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游園
游園
任月語認真數過,江琅喝酒,只能喝三碗,喝了就醉。
江琅喝醉的表現也很簡單,沒有多餘的舉動,光是睡覺,睡得香甜。
程恒和賀懿協助幫忙,把江琅扶進屋子裏,躺在床上。
任月語擔心江琅獨自在屋裏沒有照應,她決定留下來,守在床榻旁,照顧江琅。
江琅睡覺安靜,呼吸平穩。
任月語替江琅擦去額頭上滲出的細小汗珠,坐得離他更近了一些,細細觀察。
他太好看了,鼻梁高挺,下颌鋒利,喉結凸起,側顏連為了一道立體的線。
任月語伸出手指,隔着一段微小的距離,從眉眼開始,順着江琅的側顏輪廓,描摹線條,高低起伏。描了一遍,再一遍,似乎是要把這輪廓刻進記憶裏。
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像個流氓一樣,如此觊觎絕世男色。
任月語偷笑着,雙手搭在床榻邊,枕着腦袋,挨着江琅。
幾支燭臺燃燒,星星點點,逐漸幻化至朦胧光圈,成為步入夢境的神秘通道。
***
第二日,臨近中午,任月語終于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她睜開眼,意外發現她與江琅的位置完全對換。
她躺在床上,江琅坐在床榻旁,守護在她身邊。
任月語撐起身子,摸不着頭腦,迷迷糊糊問道,“怎麽回事?到底是你喝醉還是我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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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她才像是那個喝醉的人,江琅是從旁照顧她的人。
江琅笑道,“你的頭發……”
任月語的頭發炸開了,興許是昨夜睡得過于滿足,發絲也得以完全放松,蓬松而雜亂無章地堆積在頭頂,是一頂雞窩。
江琅伸出手,想要替任月語整理,快要觸碰到時,又縮回了手,“我不會整理女子的頭發,我讓素雅來幫你。”
江琅站起來,正欲往外走。任月語着急,拽着江琅的衣袍一角,“你去哪裏?”
江琅揉了下任月語的頭發,讓蓬松變得更蓬松,“我就在屋外等你。”
任月語睡眼惺忪,意識不清醒,順着江琅的話追問,“等我幹什麽?”
江琅笑道,“等你收拾好,帶你出去玩。”
他計劃帶任月語去逛游園會,南豫道的新春游園會是最為出名的,到了夜晚,滿街燈市,熱鬧非凡,他猜想任月語或許會喜歡。
***
他們特意沒吃午飯,就為了來游園會是小吃零食。
江琅帶任月語去了湖邊街市,坐在一艘游船酒樓裏。這酒樓設置在湖邊,有游船的模樣,但并不是真的游船,它不會動,是湖水在動,波光粼粼。
江琅眺望着遠處湖面上的雜耍戲劇,專心致志,不時跟着輕笑。
任月語用白色湯勺攪拌着茯苓粥,舀起一顆棗,放下,再舀起,循環往複。她內心糾結,猶豫良久,忍不住開口問道,“子樞,你還記不記得昨晚你說的話?”
江琅拿起了筷子,“我說了什麽?”
“你說你只有……”
你說你只有我了。
任月語沒辦法把話說完,及時住了口。她倒着舉起湯勺,放到嘴邊,沒吃到茯苓粥,唯獨嘗到勺邊的一點甜味。
江琅夾了一塊紅糖糯米糍粑,放到任月語的白色碟子中,“只有什麽?”
任月語悻悻道,“沒什麽。”
江琅沒再追問,拿起湯勺品嘗茯苓粥。任月語也沒再提及,毫無感情地咀嚼着紅糖糯米糍粑。
他好像是真的忘了。
任月語昨晚聽見江琅的那一句話,還以為是告白,害得她興奮了一整夜。哪想到男人真是健忘,借着醉酒,說過的話說不記得就不記得了。
她有些失落。
本來逛游園會是一件高興的事,任月語也想要高興起來,可心裏總有一塊小石子磕着,叫人難以順氣。
他們喝過粥,去到園林街市之間閑逛,穿梭在熱鬧裏。
玩雜耍的攤檔喝彩連連,異域商賈販賣新奇物件,酒樓門外小二高聲招客,街巷裝扮五彩紛呈,讓人眼花缭亂。
他們逛到了一個商鋪前,挑選琳琅滿目的小頭飾。
這些頭飾較任月語平日裏戴的,着實誇張了些,純粹為玩耍而已。任月語挑得起勁,喜歡幾支步搖,一片白色羽毛飛舞,幾捋金色流蘇搖晃起舞,像是畫本裏天宮中的神女專屬。
任月語舉着步搖在頭上比劃,“好看嗎?”
