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除夕
除夕
除夕這天清晨,小皇帝派人帶來了消息。
不是很正式的消息,沒有聖旨,沒有讓江琅一行人下跪接旨,光是鄭公公口傳聖意。
他們聚集在廳堂內,不僅江琅在場,其餘所有人也都在場。鄭公公感覺人太多了,暗示江琅,是否需要借一步說話。江琅一向把他們當作家人,無需回避,示意鄭公公但說無妨。
既然這是江琅的選擇,鄭公公也不再強求。他清嗓,一字不落口述小皇帝的旨意。
“子樞,朕于後院養了一窩野兔,專為逢年過節烹饪食用。你派人捉些來,交給吳沖毅烹饪,給添一道年夜菜。”
“子樞,朕這次要直抒胸臆一回,你常喜歡的用野兔煲湯的做法,實在無趣!光用水煮,不加任何調味,白水一般寡淡!虧你還吃的那麽津津有味,實在是不會吃!”
後面的人有一些異樣的感覺,似乎這道所聽到的聖旨,和想象當中不太一樣。
鄭公公繼續轉述。
“說起吃法,朕一定要給你推薦兩類。”
“其一是冷吃兔。将肉切成丁,與滿簍幹辣椒一道翻炒,冷卻入味。記得,一定要冷吃,那滋味,才叫一個麻辣鮮香!也不怕這天吃得冷,這菜是下酒菜,一口肉一口酒,可謂酣暢淋漓!”
“其二是麻辣兔頭。先熏後鹵,再配以辣椒,灑上芝麻。待到食用時,掰開就能流油,外酥裏嫩,那滋味!光是想想,朕也嘴饞了。”
“子樞,這兩樣美食,吳沖毅都能做,手藝一絕,你只管交給他就行。你完全是美食外行,所以吳沖毅在制作的時候,你千萬別在旁提一些不入門的意見,影響他發揮。”
後面的人抿緊了嘴巴,盡量憋着氣,因為若是不用力的話,笑聲就要跑出來了。
江琅摸了一下鼻尖。怪不得之前鄭公公會好心提醒他,讓他支開旁人,他萬萬想不到小皇帝傳的會是這種話。
他按禮節道謝,“皇上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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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公公打斷了江琅,“将軍勿着急,皇上的話還沒說完。”
江琅冒出一顆冷汗,小皇帝今日的話可真是太多了吧。
鄭公公又開始模仿小皇帝的語氣。
“子樞,還有酒的問題。不是朕說你,你老覺得你那山中野外的燒酒好喝,到底有什麽好喝的?辣得人嗓子疼,除了辣,別的味道基本沒有。朕以前礙于情面,不好拆穿你。你呢,倒是熱情得很,非要四處給人推薦,朕實在無顏!”
小皇帝無顏,現在搞得江琅也一同無顏了。
身後似乎響起了輕微的笑聲。江琅回頭檢查,一夥人默契地仰頭,左右看看,好些人甚至鼓着腮幫子,忍着不出聲。
江琅暗自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鄭公公仍在繼續。
“朕告訴你什麽酒好喝,濃香的酒才好喝!你可記得,大概三年前,天蜀道新建了一座酒坊?那酒汁,香氣濃郁,口感醇厚,各方平衡,回味無窮,那才叫好酒!你那燒酒比起來,也別怪朕說話直,是真的拿不出手!你簡直像是沒喝過好酒的樣子,搞得朕虧待你一樣!”
江琅耳骨有了隐約浮現的熱氣。他想結束這場傳話,制止道,“皇上的話我已銘記,有勞鄭公公……”
鄭公公急忙擺手,“別急,将軍,還有最後一段,只有最後一段了。”
江琅悲從中來,想着還要被小皇帝當中揭醜到什麽地步?
鄭公公重提一口氣,“之前吳沖毅還在朕身邊時,朕就發現了他慣喜歡品酒。那年朕到冬宮進行修繕事宜,把他也帶了來。朕可是親眼看到了,他在後院的榕樹下,埋了兩壇酒!”
衆人這下轉換方向,齊刷刷看向吳沖毅。
孟昭啓假裝撸袖子,怒氣沖沖,“好你個吳沖毅!”
