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癸卯
癸卯
江琅睜開了眼睛,眼前浮現的,是難以釋懷的當年舊事。
癸卯事變前夕,江琅正于邬州艱難作戰,對抗匈奴入侵,保護城池。
當時,戰事陷入膠着狀态,推進困難。
江琅同将士們在沙場上奮勇殺敵,刀光劍影。他出擊淩風刀,一刀直擊三兩匈奴,步步緊逼。須臾之間淩厲拔刀,劃破長空,直抹敵人脖頸,鮮血濺滿側臉。
他回頭,質問通信戰士,“援軍為何遲遲不到!”
通信戰士以一刀奮力抵抗敵人三刀,“昨日傳信,還有百裏,今日傳信,竟還有九十裏。”
一日只行進十裏,其意圖可想而知。
江琅替通信戰士斬殺敵軍三人。他尋得最近的一匹戰馬,翻身上馬。
援軍不至,他便要殊死一搏,直取敵人首級。
以寡敵衆,江琅在絕境中硬生生殺出了一條出路。
江琅率軍成功守住邬州的那晚,軍隊在草拟捷報的同時,收到了宮中的來信。
江琛貪污被舉,坎門屠案發生。
江琅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度過至暗時刻的。恍惚間感覺是在聽別人的故事,和自己怎麽也産生不了關聯。心中唯一所想是趕緊回家,找到父親母親,讓他們親口告訴他。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于是,鷹揚軍連夜返程。
Advertisement
返程途中,路遇賀懿冒死前來,傳送江府家書。
江琅那個時候才知道一切事情的原委,也終于想通了為何邬州之戰援軍遲遲不來。
皇帝不敢在明面上動他,所以想要在背地裏置他于死地。
陷入醜惡真相之中,江琅的思緒無比清晰。他明白族人的犧牲,明白當前特殊微妙的局勢,明白自己肩上背負的期望,可他實在難以控制住腦海中一個強烈鼎盛的念頭。
報仇,殺光左家人。
江琅率軍策馬奔騰,一路盡顯殺氣。
快要抵達平京屆內時,一名童子攔截了江琅的去路。江琅認得那童子,他是老師梅伯志的人。
童子騎于馬背上,同江琅低語,“将軍,有兩件要事告知。”
江琅紅着眼,極力保持理智,“何事?”
童子娓娓道來,“其一,就在一個時辰前,皇上意外駕崩。據傳皇上留有密旨,但密旨不見蹤影,內容不詳,衆說紛纭。為在此關鍵時刻争奪帝位,太子、三皇子、六皇子,幾乎同時發起政變,率軍攻入宮城。如今宮內,戰火紛飛,局勢混亂。”
江琅勒緊缰繩。他只恨不能手刃皇帝老兒,親自為族人報仇。至于剩餘的左家人,只求他們茍延殘喘再多些時候,待他沖破宮門,定要将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碎屍萬段!
他問那童子,“其二呢?”
“其二,是老師讓我向将軍轉達一句話。”童子驅馬,靠近江琅,壓低聲音。
“改朝換代。”
江琅一愣,胸中原本被複仇占滿的情緒,此刻增添了一絲異樣。
童子看出江琅心中已泛起波瀾,繼而趁勢勸慰道,“左氏王朝貪污腐朽、暴虐無道,奸臣占據大半江山肆意妄為,忠臣背負冤屈受盡侮辱,百姓賦稅累累民不聊生。如今既然已千瘡百孔,左氏王朝理應鏟除。”
江琅內心翻湧,表面仍舊嚴峻冷漠,緘口不言。
童子進一步勸說,“此次事變,三子奪嫡,可全是左家人自己造的孽。他們自相殘殺,讓宮城內血流成河,王朝危在旦夕。而将軍所做的,無非是替天行道,還朝堂安穩,還百姓安寧。将軍登上皇位,與造反無關,屬于完全的正義之舉。”
江琅沉默片刻,終于答複童子,“知道了。”
江琅駕馬離去,直奔皇城。童子聲音清亮,在江琅身後重複強調着,“将軍,這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賜良機!”
