怎麽能看見?
她不解地悄聲道,“哪個傻子會大晚上的放紙鳶吶?”
素雅認真思索,“應該不會有人在晚上放吧。”
任月語捏着紙鳶單薄的羽翼,“為什麽一個紙鳶鋪子,會出現在夜市裏?”
素雅瞎猜,“可能這裏的夜市太紅火了,不管什麽稀奇古怪的店鋪都想來分一杯羹。”
她握着另一只紙鳶的尾部,借着燭光欣賞,“夫人,給你買一只吧?”
任月語轉身要走,“我才不……”
她在邁出半步後,看見了街巷那邊的江琅的背影。
江琅正向前走去,行進在人群之中。她目睹他的背影逐漸遠離。
無數的燈火、商鋪,行人,全部橫亘于他們之間,綿密的色彩與光圈遮擋了她的視線,使得他在她眼中愈發模糊。四周不斷翻湧着商販的叫賣聲、胭脂的香味、行人的交談歡笑、早秋桂花的氣息,過于立體,過于生動。
她和他之間隔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直至他最後消失,她仍恍惚不定。
素雅舉着方才那只紙鳶問道,“夫人,你不喜歡這個顏色嗎?”
任月語終于回神,搪塞應和,“啊……不喜歡,換這個吧。”
她随意挑了一只紙鳶,黑色的頭,綠色的羽翼,細節處描繪着綠竹和山羊。素雅按照任月語的意願,取下了紙鳶,正欲付錢時,被不知從哪裏忽然冒出來的程恒搶先了一步。
“夫人想放紙鳶?”程恒付了錢,拿過紙鳶,“我替夫人放。”
程恒帶她們去了夜市旁的一處草地上。他做事向來利落幹脆,只輕輕一拽,便見紙鳶已随晚風騰空而起,飛揚入夜色。
任月語仰着頭,看紙鳶迎風飛舞。綠色的尾巴像剪子,剪破夜幕,剪出一道朦胧而單薄的雲河。雲河遮掩涼月。月亮已經快有圓滿的形狀了,已經快到中秋了。晚風換了方向。紙鳶調轉回來,飛越月亮,在月亮上留下了清晰的剪影。
任月語掉了眼淚。
方才還說呢,哪個傻子會在晚上放紙鳶吶?
原來是她這個傻子。
***
他們的旅程,就快要到達目的地了。
行路的隊列依然如故,任月語坐在車輿內,江琅騎馬行于車輿外,互相平行。
任月語有時嫌悶,會掀開簾子,看一眼窗外。碰上江琅恰巧收回視線,任月語也立即低下頭,放下了簾子。他們沒有對視一眼,光用餘光瞄見了對方的身影。随後他加快速度去到隊伍前列,她保持原速被遺留在後方,拉開了距離。
此後,她即便再嫌悶,也不會拉開簾子了。
她在沉默裏随車輿輕微颠簸,相伴的唯有寧靜。她百無聊賴,垂頭閉眼休憩。也不知到底睡沒睡着,她整個人昏昏沉沉,混沌惺忪。
越是接近目的地,她越是混沌,整個人呆滞麻木。
車輿行駛到一個分岔路口時,停下了。
任月語被這一下停頓晃醒,下意識想要掀開簾子看清情況。她的手已經伸到了簾子旁,臨時又縮了回來,搭在腿上。
她問素雅,“怎麽回事?”
素雅向車輿外探出半個身子,左右咨詢詳細情況,打聽清楚後回到了車輿內。
“應該在商量該怎麽走,”素雅轉達,“按計劃該走北側那條路,但将軍似乎想往南走。”
北側是一條能夠直接到達月影湖的路線,這也是從一開始就定下的行駛計劃,這原本不會成為有争議的地方。
賀懿分析過北側的優勢,路況方面還算平坦,行路途中的感受較為怡人。路線方面沒有那麽多的曲折彎繞,是去往月影湖的最佳途徑。時間方面,他們只剩下兩天了,原計劃用一天時間趕路,到達月影湖附近,剩下一天用于休憩整頓,有充足的時間與任月語告別,送她離開,或許可以體面而松弛,那便再好不過。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北側道路都會是最佳的選擇。
“走北總不會錯,”賀懿勸道,“走南的話……趕路會很着急。”
走南側繞路,先南下再北上,繞一個彎才能到達月影湖。為了不錯過中秋之夜滿月之時,他們必須日夜兼程,途中幾乎得不到休息。
“這樣恐怕過于倉促,”賀懿提醒,“就怕夫人會受不了這樣的舟車勞頓。”
江琅的視線停留在地圖上,良久後收回。他下定了決心,“走南側,即刻出發。”
他駕馬前進,隊伍跟随而動。他走在隊伍最前面,心中稍有愧疚。
他沒問過她的意見,臨時做了決定,覺得有點抱歉。
***
程恒來到車輿前,向任月語報告,“夫人,我們接下來要走一段山路,可能會有颠簸,還請你多忍耐一下。”
