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狼人
狼人
柴存找到江琅時,江琅正與其餘人一道,圍坐在四角亭裏。
他本想細說情況,見人稍多,一時住了口。
江琅邀請柴存坐下,寬慰道,“無礙,但說無妨。”
柴存坐在了江琅身邊。江琅親自為柴存沏了一杯茶,柴存道謝,喝上一口茶,厘清思緒。
參劾一事,還得從十日前說起。
最先參劾江琅的,是歸雁城外的驿站主事。
他參劾的具體事項是,三年前,江琅率領鷹揚軍到達歸雁城外,借宿驿站的那一晚,全軍上下享樂至極,鋪張奢靡,揮霍無度,幾近掏空驿站庫存,讓驿站陷入困頓境地,難以周轉。
任月語驚訝,想這主事的反射弧也太長了些,“三年前的事情,當時不出聲,現在才參劾呢?”
孟昭啓憤怒地錘擊桌面,“那小兒簡直一派胡言!當年我們路過驿站,不過因為有姜醫官同行,才讓姜醫官及其随從在驿站裏借宿了一晚。将軍和我們,可都是在林中搭的行軍帳篷,吃穿用度可全是用的自帶行囊,哪來什麽奢靡無度!”
他急于尋求認同,把話題抛給賀懿,“賀伯,你說是吧!”
賀懿是軍中管家,收入開支他再清楚不過,“确實,一切用度都有賬目記載,翻看行軍冊便能知曉真相,想要證明清白不是難事。”
江琅有所預料。查清事實,驿站主事所受懲罰,無非杖責三五十。抑或他辯解稱受人蠱惑,将責任推給下人,自己便能全身而退。無論怎樣看來,驿站主事将付出的代價均很低。
江琅轉動茶杯,“憑他實力,能夠達到的目的,不是定我罪名,而是制造對我不利的輿論。”
柴存細細道來,“的确,自驿站主事上奏那日起,朝中掀起了參劾将軍的風潮。”
參劾江琅的人,他們的參劾極有順序,從官職較低的官員,一步步演變為官職較高的官員,捋成一條清晰向上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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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參劾的事項,包羅萬千,各色各樣。有的說江琅錢財花銷過大,毫不克制收斂,去路不明。有的說江琅為官中庸,不思進取,不為朝廷出力,整日渾水摸魚。有的說江琅喜好女色,屋中有千金姬,最愛鑽研房中術,鷹揚府內夜夜笙歌。
孟昭啓聽得拳頭硬,大呵一聲,“離譜!”
孟昭啓這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別人欺負江琅。誰敢欺負江琅,他就得跟誰拼命。他怒火中燒,對于朝中大臣強行安在江琅身上的每一條罪狀,都能夠有理有據地進行反駁。
“花銷過大,還不是因為戶部兵部不肯按時給我們鷹揚軍發足夠的軍饷?将軍拿皇上賞賜的銀兩,自己的私蓄,全部用于填補軍饷空缺,還給将士們買新衣服過好年,這花銷能不大嗎?這來路不是明明白白的嗎?”
“什麽為官中庸,渾水摸魚,還不是因為朝廷只給将軍一個鷹揚侯的名譽封號,卻不給實職?将軍以什麽身份來出力?是朝廷把将軍邊緣化的,現在反倒怪将軍中庸,豈不也太欺負人了!”
“還有什麽喜好女色,更是離了大譜!”
他接下來的控訴,是對着任月語說的,“夫人,将軍一心保衛家國平定山河,根本不近女色!我跟了他那麽久,我最清楚,除了你以外,他再沒牽過其他女子的手!”
