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書房
書房
任月語端着點心去找江琅的時候,江琅正在書房裏與柴存議事。她不便打擾,打算在門外耐心等候。
她原本坐在最下層石階上,拖着腦袋,百無聊賴。偶爾回頭時,看見書房裏人影晃動,相談甚歡。那是江琅的身影。她總想要離江琅更近一些,壯着膽子,往上挪了一級,歇一陣,又挪了一級。
直到挪到了最上層的石階上,與書房僅一牆之隔。
柴存從書架暗隔裏,拿出了塵封已久的木匣,裏面裝的全是張昌與三皇子左琮霖私通的證據。
“耗時多年,韬光養晦,終于等到了最合适的時機。”柴存将木匣放在桌案上,推到江琅身前,“話說回來,将軍的預測果真準确,在參劾初期,皇上果然壓了一陣。”
江琅看着滿目繁多的物證,嘆道,“其實,我也是賭了一把。”
張昌率衆官參劾江琅,皇上若是不壓,順應參劾啓動對江琅的調查,那這具體的調查任務勢必會落在張昌手中,屆時,衆官安在江琅身上的莫須有的罪名,必定會被張昌做實,江琅難逃一劫。
幸而皇上力排衆議壓下了這陣浩大的聲勢,熬到張達與梅季遠同時出手,兩股力量形成對峙,達到均衡,調查一事才不至于會被人暗中做手腳。
而皇上此般頂住壓力力排衆議,可能出自對江琅一貫的袒護,也可能出自其他原因。
江琅的指節在案桌上輕敲了一下,“或許……皇上也想借此機會,達到某一些目的。”
柴存附和了一句,“聖上也是心思缜密之人。”
柴存眼波微動,無意暴露了心底的擔憂。這一次反擊得以順利推進,得益于張昌着急冒進,而江琅将計就計,以退為進來謀劃布局。柴存所做的,無非是按照江琅的建議行事,并從中靈活變通。
可往後呢?往後再涉派系鬥争,他該如何從中自處?
比起其它大臣來,他着實沒有這方面的天賦。他一個不停栽跟頭的小年輕,哪裏有本事在老謀深算的群臣之中順利周旋。
若是江琅在,那便再好不過。柴存信任江琅,跟随江琅也有一種安全感。偏偏江琅不同他一道回朝,不願做抛頭露面之事,讓他沒了個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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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想煩擾,可這煩擾自己要找上門來,讓他不得不憂心忡忡。
天知道,他寒窗苦讀,入仕為官,心中所想,真真只有田律吶!想要單純搞好田律,如何這麽難!
他垂着頭,暗自輕嘆一聲。
江琅看出了柴存的低落,明白柴存所愁之事,寬慰道,“先生不必擔憂。入京之後,先生只管投靠于老師門下,其餘的事情,先生不用費心,老師自會安排妥當。”
柴存知道,江琅所說的老師是指內閣首輔梅季遠,“梅大人……久仰大名。”
江琅撩起袖袍,端上茶壺,為柴存斟滿一杯清茶,“先生既已聽過老師的名號,想必肯定也了解,老師素來最喜人才。”
柴存雙手接過茶杯,“承蒙将軍擡愛。”
江琅擺正茶壺,讓茶壺回歸原位,“況且,老師那邊,早已知曉你我之間的聯系,所以你此趟去找老師,并不唐突。”
熏香袅袅,淡雅香氣萦繞四周,叫人安心。
柴存聽了江琅的話,放下了最後一點憂慮,笑道,“許是我在靈泉坊待得太久了些,習慣了足不出戶的狀态。如今驀然要出遠門,總有一點忐忑不安,杞人憂天了。”
江琅能夠理解柴存的感受,“人之常情,在所難免。”
柴存喝了一口茶,提起精神,“将軍,聽聞昭武九姓已到驿站?”
“嗯。”
江琅從懷中拿出了一枚蛇珠。這與其他蛇珠不同,其乳白色珠面上染了一道胭脂紅的朦胧條紋。
他将蛇珠交予柴存,“明日你到驿站後,找尋一位安姓薩保,只需亮明此信物,他便知曉一切。”
柴存撫摸着蛇珠光滑的珠面,“這位安薩保,可是将軍的故交?”
