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鳶尾
鳶尾
先帝在位時,梅伯志擔任內閣首輔,輔理朝政。癸卯事變後,梅伯志以年邁為由辭官,歸隐于南豫道的南山上,整日與閑雲野鶴相伴。
看起來是個再正常不過的故事,可江琅明白,梅伯志選擇歸隐,和他有莫大的關系。
他和任月語一起,帶着些許賀禮,來到了梅伯志的竹院門邊。
門外有一童子迎接,正是癸卯事變那日,江琅回宮路上,碰到的那位童子。三年過去,童子長高不少,面龐倒仍一如往常的稚嫩。
他向江琅行禮,“将軍稍等,我這就進去向老師禀報。”
童子轉身進入竹院,留下江琅與任月語在院外等待。
任月語心裏沒底。童子雖禮貌,但言行舉止着實過于生分疏離。她小聲問江琅,“你說能成功嗎?”
江琅估量,“估計懸。”
江琅心中早已做好了被拒之門外的準備。梅伯志對左氏王朝失望已久,碰上癸卯事變三子奪嫡,他以為這是天賜良機,連上天也要注定江琅改朝換代。
可江琅違背了上天的旨意,熄滅了他的期望。
他對他失望至極。
江琅明白,想要彌補梅伯志的失望,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在竹院外等待了片刻,而後童子折返回來,向他們轉達了梅伯志的态度。
“老師說,道不同,不相為謀。”童子伸手示意,“二位請回吧。”
江琅對結果早有預料,所以尚在能接受的範圍。他将除夕賀禮強行留給童子,并拜托道,“勞駕代為向老師問好,祝新歲安康。”
江琅禮貌告別,帶着任月語離開了竹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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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院位于山頂,山霧缭繞,猶如步入仙境。江琅與任月語在山霧中穿行,往山下走去。由于視野不佳,時間也不急迫,他們走得緩慢,當作是一場郊外徒步。
任月語走在前,江琅走在後。
任月語擔心江琅因為被梅伯志拒絕,會有沮喪心情,安慰江琅道,“梅先生應該了解你的心意,或許也能理解你的難處。說不定他對你并不是那麽抗拒,他只是嘴硬罷了。”
江琅時刻注意着腳下的路況,“老師……已經氣了我三年了。”
任月語接話,“三年而已,總不能氣一輩子吧?”
她說完後,想起梅伯志的高齡,估摸着梅伯志的一輩子可能真的離結束不遠了,那她這話就顯得不是那麽有說服力。
她轉而換了種說法,“都是這樣的,人老了,反倒會越來越像個小孩子,耍一些無傷大雅的小脾氣。他不是和你過不去,他是和歲月過不去。”
她一心光顧着安慰江琅,沒有細看路面,一腳踩上了泥路。此處常年山霧茫茫,路面泥濘不堪,又因環境潮濕,導致青苔滋生,叫人行進艱難。任月語腳底打滑,猛然而毫無防備地在山坡上摔倒。
江琅眼疾手快,搶在任月語倒地之前,把她抱在了懷裏護着。
兩人随陡坡翻滾,揚起細碎砂石。
江琅企圖抓住附近的雜草樹枝,奈何雜草樹枝也全被青苔覆蓋,難以捉住,實在無法停止。
直到無意間掉入了一個山洞口,江琅摔在地上,任月語被江琅牢牢包裹着。
一切發生得太快,任月語來不及反應。等到花費片刻緩過來後,她急忙爬起來察看江琅的情況,“怎麽樣?受傷沒有?”