他這義憤填膺的架勢,仿佛上書參劾江琅好女色的人是任月語,他正替江琅讨回公道。任月語內心極度想要糾正孟昭啓的措施。
“錯了,其實他也沒牽過我的手。”
不過任月語最終還是克制住了開口說話的沖動,畢竟現在的氛圍不是糾正措辭的時候,況且她在經歷孟昭啓的一番激烈言辭後,耳朵已經紅得不像話了。這種時刻,保持沉默,降低存在感,才是緩解尴尬的最佳辦法。
江琅也感覺到了尴尬異常,輕咳一聲,示意孟昭啓注意言談。
孫一正站起來,替孟昭啓拍背順氣,“大哥,消消氣,少說幾句。”
孟昭啓撇開視線,碎碎念道,“我就是替将軍不值。”
将軍行得正坐得直,他們捉不住将軍的把柄,就想盡辦法造謠生事,委實太欺負人。
為保一方安寧,在沙場出生入死的将軍,不該被這樣對待。
任月語若有所思,雙手抱着茶杯,喝了一口,問柴存,“收到這些奏折後,皇上怎麽說?”
柴存轉述了探子禀報的話,“皇上什麽也沒說。他把折子全部積壓下來了,不發話,不處理。”
任月語想不明白,皇上壓着參劾江琅的奏折不處理,是對江琅的偏心,但同時應該也更會激起群臣憤怒吧?
柴存繼續轉述朝中的情景,“皇上越是壓着奏折不處理,群臣就越是要上書參劾将軍。其中包括了好些原本中立的人,他們為表正直衷心,加入了參劾浪潮中。昨日張昌進京,參劾浪潮達到了頂峰,他在群臣簇擁下進宮面聖。”
任月語暗自感慨,沒想到張昌把這蛾子搞得那麽聲勢浩大,還安排自己壓軸出場。
柴存觀察衆人的神情,小心說道,“張昌參劾的,是将軍在晉西道內濫殺平民百姓,共計二十三人。”
孫一正知道孟昭啓要爆炸,搶先一步摁住了孟昭啓的肩膀。
任月語好奇難耐,詢問柴存,“那這次呢?這次皇上還是不表态?”
柴存搖頭,“皇上這次表态了,在張昌遞上的奏折上,批了三個字,知道了。”
任月語更糊塗了,沒想到皇上又是這種朱批。她之前聽孟昭啓說過,江琅率鷹揚軍收複歸雁城,創造歸雁神話,凱旋而歸時,皇上批複的也是這三個字,知道了。
有功批知道了,有罪還是批知道了,這莫非是皇上的口頭禪?
任月語百思不得其解,轉頭問雲霁,“知道了到底是什麽意思?”
雲霁靠近任月語耳邊解釋,“意思是皇上對奏本的內容其實并未接受,但也不便對呈上奏本的人給予斥責。” *
任月語聽完,逐漸弄清了小皇帝對江琅的态度。有功不賞,有罪不罰。小皇帝其實想要重用江琅共治天下,同時又要防住江琅謀權篡位,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态,還未能夠尋求平衡。
那邊柴存也正湊在江琅耳旁說着什麽。單從江琅神情上看不出什麽波瀾,單見他偶爾會側頭回應柴存。兩人應是說定了什麽事項,最後柴存起身,告別離開。
待到柴存離去,江琅回頭,發現桌邊的幾雙眼睛正認真盯着他,充滿求知欲望。他笑了一下,明白他們是想知道之後的行動計劃。
他解釋,“張昌出手還不夠,要等他的父親,監察院都禦史張達出手,我們的反擊才能獲得最大效益。”
衆人這才心滿意足,長舒一口氣,心情也變得輕松。
江琅轉換話題,問任月語,“你剛才不是說要玩游戲麽?是什麽游戲?”