“好看。”江琅又挑了一支黑色步搖,“這個也好看。”
任月語嘗試了一下黑色羽毛,像魔女。一種顏色一種風格,造型各異。
江琅掃視鋪面步搖,再挑一支黃色羽毛。他喜歡看任月語不同的模樣。
老板打趣道,“看郎官這架勢,是要把步搖全都拿來給娘子試一遍?”
江琅愣了,握着步搖的手懸在低空。
任月語也愣了,因為郎官與娘子的這一對稱呼。
老板按往常女子的喜好,為江琅推薦了粉色步搖、金色步搖、藍色步搖,“難得見有郎官能如此耐心,替娘子選步搖。郎官盡可随便挑,挑一支最喜歡的,送給娘子。”
江琅撫過步搖羽尾,“一支不夠。”
老板開玩笑,“難不成要把這些全都買下來?”
江琅微低着頭,詢問任月語,“喜歡嗎?”
任月語沒有精力思考,被牽扯着點了下頭。
江琅向老板示意,“那這些就都要了吧。”
老板暗自驚訝,這種步搖因為造型大膽,稍顯誇張,平日戴不出去、通常女子多會只買一支兩支,在喜慶節日裏戴着玩。況且這些步搖,上頭都有西域瑪瑙、珍珠之類的珍貴物品作為點綴裝飾,價格并不低。像眼前這位郎官這般,純粹因為娘子喜歡,就豪氣地全買了下來的人,實在少見。
老板笑意盈盈,替江琅裝好了步搖,贊嘆道,“郎官對娘子是真心好。”
江琅掏出銀兩,默然遞給老板。任月語偷偷觀察江琅的表情,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情緒,一如既往。
她摸不清他心裏的想法了。
他們拿了步搖,繼續走在街巷上。身旁熱鬧非凡,兩人之間卻因為老板方才微妙的稱呼,郎官和娘子,氣氛變得稍顯混沌,仿佛一潭清水被攪動了一下,原本堆積在潭底的沙礫忽然随潭水湧動,泛起漣漪。
任月語不大能适應這種氣氛。她雖然一直對江琅有那方面的心思,但她自知強扭的瓜不甜,也沒有那份想要去強扭的心。畢竟她身上有着當代大學生的優良品德——不給別人添麻煩。
她醞釀一陣,努力提一口氣,又換上了輕松的口吻,笑道,“剛才那個老板說的話……你就當沒聽到好了,別放在心上。”
她以為江琅對她沒那份心意,所以說了這話,給江琅解圍,也給自己一個臺階,不至于面上太難看。
江琅仍舊是面色平靜。他用極輕的聲音回答任月語,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如果已經放在心上了呢?如果老板說的并沒有錯呢?”
如果……她成為他的娘子,于他而言,是三生有幸呢?
他對她的心意變化,他其實已有隐約的察覺。
似乎已不再是他作為主人,她作為客人,他對她盡地主之誼、行待客之道那般,完全出于禮節。
也不再是他作為将軍,她作為異國公主,他們奉命成婚那般,完全出于合作關系。
而是………他作為男子,對女子心生愛慕,純粹源于心動。
方才老板念出了那樣的稱呼,郎官和娘子,他就在那一刻,驀然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對她的那份心意。
江琅停下了腳步,轉身面對任月語,微微彎腰,直視任月語的雙眼。任月語能清晰聽見胸腔內緊張的心跳,呆立在原地,像個被擺弄的玩偶。
江琅開了口,“小語,我……”
話沒說完,巷口傳來了熱烈呼喚,鑼鼓喧天。人群開始蹿動,推推搡搡,蜂擁去往巷口處。
有人快要推到任月語。江琅敏捷,将任月語拉進懷裏護住。
任月語動彈不得,遠遠望見湧向巷口的人群背影,擡頭問道,“他們在幹嘛?”