塵土飛揚,霧霭環繞,馬蹄陣陣,消失于轉角蕭瑟之處。
***
江琅攻入皇城時,屍橫遍地,一片狼藉,慘叫連連。部分将士殊死搏鬥,部分将士窮追不舍,部分将士拼命逃竄,完全是個混亂的局面。
太子左琮彥為躲避追殺,琮城樓上一躍而下,在地面上翻滾三圈,才得以穩定。他已斷了半條手臂,鮮血浸透衣衫,臉色因恐懼和虛弱而變得蒼白駭人。他已被噬奪武器,徒手面對敵人,毫無還擊之力。意外見到江琅,他猶如看到了救星,連滾帶爬地匍匐到了江琅腳邊。
江琅低頭,居高臨下地看向左琮彥。
左琮彥拉扯着江琅的褲腿,“将軍,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江琅拔刀出鞘,反手用力,精準狠毒将刀插入左琮彥體內。
從不曾猶豫。
江琅單膝蹲于左琮彥身旁,眼睜睜看着左琮彥詫異的神情、怒睜的雙目、源源不斷流出嘴唇的鮮血,以及沒能完整說出口的話,“你……你……”
江琅捉住左琮彥的後腦,迫使左琮彥擡頭,直視他的眼睛,“我要你以命償命。”
他松了手,站起來,拔出那一把淩風刀。左琮彥斷了氣,癱倒到地上,在血泊中難以瞑目,成為這場事變的無數亡靈之一。
方才追殺左琮彥的都尉趕來,目睹了江琅所做的一切,露出贊章之姿,“不愧是貪狼将軍,确有雷霆萬鈞之氣勢。待我向三殿下禀報,新朝建立,定少不了你一席之地。”
江琅斜睨一眼,出刀直擊那都尉。那都尉反應敏捷,擡刀抵禦,卻敵不過江琅的氣力與決心,節節敗退。江琅發狠加力,挑開都尉刀鋒,斷然攻擊。都尉防禦困難,占居下風,直至敗下陣來。
江琅一刀刺穿了都尉,“留着去黃泉路上禀告吧。”
江琅拔刀,鮮血順着刀刃滑過,滴落,彙入血泊。
源源不斷有士兵上前厮殺,直沖江琅。
江琅緊握長刀,青筋凸起,手臂與長刀連為一道鋒利直線,劃破血色夕陽。颀長挺拔的身軀烙刻進殘霞之中,金甲凜凜,猛獸震怒。
唯有恨意。
誰擋殺誰。
殺出一條血路。
宮中四處響起了傳話與悲鳴,“貪狼将軍!貪狼将軍來了……鷹揚軍來了!”
江琅穿過一片悲鳴,踏過滿地血腥屍體,順着沿途小卒的呼喊,徑直殺到了太清殿。
三皇子左琮霖在太清殿。
殿內已是狼狽不堪,被撞翻的桌椅茶具,裂開的廊柱,飛揚的碎屑,殘缺的兵器,嘯叫的人群。
左氏兄弟正率兵進行混戰,人影憧憧。
三名武藝高超的侍衛正揮劍沖向左琮霖,來勢洶洶。左琮霖自顧不暇,擡劍抵抗,能抵一面,卻抵不了三面。他執劍的手臂被砍傷,流血顫抖,無法使力。三名侍衛趁勝追擊,劍影紛飛,左琮霖伏地翻滾,極力躲避,直到躲到殿內死角。三支劍齊齊刺向左琮霖,迅捷兇狠,近在咫尺。
一把長刀忽然出現,抵在了三支劍下。
屬于貪狼将軍的淩風刀。
江琅揮臂,一刀反擊三劍。他快速橫掃而過,劃破侍衛甲胄,再以巧力搏擊,一舉推倒三人,讓其疼痛難捱,不能翻身。
江琅立于衆人之上。
左琮霖已站了起來,扶着受傷的左臂,輕笑一聲,“江琅,沒想到是你救了我。既然如此,待我登基稱帝,定将重重賞賜……”
江琅意外出刀了,刀尖輕巧飄然抹過左琮霖的脖子,留下一道清晰刺眼的劃痕。無盡鮮血從傷口冒出,霎那間浸染整片衣襟。
左琮霖雙手捂着脖子企圖止血。他怒睜雙眼,震驚不已,本想開口質問,一張嘴便有濃稠鮮血噴湧而出,叫他甚至說不出一個字。
