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清夢
清夢
山腳下上一個野湖,挺大,不過形狀不規則。有時是開闊的圓,繞着山峰成為月牙狀,有時被兩座山峰夾為一道細流,更像是幾個形狀各異的小湖交織連接的湖群。又由于樹林密布枝葉繁盛,襯得野湖蜿蜒曲折,幽然寧靜,猶如世外桃源。
這野湖位置偏僻,所以即便景色優美宜人,也鮮少有人來。
偏偏孟昭啓不知從何處弄來了兩支船。一支稍大,船中有篷,萬物俱備,可供游玩。另一支顯舊,窄小,僅僅能用于行路罷了。兩船各只有一根槳。
孟昭啓熱情邀請幾人游湖,美其名曰不可浪費美景。
他安排任月語和江琅去到篷船上,當然還有素雅同行,“你們乘這船游湖,能夠更舒坦一些。我們皮糙肉厚,坐這小船就行。”
他說的我們,是指他和程恒。
他原本想讓雲霁一道來玩的,欣賞山中美景,卻又擔心雲霁會阻止他的計劃,于是作罷。
為了掩人耳目,把戲做得真實一些,不被江琅與任月語發現破綻,孟昭啓打算重新找個人。比起孫氏兄弟那種咋咋唬唬的模樣,程恒是個再合适不過的選擇。程恒幾乎不說話,不會多嘴洩露秘密,他功夫還高強,遇到什麽事還能從旁協助一把。
于是孟昭啓拽着程恒踏上了小船。
最開始的游湖活動進展得自然平常。
篷船上,任月語坐在船頭欣賞風景,江琅站在船尾靠一根船槳劃船,素雅在船頭船尾之間來回徘徊,成為他們之間唯一的連接。
小船上,程恒一貫沉默,專注于用一根船槳劃船。孟昭啓嘻嘻哈哈,熱情評價景色,找所有人聊天,素雅附和得最積極。
夕陽在湖面上拉成一道線,金色的線條被湖面波浪切割,波光粼粼。
快要行至狹窄地區時,素雅有了行動。
“啊!我忘了帶藥了!”素雅表現出驚訝慌張的模樣,“是雲醫官囑咐過,一定要帶給夫人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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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昭啓配合,“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忘了?”
素雅愁眉苦臉,“當時出發太着急,一不小心就……怎麽辦?”
孟昭啓責怪道,“還能怎麽辦?回去拿呗!我帶你回去。”
孟昭啓把小船劃向篷船。因為素雅站在船尾,孟昭啓更靠近的是船尾。
任月語有些擔憂,“我同你一道回去吧。”
素雅利落拒絕,“不用勞煩夫人,你等我便是。”
素雅本就有功夫在身上,不等任月語反應,她便靈敏地躍進了小船,變成另一隊伍的人。
徒留任月語與江琅獨處。
孟昭啓得寸進尺,要江琅把船槳給他,“兩根槳劃得才更快,我們才能快去快回。”
江琅明白了為何會出現兩船各只有一根槳的情況。孟昭啓給的解釋是找船都費勁,找槳更費勁,能有就不錯了。如今看來,這槳果然是孟昭啓故意安排的,用意在此。
孟昭啓不容分說,快速奪過了槳,調頭往回劃,“你們先玩!”
他劃槳蠻力大,掀起陣陣浪花,成為白茫茫一片。他消失得很快,轉過前面的轉角,沒了蹤影。
半個夕陽降落山頭,橘色晚霞漫天。
任月語局促不安。她一直看着他們消失的方向,聽見劃浪聲音逐漸消失,有些緊張。她不敢有多餘的動作,保持着觀望的姿勢不變,焦急看着遠方。
時間流走,剩下半個夕陽不停歇地沒入山頭,僅剩山邊一道光,走向暗淡。
一支篷船在湖面漂浮着。
江琅從船尾走到了船頭。
任月語沒有看江琅一眼,自顧自嘀咕着,“他們怎麽還不回來。”
江琅輕聲道,“他們應該不會回來了。”
任月語驀然擡頭,看向江琅。她其實猜到了這個結果,但真聽江琅說出口,仍然有些驚訝。她随後又低頭,看回來時的方向,“那我們也回去。”
江琅冷靜道,“沒槳。”
“你……”任月語稍顯憤懑,但她也清楚這不是江琅的主意,怪江琅也不合适。她只得生悶氣,緊盯湖面,看水浪頂端磨成一條條的鋒利後,下落融入水中,消失不見。
江琅問道,“餓了嗎?”
任月語賭氣沒有回複。
江琅又問,“渴了嗎?”
