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星月
星月
“我本來一直都很清楚,我生來就是孤兒這件事情。我沒覺得有什麽,我想我一個人也能夠好好生活。但是……偏偏遇見了那麽好的阿爺阿娘,擁有過那麽多的快樂。”任月語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睜睜看着他們離我而去,眼睜睜看着曾經擁有的幸福消失不見,我好難受,子樞,我好難受。”
任月語的眼角濕潤,一滴淚珠閃爍微光。江琅伸出手,用指腹抹去任月語眼角的眼淚。
任月語吸了一下鼻子,“我曾經看過一個故事,講述一個人,生來智力不夠,比別人要笨拙許多。別人看他可憐,但其實他過得很開心,他有一份足夠生活的簡單工作,有許許多多的好朋友,有喜歡的漂亮老師。”
她頓了下,繼續道,“後來有一次,機緣巧合之下,他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變成了全世界最聰明的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夠解決別人無法解決的問題,他成了全世界的英雄,享受着至高無上的榮譽。”
她有些唏噓感慨,“可惜呢,好景不長,法術在他身上開始慢慢消失,他親身經歷了智慧一點一點消逝的整個過程。一個曾經被譽為天才的人,一個被衆人推崇為神的人,竟然開始寫錯別字了,竟然記不得別人的名字了,甚至變得生活不能自理,連以前那份簡單的工作也做不了……”
她紅了眼眶,又快速抹去眼淚,“我沒有辦法平靜地讀完這個故事……因為那種得而複失的絕望,完全就是在寫我自己。” *
她眨了下濕潤的眼睛,“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子樞,你能明白這種感受嗎?” *
江琅垂下眼睑。
他能明白,因為他和她之間,正在經歷着這種得而複失。
如果他們不曾互相愛慕,那麽他護送她回月照古國的這一趟旅程,只會是一場純粹的公事而已。
然而,他們經歷了心動暧昧,經歷了輾轉難眠,經歷了一路上歷歷在目的溫柔清風、漫天煙火、月影星河,再親眼看着一切美好夢境逐漸變得朦胧,最終幻化為泡影。
痛苦過程,填滿人生。
人生只剩絕望。
她看着明明是一個那麽活潑開朗的女子,內心卻填滿了絕望。
他輕撫着她耳邊的碎發,聲音輕顫,“小語,你一個人……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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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月語故作輕松地笑着,“想辦法,慢慢熬吧。”
她明白這道關必須要過,所以這些痛苦她必須要熬。
她起初覺得很累,全身疲勞,特別乏困。她于是沒日沒夜地睡覺。可這覺睡得并不安穩,從不能一口氣痛快睡着,總是斷斷續續,睡一下,醒一下,再睡一下,像是無數個短眠拼湊而成的長夢。
做的夢也是光怪陸離的,有時候一個人死了,躺在棺材裏,轉眼他又坐在桌邊和她一起吃飯。有時候看見的明明是一頭犀牛,轉眼又變成了剛才死去的那個人,看不清臉。
她總是會被吓醒,醒後陷入迷茫。
偶爾也會有睡得沉的時候,運氣好的話,能睡三四個小時。睡着時不會做夢,是難得一遇的休息時光,如同以往的平常日子一樣。可一旦睜開眼睛,現實就會在第一時間鑽入腦海中,清晰地提醒她。
她失去雙親了。
她坐了起來,抹一下濕潤的眼睛,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她覺得全身疲乏到不行。她明明是因為疲乏才睡覺修養的,睡完之後反倒更加疲乏。
“既然睡覺沒有效果,我想,那要不就吃東西去吧。”
任月語吃了很多東西,從燒烤吃到火鍋,從煲湯吃到烤魚,把感興趣的食物全都吃了一遍。
但她這次吃東西有一個特點,吃之前很餓,每樣食物卻只吃一點就飽,再沒有胃口,無一例外。
她看着剩下的食物,想着,怪浪費的。
她有一次強迫自己,即便再反胃也要把食物吃完,不能浪費。她開始往嘴裏塞吃食,努力咀嚼,費力咽下,一遍一遍,循環往複。
咽到後來,她只覺得食物全部堆積在了咽喉處,直往上頂。酸水混着食物殘渣返流到了口腔深部,滋味刺激。她不停拍撫胸前,妄圖抑制難受,卻不料拍出了更大的反胃效果。
她沖去了廁所,大肆嘔吐。眼淚被擠壓出眼眶,淚痕布滿臉頰,瀕臨窒息。
她的人生瀕臨窒息。
“我快熬不下去了,我當時以為我是真的熬不下去了。”任月語側身,看向江琅,“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歷史書上看見了你。”
江琅問道,“歷史書?”
任月語想了想,解釋道,“就是一本介紹你們景國的書,上面有關于你的記載,我現在都還背得。”
她清了清嗓,背道,“江琅,字子樞,景朝名将,號稱貪狼将軍。其兵法靈巧,骁勇善戰,十五歲封鷹揚侯,十七歲率軍大破塞北匈奴與西北羌戎,破格加封一品官爵,任都督一職。十八歲受其父貪污滅族案牽連,險些喪命。後遇癸卯事變三子奪嫡,協助六皇子左琮陽順利登基,開啓景和元年,在新朝保留鷹揚侯名號。同年,率軍贏得塞北之戰的勝利,創造歸雁神話,卻并未因此獲得景和帝的重用。後逐漸淡出軍事領域,且不再參與朝政,常年獨居于鷹揚府中,無妻妾無子女,于景和四年……”
于景和四年病逝。
她及時住了口,沒有說出江琅的結局,轉移話題道,“你猜,我讀到你的記載後,第一反應是什麽?”