任月語摸出了自制的卡牌,一臉神秘,“狼人殺。”
畢竟整日關在這個院子裏,再不想點好玩的事情,任月語就要宅出黴了。
她向他們簡單說明了狼人殺的玩法。為了入鄉随俗,她把涉及的角色名稱全部換成了他們朝內的官職。
衆人聽得專心致志,被任月語吊起了胃口,摩肩擦踵,躍躍欲試。
任月語打亂了卡牌,倒扣在桌面中央,準備就緒,開始了游戲。
她第一把運氣不好,抽到了平民,根本沒有發揮的空間,只能任人宰割。
果然,天黑以後,她被殺手殺了。
第二把開始之前,任月語在心裏祈禱了許久,希望轉運。這次運去好些,她抽到了廠衛,可以抓捕犯人。
她暗喜,心想這次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然而無奈的是,還沒輪到她出場,在第一次天黑的時候,她又被殺手殺了。
怎麽這麽倒黴。
第三把,任月語用了更虔誠的态度來祈禱,期望能抽取到一張好牌。這一次,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于抽到了殺手。
殺手總不會遭殃了吧?
任月語興致勃勃,滿懷期待,就等着聽雲霁這位大理寺卿的口令。
“殺手請睜眼。”
任月語麻利地睜開眼睛,看見了同樣睜着眼睛的江琅。游戲裏一共設置了兩名殺手,如此看來,這一局的殺手搭檔是任月語和江琅。
任月語興奮不已,沖江琅擠眉弄眼,用眼神詢問江琅,該殺誰才好。她已經有好幾個挑中的人選了,孟昭啓、孫一堂、吳沖毅,這三看起來呆頭呆腦,都可以當倒黴蛋。
結果江琅擡起手來,輕描淡寫地指了一下任月語。
他要殺的人竟然是任月語。
任月語自己竟然就是那個倒黴蛋。
因為怕暴露身份,任月語不敢開口說話,只能用唇語加手勢質問江琅,“你殺我幹嘛?我們是一起的!”
沒等到江琅的回話,雲霁作為大理寺卿,敬業地繼續推動游戲進程,“殺手請閉眼。”
任月語無奈閉上了眼睛。她心存幻想,以為這是江琅特意制造的新套路。她以前和朋友玩游戲,也遇見過這種情況,殺手殺掉殺手,主動犧牲一個人,保全另一個人,以此獲得游戲的最終勝利。
她自我安慰,即便江琅選擇了犧牲掉她的這一步險棋,也沒關系,只要能夠最終獲勝就行。
那局游戲玩到最後,在江琅的精心布局下,他們獲勝了,但任月語卻沒有想象當中那樣高興。
再次新開一局游戲,任月語祈禱萬千,終于得償所願,抽取到了大理寺卿。
她信心滿滿,這次作為判官,總不能再受幹擾了吧?總能夠完整地參與整局游戲了吧?
她拿捏着大理寺卿的派頭,鄭重開啓游戲,“殺手請睜眼。”
這次睜眼的人,除了雲霁,還有不變的江琅。
任月語心裏咯噔一下。
不出所料,江琅舉起手來,指向了任月語。
任月語咬緊牙關,忍無可忍,顧不上大理寺卿身份的穩重,質問江琅,“你殺我幹什麽?我是大理寺卿!”
衆人聞聲,睜開眼睛,看着對峙的兩人。
江琅好奇,輕聲問道,“大理寺卿不能殺嗎?”
他竟然能表現得這麽理直氣壯!
任月語急得跺腳,“不能!殺了我還怎麽判案?”
江琅坦然自若地追問,“這案只能由大理寺卿判嗎?”
任月語攤手,“不然呢?”
衆人聽着這段怪異的對話,看着神态截然不同的兩人來回拉扯,不禁颔首偷笑。
雲霁也暗笑着,略帶一些驚訝。她到鷹揚府這麽些年月,所見到的将軍均是成熟穩重的氣質,喜怒不形于色,無愧于大将之風。沒想到今日倒是意外發現,将軍原來還有如此幼稚的一面,不停捉弄夫人,逗夫人玩,并且樂在其中。
可惜被捉弄的任月語不僅樂不起來,甚至火冒三丈。她算是明白了,她之前還天真地以為,江琅的所作所為一定有他的道理,有什麽她看不懂的高深的策略,結果到頭來才發現,哪有什麽高深的道理,他就是單純地想要殺她玩!