任月語仍是沒有回複。
江琅得不到答案,便獨自回到船篷裏,開始忙碌。
夕陽沒入山頭後,天幕暗得很快,從幽藍轉為深藍,靠向黑色。月亮被背景天幕襯得亮堂,皎潔月光灑滿人間,伴随繁星閃爍,光影夢幻。
滿船清夢壓星河。
任月語為了更好地欣賞星空,索性躺在了船板上,微風拂動,裙擺飄舞,和湖面倒影融為一體,是與星空遙遙呼應的人間。
不久後,江琅走出了船篷,來到任月語身旁,“我做了點簡單的食物,将就吃點?”
江琅發覺孟昭啓他們準備得十分妥當,船篷裏有幹糧與水,甚至還有水果,物品齊全。
任月語沒有正面回答江琅,從鼻腔裏輕微哼了一聲,煩悶地轉過身體側躺着,看着湖水。
湖裏偶爾有鯉魚游過,遇上活潑的鯉魚,還會躍出湖面,攪動湖中倒映的星河。待到鯉魚游去遠方,湖面歸于寧靜,只聽晚風聲。
任月語保持側躺的姿勢,時間一久,有些累。她翻身,想換成另一側來側躺。卻不料翻身之後,她竟意料之外看見了江琅。
江琅躺在她的不遠處,就這麽看着她。
她被吓一跳,他也被吓一跳。
她沒聽見關于他的聲音,還以為方才她對他一直不理不睬,惹他生氣,他進了船篷就再也不出來。
他以為她一直氣未消,鐵了心不再看他一眼,所以不會翻身轉過來看他的。
兩個人沒有默契,都猜錯了對方的心思。但又很有默契,即便被吓一跳,也沒開口說一個字,沉默對視着。
任月語瞪着江琅,保持憎惡的眼神,氣鼓鼓。
江琅有些委屈,微蹙着眉,看一下任月語,被任月語的氣勢唬退,垂下眼眸,醞釀一陣,又再一次看向任月語。
任月語心裏有氣,沖動之下拽過江琅的手臂,仰頭咬一口,用了她能用的最大力氣。
江琅眉頭皺得很深了一些。
任月語咬完後松手,有一種得到發洩的快感。她問道,“痛嗎?”
江琅點頭,“痛。”
任月語有些滿足,“這還差不多。”
她躺回了原狀,看着江琅。江琅內心糾葛,他理應躲開的。正确的做法是,他起身走回船篷,不再待在她身邊。
他不應該靠近她的。
他無數次告誡自己,要忍耐,要理智,要克制。
可是愛意如何克制得住。
在她身邊的每一眼都是心動。
他掙紮許久,最終忍不住開了口,祈求道,“小語,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氣?”
她不理他的這些天,他比以往更難受。
她心裏觸動,驀然流了眼淚,一滴淚珠從眼角滑落,越過鼻梁,滑向另一只眼角。他向她挪近一寸,替她抹去淚水,手心貼在她的臉頰上,不忍地撫摸着。
星月在天幕上緩緩流動,光影閃爍。
江琅輕聲問道,“餓嗎?我給你做了飯。”
任月語平複了情緒,“不餓,現在不想吃。”
江琅道,“好,那就待會兒再吃。”
他站起來,去船篷裏挑了一個柔軟的枕頭,回到甲板上,替任月語墊好。他同任月語墊着同一個枕頭,陪任月語躺在夜色裏,感受風吟。
任月語雙手枕着腦袋,“子樞,你知道嗎?在我們那裏,像我這樣的人,叫作大學生,類似于你們國子監的弟子。”
她眨着一雙烏黑水潤的眼睛,“我們大學生,都會有一個共同的信仰,你知道是什麽嗎?”
江琅問道,“是什麽?”
任月語一本正經地回答。
“我命由我不由天。” *
江琅沒忍住,笑了起來。他第一次聽到這樣豪氣的話語,而這話語又是針對個人而言的,是為自己争得權益的一種決心。他生活在景朝的大環境下,已經習慣了固定的思維方式,受到了先人、朝堂、家族的拘束,被命運安排了怎樣的待遇,默默承受便是,大家都是這樣選擇承受的。
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一次聽到有人鳴一聲,“不服。”
好像所謂人生,并非只有認命這一個選項。
他好像逐漸明白了她的想法。
任月語繼續道,“我一直認為,人這一生無論長短,一年也好一百年也罷,只要有幸來到這個世上,就一定要活得燦爛。”
江琅問道,“活得燦爛,是指按心中所想而活嗎?”
