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夜
暗夜
房間裏變得空空蕩蕩。江琅側躺在榻上,看着窗外稀薄月色,神情恍惚。
時過境遷,直至今日,癸卯事變已有三年。三年裏,小皇帝左琮陽勵精圖治,權衡各方勢力,雖是一路如履薄冰,但好歹讓朝堂逐漸走向正軌。
江琅時常會回想起父親的話。
“琮陽定能成為一代明君。”
“你作為琮陽的兄長,要在暗地裏多協助琮陽。”
江琅明白父親所謂“協助”的具體含義。以天下事為重任,為百姓謀福,關鍵在“穩”。父親期望江琅去做的,是協助左琮陽,維持穩定。
偏偏江府一族地位特殊,當年被株族,誘發癸卯事變,導致舊朝震蕩,換了新朝。如今新朝伊始,根基不穩,若在這般薄如蟬翼的基礎上重提舊案,就怕再次引發震蕩,擾亂鮮血換來的得之不易的安寧。
江琅記得父親家書中所說的原話。
“朝堂震蕩,派系鬥争,受苦的只有百姓,這并非我所願。”
“流芳百世,固然重要。然而沉冤昭雪,卻也不在一時。”
所以父親的意思是,要昭雪,但還需等待更為合适的時機。
可江琅自己的想法呢?
他輾轉反側,一夜難以入眠。
心裏有聲音在說,“沉冤昭雪天經地義,有何不可為的?”
另一個聲音立即反駁,“此乃父親遺願,違背父親遺願行事,是要做不肖之徒嗎?況且父親并非不願昭雪,而是希望待到一個更合适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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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樣的時機才能稱為更合适的時機呢?
柴存說過,“将軍,這是為江琛大人乃至江府一族翻案的最佳機會!”
梅季遠也說過,“不想辦法昭雪,你就忍心族人一直背負罵名?”
江琅有一種錯覺,感覺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他耳邊說着話,都在不停地勸他,“你該這樣做,或是不該這樣做;你該那樣做,或是不該那樣做。”他耳邊充斥着各不相同的豐富繁雜的聲音,讓他本就難以做出的抉擇,變得更加困難,叫他頭痛欲裂。
唯有一個人,膽大包天,不經他的同意,擅自替他做了決定。
那個人是任月語。
江琅清楚,任月語偷走了他的密信,并且要在卯時之前,将密信轉交給柴存。
***
任月語奔跑在暗夜路上。
自張昌被參劾之後,晉西道群龍無首,人人自危,想盡辦法尋求後路,哪還談得上嚴格執行對靈泉坊內一行人的禁足。
任月語之前特意出門踩過點,知道該走哪條最隐秘的路能夠到達驿站,知道該用哪種速度才能趕上卯時之前。
是該加快一些速度了。
夜風迎面吹拂,帶來清冷寒意。她牽着裙擺,踏在銀白月光之上奔跑,蜜粉衣衫與烏黑秀發随風飄揚,像一朵随林中溪水流動的春日桃花。
她的思緒全然環繞在懷裏這封密信上。
若是順利将密信交予柴存,那便意味着江府一族沉冤昭雪即将成為現實。任月語回想起穿書之前,曾經讀過無數遍的《大明通史》,其中并無任何江府一族翻案的記錄,江府滅族是固定的結局。
歷史上,江府一族并未翻案平反。這封密信一旦交出,任月語或許将改變歷史。
改變歷史會有什麽後果?會引發什麽超乎想象的事情嗎?會讓一切變得更糟糕嗎?會……
任月語沉浸在未知的猜測中,沒能注意到腳下的泥潭,腳底打滑,整個人不慎撲面摔了下去,濺起層層泥水。
緊跟在後方的程恒一陣心驚,條件反射要上前去攙扶,轉念想起将軍的囑托,又立即收回了往外踏出的一只腳,躲過牆邊轉角,嚴嚴實實藏起來。
将軍是子時才突然臨時把任務交給程恒的。他說夫人待會兒可能會出門,讓程恒到時務必緊跟夫人,确保夫人的人身安全。不過除此之外,切記不能暴露行蹤被夫人發現,也不要幹擾夫人的一舉一動。
她想做什麽,就讓她去做吧,沒事的。
程恒為了遮掩行蹤,不敢輕易出手幫助任月語。
任月語感受到了真切實際的疼痛。摔倒在地的瞬間,她用手臂牢牢護住衣襟前的密信,導致甚至手臂骨頭都有了巨大的痛感。
她疼得幹咳了一聲。
也正是在包裹全身的疼痛中,在感受到□□疼痛的這一刻,任月語忽然想通了,對她而言,整件事情最關鍵的一環是什麽。
最關鍵的一環在于,她認同江琛的話,但只認同一半。
江琛要江琅活着,活得忍辱負重。
她也要江琅活着,但要活得堂堂正正。
因為江琅沒有錯。這些擔子不應該全讓江琅一個人來承擔。
任月語支撐起上半身,在泥水潭中看見了自己随漣漪晃動的倒影。她提起一口氣,站起來,擦掉下颌上挂着的幾滴水珠,一步跨越泥水潭,繼續前行。
用上了比剛才更快的速度來奔跑,穿過長巷,穿過夜風。
至于是否會改變歷史,是否會造成難以控制的局面,她已全然不顧了。
她只想為他完成哪怕僅此一次的肆意妄為。
***
卯時之前,任月語順利将信件交付給了柴存。
回程路上,她心情舒暢,哼着小曲,欣賞沿途風景。
天色漸亮,一抹淡橘勾勒出天際邊緣,再從邊緣逐漸蔓延至整片天空,吞噬寒涼,成為一個暖意融融的清晨。
市井街巷開始變得熱鬧起來,攤鋪陸續開門營業,叫賣吆喝由一聲洪亮演變為衆聲起伏,一片熱鬧景象。
任月語混跡在人群裏,悠閑穿梭于早市中。發現好玩的小物件,停在攤位前好奇把玩,樂得逍遙。她逛滿足了一個攤位,又挪步去往另一個攤位。就在過街的間隙裏,她偶然瞄見了不遠處的程恒。
她略感驚喜,熱情招呼,“程恒!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你。”
程恒本想掉頭裝作不認識的,結果沒來得及。他佯裝鎮定,行禮回應,“夫人。”
任月語随口寒暄了一句,“這麽早,你來這裏幹什麽?”