江琅問,“是什麽?”
任月語嘆道,“我的第一反應是,哇,這個人的人生好像也挺慘的吶!”
江琅笑了一下,輕聲道,“對,我也成孤兒了,和你一樣。”
任月語雙手墊在腦袋下面,腦袋在手背上蹭了蹭,“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麽,反正在讀過你的記載之後,和你之間似乎就有了不可分割的連接。”
她曾認真探究過,這種突如其來的宿命感究竟來自何處,可沒能尋到一個因果。她便不再糾結于因果,一心全放于對江琅的愛慕上。她的表現很明顯,一段百來字的記載,翻來覆去讀不夠,半夜睡覺說夢話,念出口的全是江琅的名字。
“我朋友還笑話我,說想不通我為什麽會對一個書上的人走火入魔。”任月語坦誠告訴江琅,“在我看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叫作情緒價值。”
江琅沒聽明白,“情緒價值是什麽?”
任月語鼻尖微紅,“我在人生的至暗時刻,對睡覺沒興趣,對吃飯沒興趣,對人間所有的一切全都沒有興趣。只有你,你讓我找到了人生中唯一的一點興致所在。”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
她喃喃低語,“一個本來想死的人,遇見你之後,有了一個想要好好活着的念頭。”
江琅眼波微動。他伸出手,手心貼着她的臉頰,感受彼此溫熱交融,“小語,你對我的人生而言……也有着同樣重要的意義。”
任月語鼻尖酸楚。她告誡自己,可不能再哭了,但是一股沖動在胸腔內不停翻湧。她睜大了眼睛,忍着不讓眼淚漫出來。再開口時,聲音帶着明顯的哭腔。“子樞,這個坎實在太難過了。”
這個坎對于任月語而言,幾乎等同于世界末日。她懇切道,“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一個人?”
末日來臨之時,她只想要和他在一起。
沒日沒夜地、時時刻刻地在一起。
一起感受生命的熱烈,或是一起走向絕望的毀滅。
只要此刻不要明天。
江琅心軟,一股酥癢漫上心間。他稍微向前,将任月語攬進了懷裏。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頭頂,手掌輕撫她的發絲,溫柔卻有力量。
她流了眼淚,淚珠滑過眼角,滑落到他的衣襟上。她任性地扯過他的衣襟擦眼睛,在他懷裏蹭了蹭,感受安穩。
他輕拍她的背,傳達他的安慰,耐心溫柔。
初秋的風已變得微涼,吹皺平靜的湖面,讓星月流淌。
***
應是過了半個時辰,任月語不知不覺睡着了,呼吸平穩。
江琅低頭,确認任月語的狀态,小心翼翼側身,慢慢抱起任月語。
他将她抱進了船篷內,放她躺下,替她蓋好被子。
安置好後,他坐在了她的身邊,看着她睡着的安靜模樣。他想要伸手觸摸她的臉頰,又怕驚擾了她,一只手懸在半空,猶豫後準備收回,卻意外被她抓住。
她試探着睜開了眼睛,“別走。”
江琅笑着答複,“好,我不走。”
他為了陪伴她,更靠近了一些。他和她四目相對着,看進彼此的眼睛。
他忽然恍惚,他真不應該看她那黑色晶石般的眼睛,那雙眼睛讓他全軍潰敗。
他忘了理智,忘了這趟旅程的任務,忘了上天圈在他們身上的詛咒。
他此刻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場壓抑太久的悸動。
他想要再次擁她入懷。
他想要吞噬她的體溫,想要徹底進入她的生命。
他傾身向前,親吻她的雙唇。她閉上眼睛,眼淚如潮水湧落。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他給的委屈,又像是他給的安撫。像是正如此時此景,在命運的長河裏,他們共乘一葉孤舟,在漩渦裏綻放。
眩暈,充血,發熱。
船篷內,燭火搖曳,投射出他們相擁的影子。
她坐在他的腿上,他抱着她的腰肢。因為羞澀,一層薄紗仍然披在她的身上。因為晃動,她的一只肩膀處,薄紗滑落,露出單薄白皙的肌膚。她的雙手無力地搭在他寬厚的肩上,微蹙眉頭,被他帶入夢幻境地。
熏香升起袅袅青煙,随她的微弱哼鳴一道,萦繞在他耳邊。
一滴汗水滑落,混合着未幹的淚痕,浸濕了她的鬓發。他替她将一縷濕發捋向耳後。他的手大而強勁,覆蓋着她的後腦,手指插進她的發絲裏,微微蜷曲,骨節分明,好似用力,卻又好似溫柔。他聲音低沉,在她耳邊喚着她的名字。
“小語。小語。”
香氣彌漫,晚風沉醉。
皎潔月光被湖面水浪揉碎為星星點點,灑滿靜谧夜色。
一葉孤舟停泊于星河之間,成為琉璃月色中的剪影。晃動,輕顫,泛起漣漪。陣陣漣漪柔和擴散,攪動星月碎光,閃爍,起伏,綿延不絕。
直至到達旖旎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