江琅冷漠看着左琮霖虛弱跪下,走向無力,砰然一聲撲倒在地,伴随四肢短暫地扭曲抽搐後,歸于沉寂。
江琅擡眸。
這是他親手殺掉的第二個左家人。按順序,還剩最後一個左家人。
六皇子,左琮陽。
江琅轉身,朝殿內另一側的左琮陽走去。
些許士兵被江琅威壓震懾,倉皇逃離。偶有幾人壯着膽子揮劍而來,可無論用多大的力氣都不敵江琅的随手一揮,是完全不屬于同一量級的較量。
江琅所過之處,皆是遍地敗将。
如此決然邁步,踏過這一段路途後,江琅走到了左琮陽的身前。
左琮陽能夠預料到即将發生的事情。他下意識擡劍自衛,江琅淩厲拍開了左琮陽的劍,并在眨眼間用刀尖抵住了左琮陽的咽喉。
一滴鮮血逐漸在刀尖彙聚,飽滿圓潤,順着左琮陽的喉結滑落。他沒有求饒,也沒有謾罵,沉默不語,用一對澄澈的眼眸與江琅對峙。
眼眸裏倒映着彼此年少的模樣。
江琅呼吸沉重,眼神兇狠。他能夠清晰感受到胸腔內盛烈的怒氣。
本該再往前一厘的,只需一厘,便能徹底劃破他的咽喉,讓左家人付出應有的代價,告慰江府族人亡靈。
明明厮殺這一路,都是這麽打算的。
一盞燭臺搖搖欲墜,最終倒塌,滾動歪斜。燭油從桌邊滴落,落到地面上,凝聚成為漫長的歲月。
江琅憤恨,幾乎快要咬碎牙,青筋布滿太陽穴。
父親的家書回蕩在耳邊,一字一句,強迫着刻在江琅心上。
“我族歷代皆為良将,以保天下和平為己任,以忠于天子為原則,吾兒需牢記此兩點,勿要颠倒主次。”
“你切忌行起兵造反之事。一來,這會破壞列祖列宗的苦心經營。二來,我府貪污謀逆之罪,本是無稽之談。若你沖動起兵造反,恰恰反而為實,做實了我府罪名。吾兒切莫沖動。”
“如今朝堂瞬息萬變,聖上年衰多病,所求不死仙丹又一直無果,不知究竟還能撐過幾載。儲君之事本不該由我操心,奈何太子與三皇子确為利益熏心之人,心中無百姓,唯有私利。若是天下落入這二人手中,我等死不瞑目!”
“你與琮陽自幼相伴,應知琮陽品性。他素來喜好孔孟之學,鑽研利民利天下之道。只因謙和溫馴,不争不搶,難得聖上重視,被排擠于諸皇子的邊緣,委實可惜!”
“我已委托李侍郎代為前往,為琮陽點明一條路。若他與我們心意相通,如我們所願放手一搏,且能成功登上帝位,定能成為一代明君。”
“琅兒,你若身處其中,所遇無論争奪帝位亦或穩定朝堂,在避免自身涉及黨争的情況下,一定要暗地裏盡你所能協助琮陽,盡君臣之責,也是盡兄長之責。”
江琅在心裏重複着父親的話,“盡君臣之責,盡兄長之責。”
為了這兩句輕描淡寫的囑托,江琅與左琮陽無聲對峙了許久,與自己無聲對峙了許久。
複仇停留在最後一厘。
往前會是酣暢淋漓,卻也會是萬丈深淵。他比誰都清楚。
他眉頭緊蹙,垂下眼睑,最終選擇了松手,丢了長刀。
他向左琮陽跪地行禮,低聲道,“臣救駕來遲,還望殿下恕罪。”
左琮陽愣了下,忙上前一步,蹲下攙扶,“子樞,快快請起。”
江琅擡眸,與左琮陽一道站了起來。
這一站,宣告癸卯事變并未改朝換代。而原來風頭最盛的兩位皇子竟悉數隕滅,默默無聞的左琮陽意料之外取得了最終勝利。
本朝迎來了新一任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