吳沖毅漲紅了臉。他想要否認,擔心忤逆聖意,想要承認,又擔心被眼前的人群毆。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後只能說出兩個字,“我……我……”
鄭公公低頭竊笑了一下,随即恢複嚴肅,轉述道,“朕本想挑選一個良辰吉日,将吳沖毅那兩壇酒給挖出來嘗嘗看,如今正巧你們在冬宮,吳沖毅也在現場,不如就讓吳沖毅帶你們去後院罷,挖兩壇酒,給晚宴添一點醇香味。”
鄭公公念完最後一個字,緊繃的身軀得以放松,弓腰道,“将軍,以上便是皇上要奴婢轉達的所有叮囑。”
江琅暗自松一口氣。好在小皇帝是以吳沖毅作結尾的,所有矛頭全都轉移到了吳沖毅的身上。
吳沖毅悄悄向後撤退,企圖逃離,被孫一堂當場捉住。一群人蜂擁而至,圍在吳沖毅身邊,推趕着要吳沖毅帶路,去後院挖酒。
他們風風火火穿梭在宮中,成為一片熱鬧景象。
下了雪,輕盈的雪花漫漫舞動,宮殿潔淨純白。
***
鄭公公沒有着急離開。他按照小皇帝的吩咐,轉到廚房庫房等地,要把一切安排妥當,确保江琅一行能夠度過溫馨和諧的新年夜。
江琅陪同任月語在房間裏包餃子,包成奇形怪狀的餃子,整整齊齊碼在竹盤裏。才碼好半盤,忽然聽見了屋外鄭公公的呼喊聲音。
“子樞将軍!”
任月語比江琅先擡頭。“子樞将軍”這個稱呼,在她心裏刻上了一道痕跡。
鄭公公因為方才轉述小皇帝的口谕,念了太多遍“子樞”,一時沒能改口。他來到屋內,行禮,告別道,“将軍,萬事已備妥當,若有吩咐,可召喚阮總管。”
江琅道謝,“有勞公公。”
江琅遵循禮節,送鄭公公離開庭院。再折返回來,跨進屋內,坐在方才的位置上,包着餃子。
雪變小了許多,零星白點飄落,點綴霧藍天空。
任月語包餃子,把餃子團成一個圓團,餃子皮集中擰在中間,成為了一個包子。她心不在焉,偷瞄木桌對面的江琅,鼓起勇氣,小聲叫道,“子樞。”
她發現了,凡是親近的人,都會叫江琅的字,叫他子樞。
江琅往餃子皮裏塞肉餡,雲淡風輕應道,“嗯。”
任月語有些驚喜,好像這是他們能更進一步的意思。她擔心江琅的這次回應,沒有其他心思,單純只是沒反應過來,這樣豈不顯得她很自作多情。她放下了餃子,雙手搭在桌上,直視江琅,一字一句地再一次叫道,“子,樞。”
江琅也放下了餃子,擡頭直視任月語,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在。”
任月語揚起嘴角,一雙眼睛滿是笑意。她感覺興奮,向前傾身,像親近友人那般邀請道,“子樞,晚上我們一起喝酒。”
江琅笑了,答應任月語,“好,都聽你的。”
***
年夜飯,有孟昭啓和孫氏兄弟在場,就肯定會熱鬧,甚至吵鬧。
他們喜歡幹杯,吃菜之前要幹杯,吃菜之後也要幹杯。全桌人在他們的帶領下,在酒桌上形成了聚攏又退散再聚攏的态勢,不知疲倦那般。
到了中場,他們開始劃拳,豪放聲音不止不休。程恒性格內斂,他們就非要拽着程恒加入其中,逼得程恒嗓音比平時大了一倍。賀懿年老養生,他們就非要拉着賀懿放縱,過一晚為所欲為的生活。一個接一個,将人腐蝕。
剩下吳沖毅,跑到雲霁與素雅身邊坐下,磕着瓜子,聊宮廷八卦,眉飛色舞。
當然,一年之中無論何時,都沒有人敢對江琅造次。
江琅和任月語坐在一起,和別人的熱鬧不同,他們有一種歲月靜好的安閑。偶爾會碰到孟昭啓帶着人風風火火過來敬酒,喝滿足後,風風火火離去,他們又變回了安寧的狀态。
江琅替任月語剝海鮮,任月語津津有味品嘗。先剝螃蟹,再剝龍蝦,接着剝鮑魚。就是在吃鮑魚的時候,任月語覺得了恍惚。
在晉西道,張昌也曾宴請他們吃鮑魚,那是一個暗潮洶湧的場景。
任月語淺咬一口鮑魚邊,感慨道,“想起張昌設置的那一場鴻門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像是幾年前的事情。”
江琅把殼放到一旁,“興許是局勢變化得太大了。”
任月語評價了一句,“這邊好人沉冤昭雪,那邊惡人有惡報。”
江琅斟了一碗酒,“其實……論起張昌,他也不算徹頭徹尾的惡人,起碼有一點好,就是對三皇子左琮霖,重情重義。”
張昌極其重情重義,所以才與左琮霖保持長達十幾載的私交,也才會在左琮霖死後三年,仍惦念着殊死一搏為他報仇。
任月語想了想,“也對,這麽說來,一個人的身上總能挑出一兩個優點。”
她咬下了剩下的鮑魚,突發奇想問江琅,“那你呢?有沒有類似的情誼深厚的友人?”
