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秋千
秋千
江琅與柴存漫步在庭院裏。游廊綿延,夜色稀薄,燈火點綴其間。
江琅問道,“柴大人在晉西道這些年,可還安好?”
柴存踏着廊柱的影子,“勞将軍費心,我在這裏,除了不能出門之外,其餘都好。”
柴存從暗中走到了明處,浸潤在淺淡月光裏,忽而笑了。
“人的想法真是瞬息萬變。當初在天牢裏,我慷慨坦然,想着左右不過一死,趕緊被殺頭,也能落個清淨。”
“可越是臨近三司會審,就越是止不住地害怕,怕當真聽到了斬首這一結果,吓得四肢顫抖。”
“幸而得将軍出手相救,保了一命,簡直有一種死而複生的感覺。”
“重新活一次,變得比以往更加在乎這條小命,所以在張昌和範洪明眼前卑躬屈膝,言聽計從,避免惹怒他們,求個安穩度日。”
江琅寬慰柴存,“先生何至擔憂于此,你是皇上特赦的人,他們輕易不會動你。再者,你的能力能夠帶來政績,這恰是他們所需要的。”
他與柴存一齊走過游廊拐角,繼續道,“聽聞先生的賦稅新策進展順利,采用田産作為标準累計稅收,避免富人漏稅,也避免窮人重複繳稅,一舉兩得。原本墊底的晉西道,如今稅額都快趕上吳蘇道了吧?全憑先生規劃有方。”
柴存笑道,“将軍真是折煞我了,不過小打小鬧罷了,上不了臺面。”
他們走下了兩級石階。月光披灑,冬青樹變為一片細碎的銀白。
柴存感慨,“人總是有貪欲的。之前為寫賦稅新策,差人替我跑了幾十趟田地,量田産統數據,想來這法子其實也能順利。只是吶——”
他擡頭,仰望彎月與滿天繁星,“在這靈泉坊待得久了,真想跨出門走一走,親自去那田地之間看上一眼。”
江琅停下腳步,看向柴存,“先生清楚,這也并非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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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存低下了頭,清嗓,有意克制了音量,“張昌與三皇子左琮霖私通的證據,現已基本備齊。”
江琅邁步,繼續往前走,走在冬青樹旁,“張達作為都禦史,向來是受世人仰慕的正直英雄。他為官一向清廉,嚴于律己,也嚴于律衆人,偏偏唯獨漏掉了自己的兒子。”
柴存拂走了落在袖袍上的樹葉,“他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兒子張昌竟和三皇子私交甚篤,甚至在三皇子伏法三年後,張昌也要想盡一切辦法替三皇子報仇。”
三皇子是被江琅殺的,張昌所要報仇的對象,正是江琅。
江琅步入了四腳亭內,“他太着急了,沉不住氣,急于對我發動攻擊,反而暴露了自身。”
柴存揣測,“這對我們而言,便是最好的時機,興許也是唯一的時機。”
江琅思索着,向柴存低聲道,“先生,這段時間,就有勞你了。”
亭中燈盞輕晃,燭火随風舞蹈。他們在這頭沉穩交談,庭院另一頭,一行人熱鬧嬉戲,自在歡快。
他們在蕩秋千玩,輪換着來。之前是任月語在玩,随後是素雅,素雅下來之後,孫一堂争着要去坐,還沒邁步,被孟昭啓抓着後領揪了回來。
孟昭啓罵道,“輪得到你嗎?你就坐。”
孫一堂反駁,“怎麽就輪不到……”
孟昭啓不讓他把話說完,擋在他面前,霸占了秋千,專為雲霁準備好。
他面對雲霁,聲音溫柔了好些,“雲醫官,你來坐。”
任月語和素雅嗅到了暧昧的味道,默契地對視一眼。
雲霁略顯腼腆,娴靜地坐上秋千。
孟昭啓站在一旁,替雲霁推秋千。起先是溫柔和諧,一上一下,極具規律。随後孟昭啓動了小心思,開始加大力度,讓雲霁在更高空翺翔。
雲霁有些害怕了,“你輕點!”
孟昭啓不肯放松,“別害怕,有我在呢。”
任月語在一旁看好戲看得入迷,興奮時還會拽着素雅的袖子蹦兩下。
江琅遙遙看見任月語開心的模樣,一蹦一跳像只兔子,裙擺随晚風吹拂,月色染上一層檸黃的光,渲染出一幅天宮之景。
他似乎也沉浸其中了。
柴存笑道,“沒想到夫人玩得還挺開心。”
江琅才終于回神,“好不容易能放松,讓她玩得盡興些。”
他們往書房走,接續着再聊了一陣朝堂之事。沸騰的蟲鳴逐漸熄滅,時候已晚,萬物歸于寂靜之中。
良久,江琅從書房出來,見任月語獨自在庭院內,悠閑地蕩着秋千。
江琅走了過去,站在秋千旁,“還沒玩夠?”