江琅觀察巷口的動靜,猜測道,“應該是那邊有一支迎親隊伍。”
“迎親?”任月語來了興趣,音量提高,拽着江琅的衣角,“我們也去看看!”
任月語邊說邊行動,拽着江琅融入人群,去往巷口。他們運氣好,恰好在附近找到一處高臺,便于觀望。臺面窄小,僅夠一個人站立。江琅扶着任月語站了上去,護在任月語前方。
迎親隊伍正風光無限地從他們眼前路過。四人擡着花轎,随鑼鼓樂聲輕微扭動。花轎上下颠簸,窗戶帏帳蕩漾起一層波浪。新娘悄悄掀開了帏帳一角,好奇窺望外面的情況。正遇新春游園會,街巷上本就人多熱鬧。人群又全被他們吸引了過來,聚集在一處,着實是人山人海的場景。有人起哄,發出了怪異又好笑的聲音,惹得一群人跟着笑起來。新娘被吓得不輕,急忙縮回了轎子裏,像一只受驚的貓。
任月語笑道,“這新娘怪可愛。”
她踮着腳尖,視線跨過一個個腦袋,緊盯着花轎。江琅擡頭,看着任月語興奮的模樣,心裏翻湧着複雜的情緒。
她原本也應該擁有這般儀式的。
早知會有今日的悵惘,三年前,先帝頒布聖旨的那一刻,他就該欣然接受。不管鄯州戰役有多着急,不管形勢有多緊迫,他也要抽出哪怕只有半個時辰,也要八擡大轎鑼鼓齊鳴,給她一場世人難忘的儀式。
風風光光地娶她為妻。
在父母和族人面前,在恩師與摯友面前,與她結為夫妻。
他從未如此懊悔過,眼底有一抹憂郁之色。
任月語只顧高興,盯着花轎看了許久,又盯着新郎看了許久。
新郎在喜日裏神采飛揚,騎在馬背上,不停與圍觀人群揮手互動,從随行兜裏抓一把喜糖,向高空揮灑,灑出一場彩色糖果雨。
任月語拼搶積極,憑借高臺的優勢,伸出雙手,接住了滿手心的糖果。她分了一半給身旁的小孩,挑選了一顆最飽滿的糖果,遞到江琅眼前,“喏,戰利品,沾沾喜氣。”
江琅接過了糖果,心不在焉。
任月語湊近來觀察,問道,“你怎麽了?在想什麽呢?”
江琅剝開包裝,将糖果舉到任月語嘴邊,喂給她吃,“我在想,你餓不餓?我帶你去吃烤羊。”
任月語咬碎了糖果,嘴裏傳來幹脆利落的聲音。她笑道,“好。”
她輕巧地跳下了高臺。人群由于迎親隊伍的離去,逐漸散開。任月語走在江琅身旁,被江琅帶着往街巷的東南方向走去。
世間繁華依舊,車水馬龍,喜氣滿滿。
***
他們去了東南巷用餐,又在附近閑逛一番,不知不覺天色暗淡。四周亮起了花燈,綿延不絕。一條溪流淙淙而過,幾架拱橋連接兩岸,燈籠随風飄動,暖光被溪水攪動成蜿蜒的線條。
路過一排花燈牆,牆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色小燈。任月語貪玩,順手摸了一把花燈外殼,花燈旋轉半圈,像是轉經筒。
江琅問道,“想要?”