江琅挑了一顆花生米,咀嚼着,“昭啓算麽?”
孟昭啓正單腳踏在凳子上,與人劃拳,劃輸了就耍賴皮。
任月語撇嘴,“比起友人,你對他倒更像是哥哥對弟弟那樣照顧。”
江琅心想,說的也是。他繼續在腦海裏搜索,第一個想到的是小皇帝。可他和小皇帝之間,真能算作友人嗎?一個是君,一個是臣,注定無法推心置腹,注定彼此被一道溝壑分隔。是一段如履薄冰的關系,稍有不慎便會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也不知最後會是誰殺了誰,總之總有一個人會死于刀下。
所以他們之間,沒有可能。
“沒有,我沒有情誼深厚的友人。”江琅垂眸,半晌,側頭問道,“在你看來,這算一個缺點嗎?”
任月語愣了一下,笑道,“這算什麽缺點?志同道合的人本就很難遇到,知音難覓。若是遇不到也就罷了,一個人照樣潇灑自在,很正常的事情,沒有什麽優點缺點之說的。”
江琅暗自慶幸,還好對她而言不算缺點。
任月語添了下指頭上的麻辣汁,又在毛巾上擦拭。她吃得口渴,想喝酒,獨自喝酒顯得寂寥了些,她端起酒碗,與江琅輕碰,“我們也喝。”
她喝酒,只能喝一小口,江琅喝酒,能将一碗一飲而盡,對比明顯。她默默贊嘆,果然是征戰沙場的将軍,喝酒豪邁,千杯不醉。
可到了深夜,任月語才明白,她所以為的江琅千杯不醉這件事,實在是與事實違背。
***
子時,在孟昭啓的帶領下,一夥人跑到庭院裏,開始放煙花。
煙花在夜空裏熱烈綻放,鋪滿整個天幕,往人間投射五彩斑斓的光影。
此處的煙花與城裏的煙花此起彼伏,響聲陣陣,仿若五色世界在交換流動,成為絢麗夢幻的場景。
任月語浸潤在斑斓色彩中,興奮激動。她想與江琅分享喜悅,四處搜尋,卻不見江琅的身影。
她向南院走了幾步,繞過彎道,發現江琅正獨自游覽于湖上,站在拱橋中央,白雪之間,仰頭靜默。仿若雪景畫像的一部分。
起風了,下了小雪。任月語系緊绛紅色披風,一圈白色絨毛圍繞脖頸。她一路小跑,奔向江琅而去。
她爬上了拱橋,輕拍江琅的肩膀,喚道,“子樞。”
江琅轉身,任月語驀然愣在了原地。
江琅的左側眼角竟挂了一滴淚。
任月語走進了一步,昂着頭,“怎麽了?”
“小語……”江琅聲音喑啞,“他們都不要我了。”
父親母親以及族人,早在坎門那夜,全部離他而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梅伯志梅季遠兩位恩師,斷了他親手送的筆,斷了師徒情誼,再也不會把他當作學生了。
小皇帝,他曾經的摯友,因為君臣關系,與他之間畫上一道巨大溝壑,他們再也回不到少年時代了。
江琅時常在想,他會不會是因為上一世作孽深重,這一世才遭此報應,珍惜的人一個接一個離他而去。
一次又一次地忍受分別痛楚。
他被醉意侵襲,眼波迷離。平日裏的骁勇、淩厲、沉穩、隐忍,全部消失不見,一只兇猛野狼難得地變得乖順,甚至可憐。
她有些心疼。
她伸出手,撫過他眼角的淚珠,安慰道,“沒事的,你還有我呢。”
他的臉頰在她手心裏蹭了蹭,最後抱住了她,低頭埋進她的頸窩裏。
煙花綻放,天幕閃爍,世間光影流淌,零星白雪悠然灑落。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小語,我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