江琅回答的是,“沒事。”
可任月語看得清楚,江琅左側腹部插了半截堅硬的樹枝,正在往外冒血。她慌了,用手捂着傷口四周止血,聲音顯得顫抖,“你別動!我幫你……疼不疼?怎麽辦……”
江琅不怕受傷,但怕吓着任月語。他揉了一下任月語的腦袋,“沒事,皮外傷,稍作處理就行。”
他征戰沙場這麽些年,受過無數次這類小傷,處理傷口是不得不掌握的技能。
他爬了起來,在任月語的攙扶下,走到山洞內的一處岩石上坐下。他習慣性準備撕扯衣裳一角來包紮傷口,任月語及時制止了他。
“我這兒有醫藥工具。”任月語把背在身後的斜挎小包轉到了身前,“喏,你要的應該都有。”
江琅之前察覺任月語背着小巧的琥珀色刺繡挎包,當時還以為是女子的一種裝飾,結果原來是醫藥包。他問道,“你怎麽随身帶這個?”
“雲霁擔心,非要讓我帶上。”
任月語取下了挎包,交給江琅。考慮到江琅更有處理傷口的經驗,她若是再從旁幫忙,可能會幫倒忙,她于是往一旁退了幾步,四下觀察,在山洞深處撿了些許前人用剩的柴木,抱到江琅跟前,點燃了火。
這天太冷,生火取暖,江琅或許會好受一些。
任月語順利點燃了一簇火,特意讓火堆離江琅更近一點。她坐在了江琅對面的岩石上,發現江琅将藥包放在膝蓋上方,一直沒有動手。她好奇道,“你怎麽還不包紮傷口?不疼嗎?”
江琅稍一清嗓,“包紮傷口需要……脫掉外衣。”
任月語催促道,“那你快脫呀。”
她起初認為包紮傷口才是要緊事,至于這般脫衣包紮的過程,無關緊要。不過被江琅這麽一提醒,她反而起了歪心思,覺得脫衣包紮的過程,其實也算是蠻重要的。
江琅透過橘色火苗看向任月語,“你轉過去。”
任月語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放心,你脫吧,我不吃你豆腐,我不看你就是。”
她說着不看,實際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江琅。
江琅無可奈何,再次囑咐,“捂住眼睛。”
任月語嘀咕一聲,“小氣。”
她捂住了眼睛,不過幾根手指間隔寬闊,完全露出了眼睛來,等于是捂住了眼側和鼻梁。江琅帶着審訊地意味回望任月語,任月語才迫不得已聽話,閉上了眼睛,順便偷偷留了一道眼縫。
江琅還以為任月語已經聽話閉好了眼睛。他放下藥包,解開了腰帶,敞開外袍,再敞開中衣。
山風掠過,衣擺飄浮,帶起一層波浪。
橘色火光映照着江琅的上半身,厚肩勁腰,肌肉硬朗,又因為火光閃爍,明暗清晰,更顯得輪廓立體。
任月語下意識咽了一下。
她懊惱自己不争氣,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怪丢人。她怕自己再看下去,會做出更丢人的事情,這才真正閉上了眼睛,消滅了僅剩的一道眼縫。
江琅握着左側腹部上樹枝另一截,緩慢地往外拔。樹枝插得其實并不深,但終究是陷進了□□裏,強行拔出來,帶來一陣劇痛。他咬緊牙關,力圖忍受劇痛,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深沉而幽微的低吼。
任月語的思維被這聲低吼劈成了兩半,一半在關系江琅痛不痛,另一半……飄到了不該飄去的地方。
她努力把那半不道德的歪心思從腦海中趕走。
江琅拔出了樹枝,用藥布清理血液,得到暫時的緩解。他單手從藥包深處掏出了青白色藥瓶,單指敲開瓶蓋,開始給傷口上藥。
如果說拔樹枝是劇痛,那上藥就是雙倍劇痛。
江琅額前滲出了汗,眼眸半合,極力忍受着雙倍劇痛。熬到最痛的那一刻安然度過,他稍作放松,低沉地喘了兩口氣。
渾厚的喘氣聲砸進任月語的耳朵裏,叫她不由得想起一個詞……香.豔。
她再也抵抗不了了,将腦袋深埋進臂彎裏,把臉頰和耳朵遮擋嚴實。她調整呼吸,心裏不停默念。
不道德,不能夠,不應該。
她把默念的聲音在腦海裏調整到最大,以此建立堅固的屏障,企圖重回清心寡欲的狀态。她的默念過于專注,以至于江琅何時處理好傷口,穿上衣裳,來到她身邊,她渾然不知。
江琅輕聲道,“我處理好了。”
任月語被吓一跳,猛一下擡起頭來。她自知不能表現得過于驚訝,以免失态。她斟酌用詞,開口問道,“很痛嗎?”