任月語收回了手,“我随便看看。”
江琅取下了任月語方才撫過的那一盞提燈,找攤主付了錢,再送與任月語,“給你。”
任月語拘謹地接過提燈。燈面繪着一對嬉戲錦鯉,生動有趣,仿若當真在暖光中游玩那般。她專心欣賞着錦鯉,轉移注意力,才能不致于讓已經微紅的臉頰更紅一層。
提燈甚是好玩。走過一口古井,任月語特意将提燈映照在井水中,猶如天邊朗月。
江琅見古井邊有一塊碎石,其實不大,但他怕任月語不小心會踏上去,便牽起了她的手。
像是這條原本平靜的溪流中,忽然有一條鯉魚一躍而出,攪起陣陣水紋。
任月語感受到熱烈的心跳,以及江琅的溫度。
他牽着她漫步于燈火之間,暖光流淌。
三五行人迎面走來,擦肩而過時,他們被江琅的氣概吸引,不免多望了幾眼,低頭耳語。
“那個好像是貪狼将軍。”
“傳聞中的貪狼将軍?他怎麽可能在這裏,你別是認錯人了。”
“我見過好幾次他的畫像,應該不至于認錯。”
“确實……不是傳得沸沸揚揚麽?說他并未回平京複職,而是帶隊繼續南下。算起路程,有可能正在我們南豫道。”
“果然,不愧是貪狼将軍,百聞不如一見。聽說平京城內好些達官顯貴的人家,都曾想把女兒許配給他。奈何遇上貪污案……”
“不是貪污案,是冤案!”
“噢,對,冤案。哎,只可惜已經來不及咯,他已有了家室。”
“那他旁邊那位女子,莫非就是月照公主?他們可真……”
任月語聽見了那些行人窸窸窣窣的談話,好奇扭頭看了過去,只一眼。她不知道那群人想說的是,“他們可真般配”,她以為那群人要說的是,“他們可真不成體統,大街上拉拉扯扯”。
她難為情,也怕給江琅帶去困擾,溫馨提醒道,“我們這樣……不大好吧?”
她沒明說具體是哪樣,不過悄悄用力捏了一下江琅,示意是指他們牽手。
江琅輕柔回握了任月語一下,笑道,“無妨,你本來就是我的妻子。”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在天下人面前,正大光明地牽着她。
她緊張得不敢回答,呼吸謹慎。可心裏實在愉悅至極,本來好端端走着路,竟情不自禁蹦跳了一下。
他有所察覺,回過頭來。她有些羞澀,立即恢複為正常的狀态,一本正經地漫步。
他笑着,替她将一縷落在嘴角的碎發,細心捋向耳旁。
晚風輕撫,拱橋上放起了孔明燈。零散光點緩慢騰空,仿若繁星倒流,墜入夜空。
江琅随暖色光暈擡頭,看向天邊。彎月挂在遠空,皎潔明亮。他不由得想起了滿月的模樣,想起了似乎遙遠又似乎臨近的中秋。
他一直記得,中秋之夜,滿月之時,他要親手将她送走。
從此夫妻二人永世不能相見。
當初答應時,以為這只是一項簡單的護送任務。比起行軍打仗,單純的護送可要簡單得多,能夠不費力氣地順利完成。
其實仔細想來,事到如今,一切進展也都那麽順利。他們一路南下,她也一路相安無事,幾乎沒有意外發生。
唯一的意外是,他愛上了她。
他愛她的自由,無拘無束,對她而言,認真度過每時每刻仿佛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他愛她的單純,是非分明,做錯事了就受罰,受委屈了就伸冤,對事簡單卻又不失認真。
他愛她的勇敢,義無反顧,只要是心中所認定的目的,就無論如何也要努力實現。
她活成了他所期望的模樣。
可是……他好像不應該愛上她的。
不然,他該如何面對中秋之夜、滿月之時?他如何舍得親手将她交付出去?他如何承受永世不能相見的結局?
他的心裏蒙了一層灰,陷入一團無解的混沌之中,世界只剩寂靜。直到感覺手心被輕輕握了兩下,他才驀然停下了腳步。
任月語指着身旁的糖葫蘆鋪子,“我想吃這個。”
江琅頓了頓,掏出了碎銀交給老板,挑選了一串最大顆最飽滿最鮮嫩的糖葫蘆。寂靜散去,屬于燈市的熱鬧逐漸重新回到耳邊,他真切地體會到了人間的煙火氣息。
他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他笑着,将糖葫蘆遞給了任月語。
好像比起擔憂未知的缥缈的明天,此刻給她買一串糖葫蘆,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