程恒其實只要答複,來逛早市購置物資,便能自然而然地順利過關。可面對任月語那雙黑色晶石般水靈的眼睛,再想起悄悄跟蹤了任月語一夜的舉動,程恒實在心虛,腦袋卡殼,鬼使神差冒了一句,“我鍛煉呢。”
他為了增加可信度,煞有介事地擡起手臂,做了兩下擴胸運動。
他反問任月語,“夫人這麽早,又為何在此處?”
任月語沒想到會引火上身,支支吾吾,“我……也……鍛煉身體嘛這不是。”
她模仿程恒,擡起手臂,做了兩下擴胸運動。
于是,兩個人,在熱鬧的早市上,格格不入地做着擴胸運動,以及伸展運動。
程恒一邊伸展一邊後退,“夫人,那我繼續去北邊,跑跑步。”
任月語趁機往反方向撤走,“好,我正好去南邊,回靈泉坊。”
兩人默契告別,背對背離開,走得一個比一個快。
任月語方才光顧着開心,現在才總算反應過來,她應當早些趕回靈泉坊的。她本和江琅共處一室,深夜獨自溜出門,若是江琅早晨醒來後發現她不在房間,一定會起疑心,由此暴露她的行蹤。
得趕緊回去才對。
任月語加快了腳步,打算的是徑直走回靈泉坊。路過一家包子鋪,聞到誘人香氣,她咽了咽,終究還是忍不住,停下來,轉而走進了騰騰白色蒸汽之中。
***
任月語一路小跑回到了靈泉坊。
她有預料會被江琅責怪,步伐略顯沉重,越是靠近江琅的房間就越是緊張。
她期盼江琅最好還沒起床,不過想想也明知不可能,江琅就不是那種會賴床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任月語在靠近了院落之後,看見江琅正背着手在院中來回踱步,似乎焦躁難安。
任月語擡起了一條腿,頓了下,又默默放了下去,沒有勇氣跨進門檻。
她不肯走向江琅,江琅便大步流星地向她走來了。
他站在了她的身前,身型比她大了一倍,帶着不容抗拒的兇猛野狼般的壓迫感。
他嚴厲道,“還知道回來?”
他覺得她像只兔子一樣,整天竄來竄去,叫他等了許久。他分明把一切都交給程恒,安排妥當了,但他卻是第一次心裏沒了底,焦慮得就快要出門尋她。
任月語不知該怎麽回話,擠出一點笑容,算是賠罪。
江琅蹙眉,極力緩和怒氣,恢複平靜。他上下打量任月語,柔聲詢問,“摔跤了?”
任月語點頭,怕被責罵,又搖搖頭。
江琅忙問,“疼不疼?”
任月語不敢輕易說話,只好再搖搖頭。
江琅低聲叮囑,“跟我來。”
他帶着任月語踏進院子,走進房間。他讓任月語坐在凳子上,再去打好一盆清水,拿來一塊幹淨毛巾,洗淨擰幹後,為任月語擦拭手腕泥漬。
觸覺溫熱,舉止溫柔。
任月語心跳加快,耳垂微紅,忍不住偷瞄江琅低垂鋒利的眉眼。
江琅把毛巾裏外翻折,為任月語擦拭另一只手腕,“以後走路注意腳下的路,遇到泥潭就繞開,別再摔跤了。”
任月語抿着唇應一聲,“嗯。”
江琅重新清洗幹淨毛巾,擰幹,擦拭任月語的下颌和脖頸一側。觸碰之處有些敏感,任月語不免瑟縮一下,笑了起來。
江琅收回手,問道,“癢?”
“不癢。”任月語怕江琅不給擦了,主動朝江琅伸出脖子。
江琅笑了一下,用更輕的力道來擦拭任月語脖頸上的泥水。
任月語忍受着酥癢的感覺,不時看向江琅的眼睛,輕輕叫了一聲 “江琅。”
江琅轉眸,看向任月語,“嗯。”
任月語有些得意,“我給你買了包子,桂花包,特別香!”
江琅愣了下,伸出手,厘清任月語耳邊的碎發,應道,“好,那我們一起吃。”
***
江琅和任月語就在房間裏用早飯,吃桂花包配薏米粥,恬淡惬意。
早飯用至一半,程恒趕來,意欲彙報要事。見任月語也在場,他有意走到了江琅身邊,俯在江琅耳邊悄聲道,“柴大人已與安薩保一道出發前往平京,一切進展順利,暫無異樣。”
江琅聽着,心裏有了一個明晰。
塵封已久的往事,終究要被掀起簾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