江琅解釋,“算是,鄯州之役時,我曾無意救過他。”
江琅救過安薩保不止一次。
當初鄯州屆內戰火燎原,危機重重,安薩保在經商途上,意外卷入了戰争之中。索性得到江琅的慷慨相救,安薩保才得意一而再再而三地保全性命。
他把江琅視為恩人。
從那之後,每次行商至景朝時,安薩保總會給江琅帶去諸多奇珍異寶。江琅從不肯收貴重物品,只肯取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物件,算是對安薩保一片心意的回應。
這顆蛇珠便是當時江琅随意挑中的小物件。時至今日,蛇珠竟成為了他與安薩保之間驗明身份的信物。
柴存收好了蛇珠,将蛇珠放入了胸前衣襟內。
江琅向柴存行了一個禮,“壹引其綱,萬目皆張。柴大人,撼動張氏父子一事,就拜托你了。” *
柴存回禮,“将軍客氣。”
柴存放下手,思慮良久,又重新擡起手,從衣襟內掏出了一封信件,端端正正放在了案桌上。
他鄭重地告訴江琅,“将軍,這是我偶然間得到的,當年太子與三皇子密謀誣陷江琛大人的密信。”
江琅愣住了,盯着那密信出神,卻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柴存生怕江琅猶豫不決,立即勸誡,“将軍,這是為江琛大人乃至江府一族翻案的最佳機會。”
江琅蹙緊眉心,呼吸稍顯沉重。
柴存趁勢加大了勸誡的力度,“江琛貪污案本就是朝堂內的禁忌話題,平白無事時,絕不會輕易提及此事,更別說翻案昭雪。可此時不同,此時有了太子和三皇子的舊案在前開了口,順勢而為翻出江琛一案,定能輕而易舉地為江琛大人沉冤昭雪。”
柴存所說的每一個字,精準無誤地砸進江琅心底。江琅極力保持理智,舒展眉頭,拿過密信,将密信放入胸前衣襟裏,平淡答複,“此事再議。”
柴存不願放棄,“将軍……”
江琅打斷了柴存的話,“我心意已決,柴大人不用再多費口舌了。”
柴存洩了氣。他早預料過可能會得到這樣的結果,面對努力争取卻仍無法改變的結局,他只能甕聲甕氣應答,“是。”
燭火明亮,映着桌旁插花的影子,在地面上勾勒成一副精致的水墨畫。
***
結束議事後,江琅走出書房,發現任月語正坐在石階上,臉頰埋進臂彎裏,已經睡着了,乖巧安靜。
江琅蹲到了任月語身旁,輕輕拍撫任月語的肩膀,“小語,你怎麽在這裏睡着了?容易着涼的。”
任月語擡起頭來,睡眼惺忪,臉頰微紅。她揉了下眼睛,咕哝道,“你忙完了?”
“嗯。”江琅問道,“你找我?”
任月語端起了身側的小餐盤,“本來是想給你送點心的,結果之前沒忍住,給吃光了。”
她幹笑了兩聲,站起來,“我再去給你拿一點過來。”
江琅制止了她,“不用,我不餓。早些休息吧,我送你回房間。”
他替任月語拿着小餐盤,送任月語回到房間,互道一聲晚安後,告別離開。
庭院寂靜,一片綠葉飄落到院角小池塘上,遮掩了月光。
***
柴存也回了房間,洗漱整理,熄滅燭火,寬衣解帶。帶子解到一半,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敲三下,歇一下,再敲三下。柴存慌忙把腰帶重新束好,趕去開門。
任月語正站在門外。
柴存拱手作揖,“夫人,這麽晚來,是為何事?”
任月語開門見山,詢問柴存,“江琛貪污案,真相到底是什麽?”
柴存敏銳,為避免惹出不必要的動靜,他側身站到一旁,“夫人若不嫌棄,還請進屋詳談。”
任月語沒有猶豫,踏進了屋內。柴存點了燭火,新泡了一壺茶,邀任月語坐到案旁。
任月語握着茶杯,大膽猜測,“江琛大人,是被太子和三皇子合謀誣陷的嗎?”
柴存驚訝,不曾料到任月語會有這般直白言論。他方才看見任月語坐在書房門口睡覺,安靜香甜,沒想到她原來是在裝睡。
柴存也免去寒暄客套,坦白道,“正如夫人料想的那樣,太子與三皇子合謀,布局構陷江琛大人。”
任月語斷斷續續聽說過當年的事情,大致明白派系結構,“可太子和三皇子不是死對頭麽?”