任月語道,“嗯,不要因為害怕後果,就拒絕了一切開始。因為比起後果,好像遺憾才會更加令人難過。”
江琅明白了任月語的意思。
任月語換作平躺的姿勢。她的身體披灑着一層光暈,眼眸裏映着星月的模樣,“子樞,我好像沒跟你說過,我其實……是個孤兒。”
江琅心驚。在他的認知裏,任月語是月照古國的公主,是月照王母的女兒,他從沒想過她會是孤兒這件事。
任月語娓娓道,“我倒也并不覺得有什麽,畢竟從記事起就知道了這件事。我把它當成了我人生的初始設定。直到五歲那年,我被一對夫妻收養了。”
江琅猜測,“不是月照王母?是另一對夫妻?”
任月語道,“嗯,是一對普通夫妻,阿爺阿娘都是小商販,經營着一家雜貨鋪。那些年,我們家就靠這間雜貨鋪生活。”
江琅一直看着任月語,“一家三口,應該過得很幸福吧?”
任月語側頭看了江琅一眼,笑道,“嗯,日子雖然清貧,但我們過得很快樂。我們節假日都會在一起隆重地度過,過年放煙花,端午賽龍舟,中秋做月餅,一家人一起玩,特別好玩。”
任月語說到興頭上,喋喋不休,“阿爺阿娘年紀不大,心态也年輕。城裏若有什麽新鮮好玩的活動,他們定會帶着我一起去湊熱鬧,看新奇表演,買新奇玩具,玩新奇游戲。折騰一天玩得累了,三個人舉着一串糖葫蘆,悠閑自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回憶着往昔畫面,“有時候我們也會去鄉下捉東西玩。我們捉的東西可太多了,捉蝌蚪,捉螢火蟲,捉螃蟹,每一次都收獲滿滿。但是吧……我這個人總是有不合時宜的心軟,這麽些小動物,捉的時候活潑可愛,把它們裝進瓶子裏後,看着又過于可憐,叫人不忍心。我沒有明說,我怕阿爺阿娘嫌我愛心太泛濫了。但是他們看出來了,主動陪我放生。辛辛苦苦捉來的小動物,轉眼又放生,他們竟然沒有一點怨言,這讓我覺得特別溫暖。”
江琅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任月語目睹黑衣人被洪水淹沒時,同樣害怕,同樣藏着沒有說出口。他當時看出來了,他擋在了任月語的身前,試圖替她緩解不忍。他此時想要問她一句,他是否也曾讓她感受過溫暖,他是否成為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像她阿爺阿娘那樣。
但他終究沒有問出口。
任月語沉浸在回憶裏,“我們一家原本過着開心快樂的生活,如果不是發生那場意外……”
她眼裏的光一下暗了。
那是一場不願回想的意外。
“阿娘走了。”任月語低聲喃喃,“她是因為救人才走的。”
任月語仍然清晰地記得,她和爸爸參加全市表彰會的情形。他們聽見主持人聲情并茂地介紹,媽媽見義勇為,發現三個兒童失足落水,義無反顧跳入河中。媽媽永不放棄,救上第二個兒童後,已是精疲力盡的狀态,但仍咬牙堅持游向第三個兒童,直至最終……
最終走了。任月語只記得結果,媽媽走了。
殡儀館的夜晚永遠在吹冷風,唢吶間歇性地吹響,一陣陣喧嚣充斥着耳朵。
任月語守在靈堂內,目光呆滞,腦海空白。
她看見爸爸在靈堂外走動不停,招呼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安排茶水桌椅以及用餐地點,又或者與電話那頭詳細溝通,辦理死亡證明以及財産保險,忙碌卻也井井有條。
任月語得到了一瞬間的安心。
“我當時有一個稍顯邪惡的念頭,”任月語坦誠告訴江琅,“我有些慶幸,走了一個,起碼還有一個。阿娘走了,起碼還有阿爺。”
她就是抱着這樣的念頭,熬過了殡儀館的黑暗。她以為生活會回到正軌。
“我一直沒覺得阿爺有哪裏不對勁,我以為他恢複得很好。”
在任月語眼裏,爸爸冷靜理智,把一切打點得有條不紊。他會如往常一樣悉心照顧任月語的生活起居,還會比往常多一份耐心,教給任月語一些必要的生活技能,甚至會告訴任月語,基金該如何提取,房産證該如何保管。他重複在任月語耳邊提及的一句話是,“我們小語長大了,該成為一個大人了。”
任月語天真地以為,那是爸爸對她的鼓勵。
高考結束那天,爸爸在家自殺了。
任月語自嘲道,“挺神奇的,我竟然能兩次成為孤兒。好不容易能夠擁有,可擁有之後再次失去。”
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這仿佛成為了任月語人生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