看來前幾次她被殺,全都是江琅幹的好事!
任月語怒火中燒,提高音量責罵江琅,“你不懂游戲規則!你根本就不會玩!你不要玩了!”
話罵出口,所有人被吓得噤若寒蟬,不敢輕易動彈,提着一顆心。
那可是鷹揚将軍吶。在場的人,除了任月語外,還有誰敢對将軍這般大呼小叫?
任月語在一片靜默之中,驚覺方才确乎出口不敬了。她楞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化解這一層冰,想要開口,又怕言多必失,錯上加錯。
冷氣在四周浮游了一刻。
幾雙眼睛整齊偷瞄江琅,等待着江琅的反應。
江琅卻并無任何異樣反應,只是垂下眼睑,順從地應了一聲,“噢。”
任月語恍惚。她竟然從骁勇善戰的将軍身上,隐約看見了一絲一毫的委屈。
興許是看錯了。任月語平複着心緒。但終究有些愧疚和不忍心。
江琅站了起來,準備聽話離開。
任月語動作敏捷,在江琅路過身邊時,快速地捉住了他的手腕,“那……那你可不可以在旁邊陪我……們玩?”
江琅看了眼手腕處,笑了一下,應道,“好。”
任月語松開了手,暗自松一口氣。
孫一正見機行事,麻利地替江琅端來了凳子。江琅為了避免影響其他人玩游戲,沒有挨着桌邊坐,而是稍微靠後了一些,就在任月語的斜方身後。
他像是她的守護者。
往後游戲開局,他和她保持着同步的節奏。她抽取卡牌,他同她一道确認卡牌身份。聽令閉眼,他和她一齊閉上眼睛。聽令睜眼,他和她一齊睜開眼睛。
一大一小,一前一後,如影相随。
雲霁在一旁目睹這一切,有種奇妙的感覺,任月語仍舊是公主,江琅卻成為了守護任月語的野狼。
他會暗自替她分析誰是殺手,或者分析該殺掉誰才能救人,抑或分析該把矛頭轉移到誰身上才能自保,獲取勝利。
他們之間全靠眼神交流。起初幾下還稍顯磕磕絆絆,磨合幾次之後,他只用擡一下眼眸,她便能心領神會,做出正确的抉擇。
配合默契,所向披靡。
因為任月語勝利的次數實在太多了,孟昭啓輸得一塌糊塗,于是不免産生了懷疑,質問道,“将軍,你是不是替夫人作弊了?”
任月語反駁,“哪有?別亂說,不信你問雲霁!”
孟昭啓滿眼期待地看向了大理寺卿雲霁。
雲霁抿着雙唇,搖了搖頭。
任月語神氣得意,朝孟昭啓微仰下巴。
雲霁側頭淺笑。她沒有拆穿江琅與任月語的小把戲,更沒有拆穿江琅不同以往的心思。
江琅哪裏是不會玩游戲,他分明是太會玩游戲了。久經沙場,熟悉戰術,周旋朝堂,深谙謀略,他們的将軍從一開始就占據了絕對的上風,僅憑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一個不被輕易察覺的微表情,就能準确判斷出在場所有人的身份。
他甚至能從倒扣的牌面中,看出每張卡牌之間的細微區別,所以才能次次有意抽中殺手牌,以此獲得契機,故意去逗夫人玩。
倒是難得貪玩。
***
一行人玩狼人殺上了瘾,其中孟昭啓尤甚,因為他輸得太多,不甘心,總想贏回來。
他們連着玩了好些天,自是惬意潇灑。而這種安寧被打破,則是柴存那邊又一次帶來了朝堂中的消息。
正如所預料的那樣,張達出手了。
都禦史張達,上書參劾鷹揚侯江琅。
與此同時,梅季遠也出手了。
內閣首輔梅季遠,上書參劾晉西道監察禦史張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