柴存用了一句簡單的話來解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江琛手裏掌握着兵權,無論是哪方派系,都想把江琛招入麾下。偏偏江琛性子烈,不畏強權,不求錢財,不求官職,只求忠于朝廷,忠于天下百姓。
江琛的一片赤誠,在太子和三皇子看來,無異于老臣的古板迂腐。
他們得不到江琛,便要毀掉江琛,毀掉這個位高權重的威脅。
“太子和三皇子布局五年,步步為營,萬事幾近周全。證據如山,江琛貪污案,已成定局。江府一族無力回天,注定毀滅,走向滅族的結局。”柴存告訴任月語,“只是他們千算萬算,唯獨漏掉了一點。”
“江琛保江琅的決心。”
任月語沒聽明白,“什麽意思?”
柴存簡明扼要,“江琛大人主動把滅族的時間提前了。”
江琅當時正于邬州作戰,抵抗匈奴入侵,力保一方國土。太子與三皇子原本的謀劃,是等江琅回朝之後,再啓動江府滅族的一箭,畢竟江琛之後,江琅就是他們最大的威脅。
江琛提錢知曉了此事,這反而給他提供了一個可以保住江琅的時間差。他抓住機會,主動向先帝上繳了兵權,并以多年的功勳威望作為籌碼,與先帝談判,只一個條件。
放過江琅。
先帝當時并沒有給出明确的答複,未應允,但也未拒絕。
江琛決定做最後的博弈。他率領江府全族來到坎門,長跪不起,以此明志。江府從來無愧天子,無愧天地,無愧百姓,一世光明磊落,絕不屈服強權,至死不會認罪。
朝堂震蕩。
群臣争辯不休,奏折紛至沓來。一派懇請徹查此案沉冤昭雪,一派懇請當機立斷斬殺奸臣。雙方針鋒相對,唇槍舌戰,掀翻整個朝堂。
先帝煩悶至極,陷入兩難抉擇的境地。
敏感時刻,太子在先帝耳旁吹了風。
“他既求死,父皇賜死便是。”
“他掌兵權,本就極具威脅,父皇不如趁此除掉他,以絕後患。”
“兒臣聽聞,他已在各地招募兵馬,确有謀逆之心。”
“父皇待他仁慈,可他卻起二心,父皇萬萬不能因一時心軟,斷送左氏王朝!”
先帝心煩意亂,起興揮手下旨。
于是有了坎門屠案。
任月語聽聞過坎門屠案的情景。死無全屍,暗血成河,腥氣漫天,群鴉悲鳴。印刻于坎門的至暗時刻。
有時候,任月語會慶幸江琅沒有在現場,不曾經歷族人被屠的慘狀。有時候,任月語又會替江琅感到遺憾,世事無常,風雲變幻,他竟沒能見到家人最後一面。
“坎門屠案那一夜,平京城內人心惶惶,混亂不堪。傳言四起,一說封地諸王皆為江琛鳴不平,意欲起兵。一說文臣哀嘆皇帝聽信讒言不走程序大開殺戒,世道炎涼失望心寒,意欲罷官辭退。形勢逐漸演變至瀕臨失控。”
任月語順着柴存的敘述弄清原委,“所以先帝在激起公憤的情況下,若是執意再動江琅,勢必會點燃最後一根引線,爆發諸王造反、群臣罷官的場面。”
柴存點頭,“嗯,對先帝而言,江琅萬萬動不得。”
這便是“株連九族徒留一人”的緣由。
任月語恍然大悟,怪不得曾經無懼生死的骁勇将軍如今這樣貪生怕死,被人侮辱針對,受盡委屈,寧做中庸之人縮頭烏龜也要執着于活着這件事。
因為他的命,是江府上百族人的命換來的。
他只有留一口氣活着,才對得起于坎門隕落的族人亡靈。
任月語紅了眼眶。她抑制住沖動,平靜問道,“既然先生得了可為江琛大人翻案的密信,為何将軍不肯行動,沉冤昭雪,反倒将密信收回?”
柴存面露難色,“個中緣由,我也費解。”
他有一個猜測,估計是與江琛本人的意願有關,江琅不過是按江琛的意願行事。江琅選擇容忍,無非是受江琛所托。然而這都只是猜測而已,不确定的事情,柴存不好向任月語訴說。
他想來懊悔,“方才……我真不該拿那密信出來,交予将軍過目。我若是再膽大一些,就應當把那封信直接帶走,屆時用其餘物證一齊上交,一網打盡,兩全其美。”
他扼腕嘆息,“只可惜現今将軍已拿走了密信,我即便再想挽救,也沒辦法把密信拿回來了。”
任月語擡起了頭,紅潤的眼睛裏顯露一絲堅定。
“我可以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