任月語客氣答複,“沒事。”
她起初以為,所謂颠簸無非不過是搖晃兩下,結果當真行駛在山路上,搖晃起來上下左右各個方向都不放過。最厲害時,整個人還會被晃得騰空。她感覺暈頭轉向,扶穩了車輿。
程恒抱了兩床棉被,囑咐素雅替任月語墊上,減輕搖晃感。
任月語整個人包裹進棉被裏,蠶蛹那般。夜間行路,任月語困得睡着了一會兒,隔一陣被晃醒,接着再睡着。循環往複,直至天明。
車輿總算停了下來。
任月語醒了,睜開眼睛。
程恒前來輕敲幾下車輿門扉,“夫人,還請你下車,同我走一趟。”
任月語應道,“啊?啊。”
她因為剛睡醒,整個人迷迷糊糊,沒有精力去思考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她對程恒又是極度的放心,在不想費腦筋的情況下,她只管按着程恒說的做,省時省力。
她下了車,走在山林中,才發現這條路上,竟然只有她和程恒兩個人。
程恒走在前方。他習慣了快步走,逐漸拉開了和任月語之間的距離。他于是放慢腳步,等着任月語跟上,保證任月語的安全。遇到荊棘叢生的地方,他踏平了亂竄的枝條,以便任月語行走。遇到狹窄道路,他有意走在外側,讓任月語平安渡過。
任月語乖順走着,聽見山林間響起隐約的沉悶低吟。或許是某種大型動物,可任月語觀察附近,沒有大型動物留下的痕跡。或許是秋日悶雷,可任月語觀測天象,這日不僅不會打雷下雨,反倒會是一個晴天。
那麽會是什麽?
山林深處傳來一陣冷風,帶着些許水汽,沁人寒涼。
難道是……
任月語有些激動,快步向前跑了一段距離,拐過轉角,鑽出山林。沉悶聲音變為了清晰蓬勃,她仰頭,看清了眼前的場景。
是瀑布。
她驚訝不已,興奮得再向前小跑兩步,站在瀑布的底端,欣喜地仰着頭。
瀑布奔騰,聲浪一丈高過一丈,震耳欲聾。
她身處其境,所能聽到的,唯有瀑布無止盡的壯觀的怒吼。
白色水簾從山頂傾洩而下,垂直墜落。因着整面山壁崎岖不平起伏不定,原本平整的水簾被胡亂凸起的岩石阻擋,或是鼓起豐腴的水包,或是被切割成淩亂的水布。
她的目之所及,是高聳入雲的顯赫壯麗的水牆。
水牆沖撞地面淺灘岩石,濺起飛揚的水花,引出朦胧的水霧。水霧一層接續一層,萦繞于瀑布底部,仿若雲中仙境。早晨的陽光傾灑其間,映出一道七色弧。
她看見了彩虹。
她實在過于激動,迫不及待想要與人分享內心的喜悅,“看!瀑布下面有彩虹!”她轉身尋找旁人,不見程恒,但見遠處林間有一個遮掩于樹木之後的身影。
江琅。
哪怕隔得再遠,藏匿得再隐蔽,她都能一眼認出他。
她脫口而出喚他,“子樞!”
他立即轉身,朝山林更深處走去。
她有些着急,大步跑向他,換了另一種方式喚道,“江琅!”
他繼續行走,步履不停。
她深吸一口氣,用最大的聲音喚道,“江子樞!”
他驀然停下了腳步,愣在原地。
她用力跑過了這一段路,跑到了他的身後,氣喘籲籲。她歇了一瞬,穩住了呼吸,才終于輕聲向他道一句。
“謝謝。”
謝謝你,為我實現了又一個願望。
他眼波微顫,喉結滾動。未曾說上一句話,他邁出腳步,繼續往前。
他走得慢,等着她跟來。
他走在前,她跟在後,穿行于濃郁山林間。
陽光清澈,在林中投射出一道道光束,幽幽流轉。綠蔭被瀑布掀起的水汽籠罩着,漂浮着些許清涼。
他們無言地踏在幽僻曲徑上。
偶然路過一方路邊草地,發現一簇盛開的鳶尾花,他們不約而同地止住了腳步。
清風吹拂,細長的綠色葉片輕輕觸碰淡紫色的花瓣,爾後歸于原位。
江琅猶豫了一陣,蹲到花叢一旁,耐心摘了幾枝鳶尾花。他調整了花枝的長短,扯下腰間一縷綢帶,在花枝底部系上節,做成花束。
他把花束遞到她身前,眼光卻一直盯着草地,并未看向她。她沉默地接過了花束,低垂眼睑。
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去,他走在前,她跟在後。
光斑在他們身上流淌。世間安靜,只聽得見他們踏上枝葉時的梭梭聲音,來自遠空的鳥鳴,以及慢慢遠去的瀑布的沉悶低吟,逐漸消逝。
一切都在逐漸消逝,譬如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