“片刻而已,眨眼就過去的事,不礙事。”江琅側頭,饒有興致觀察着任月語的表情,“你臉好紅。”
任月語立即反駁,“哪有!”
因為沒有底氣,所以聲音顯得格外地大,自我鼓氣。
江琅擡起手,用手背觸碰任月語的臉頰,不留情面地拆穿,“好燙。”
任月語瞪眼,吼道,“要你管!”
她尴尬難堪,氣鼓鼓站起來,催促江琅往外走,“不早了,該回去了。”
她動作快,率先走到了山洞口。江琅撲滅了火堆,拿上藥包,跟着走到了任月語的身旁。
山洞地處凹陷處。他們若要往冬宮方向走,得先爬上一道坡,再爬下一道坡。
上坡時,任月語走在前,江琅走在後。
任月語這回走得格外謹慎,一只腳踏上前方道路,頓一下,确認無誤後,再踏上另一只腳。
她碎碎念,“其實這種冬霧山路也并非不好走,只需看準腳下路況。我之前不過因為一時疏忽,才不慎摔了跤。要是能重來,我肯定走得穩妥,并且飛快。”
她踩上一塊小岩石,察覺岩石有松動,故而擡起腳,往旁邊挪一步,重新踩上另一塊牢固的岩石。
她剛站穩,忽然察覺有人在輕拍她的肩膀。她轉了回去,看見江琅站在她身後,懷裏正抱着一束鳶尾花。
江琅把鳶尾花束遞給任月語,“這個,給你。”
他剛才偶然發現路旁林邊有一小片鳶尾花地,想起曾經聽到任月語同素雅講過,關于她也想要一把鳶尾花束的話。他毫不猶豫走了過去,利落地挑選十幾支最大最嫩的花枝,調整花枝的長短和前後,組合成為送給她的禮物。
她接過了鳶尾花束,難掩興奮,“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江琅正經回答,“我用法術變出來的。”
他們已經走到了山坡頂端。再往前是下坡路,位置換做江琅走在前,任月語走在後。這樣即便任月語不慎滑倒,江琅也能墊在她身下。
任月語抱着花束,興高采烈地自言自語。
“一半插在花瓶裏,一半夾在書裏,做成書簽。”
“這個天氣,可以曬成幹花嗎?”
“怎麽展示出來呢?難不成在明天的年夜飯上,抱着花束登場?”
“算了,太誇張了,得想一個低調自然的炫耀方法。”
江琅聽着任月語的自言自語,覺得她的快樂好簡單,怪有趣。
他在前面走着,默默聽任月語講話,然而隔了一陣,她的聲音變小,直至消失,歸于沉寂。他不明所以,轉過身去,發現任月語正摘下一些花瓣,一片片插在頭頂,插得滿頭花瓣。
她本來想插整朵鮮花的,舍不得,所以分解成了花瓣。她得意地展示成果,問道,“好看嗎?”
江琅坦誠回答,“太花了。”
任月語瞪眼,糾正道,“你要說,好看!”
江琅笑了,重新回答,“好看。”
任月語将信将疑,“真的。”
江琅認真道,“好看,你特別好看。”
任月語聽到這話,驀然臉紅了,再不敢與江琅對視,垂下眼眸,催促道,“走……走吧。”
江琅回過身來,帶着任月語繼續踏上回去的路。
山風清冷,撫過溫熱的臉頰,冷熱交替的觸感凸顯得那麽真實。
心動那麽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