任月語握着秋千索,“随便玩玩。”
江琅以為任月語沒能玩盡興,“那我來推你。”
江琅将手輕放在任月語的背上,學着方才孟昭啓的模樣,開始替任月語蕩秋千,讓秋千有一個更大的晃動幅度。
裙擺随風吹拂,如柳條般婀娜。聽見任月語零星的笑聲,以及被風吞噬的玩笑話,“這哪是秋千,這是海盜船吧。”
江琅沒聽清,誤認為任月語是嫌秋千高度不夠,“還要再高一點?”
他之前只用了兩成力,如今為了滿足任月語的願望,他再添一成,讓秋千蕩去更高空。
秋千前後大幅度搖擺,強勁有力地劃破夜空。
那對任月語而言,是真的高空,她有些害怕,“不是……停……”
她倒有些後悔。她之前說的海盜船的話,純屬開玩笑,她哪想得到江琅這個鋼鐵直男,竟真能把秋千蕩成了海盜船,她想停卻停不下來。
一種難以控制的懸空失重感。
她好幾次開口說話,“停下……”只是嘴剛張開,一股風徑直灌進嘴裏,把她的話給塞了回去。她害怕得縮着身子。她實在想要将一切停下。在失重緊張的狀态下,她産生了一瞬間的沖動,在秋千前行至最低點時,她敏捷跳下,被慣性帶着往前又飛了一段距離。
整個人不可避免地趴到了地上。
江琅急忙趕到了任月語身旁,“小語,沒事吧?”
任月語賭氣,不肯接受江琅的攙扶,兀自爬了起來。江琅不願松手,小心翼翼扶着任月語繞過秋千,坐到了石桌旁,轉身去拿了一些膏藥,折返回到任月語身邊。
兩個人,面對面坐着。
江琅拿出手帕,替任月語擦拭破皮的手肘。手肘青了兩大塊,破皮破了一大片,血絲點點密布在手肘上。江琅怕任月語會疼,輕輕吹拂着傷口,每個動作都充滿了謹慎。
任月語怒氣未消,一雙眼睛瞪着江琅,眼眶裏蓄滿了眼淚。她埋怨道,“我都說了停了,連說了好幾次,你還用那麽大的力氣。你們當兵的怎麽力氣都那麽大?”
江琅解釋,“我沒聽見,我以為……你喜歡高一點的。”
他之前看孟昭啓推雲霁,推得那樣高,任月語在旁邊又看得那樣高興,他還以為任月語喜歡的是高空秋千。
他替任月語擦藥膏,用極輕細微的力道,“其實……不管蕩得再高,我都會護你周全,倘若不是你忽然跳下……”
任月語責罵,“你的意思是怪我咯?”
她說着,兩滴眼淚掉下來,接續又再掉下兩滴。她本生得肌膚雪白,此刻臉頰漲紅,眼睑下部和鼻翼上方都帶上了一團紅暈,像個隐約看得見餡的紅豆糯米團子,無辜可憐,江琅看了心軟。
他用衣袖替她擦眼淚,“怪我,怪我,小語對不起。”
任月語仍瞪着江琅,一雙眼睛水靈濕潤。
江琅柔和擦遍了膏藥,吹拂傷口,吹散痛感,“還疼不疼?”
任月語不留情面地回答,“疼。”
就這樣重摔在平地上,不疼才怪。
江琅不知道該怎麽哄,“要不你也打我一下,出出氣?”
任月語毫不客氣地拽過江琅的手臂,狠命咬了一口,用的是她的最大力氣。
等到發洩完後,她反問江琅,“痛嗎?”
江琅搖頭,“不痛。”
任月語皺緊了眉頭。她花了那麽大的力氣報仇,他竟然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聲不痛?
江琅驚覺說錯了話,但又不知哪裏說錯了,情急之下改口,“痛,真的挺痛的。”
任月語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咬他只是想發洩而已,沒想過要真正傷害他,他竟然說真的挺痛?
江琅這下有些懵,不知道到底該回答痛還是不痛,更想不出除了痛與不痛之外的答案。慶幸素雅這時候趕來,闖進了微妙的氛圍裏。
素雅端了一碗混沌,“夫人,夜宵煮好啦……”
她聲音越說越小,逐漸察覺了氣氛的異常。江琅示意她放下餐盤,她偷偷觀察兩人的表情,識趣地閉口不談,默默退出離開了現場。
江琅端起碗,用湯勺攪拌,舀起一只混沌,細心吹涼,遞給任月語,“生氣是小事,吃飽才是大事。”
任月語确實餓了,保持瞪江琅的姿勢不變,張嘴咬下那只混沌。
江琅寬慰,感覺事情進展順利,遂多喂了幾只混沌,再換做筷子夾起一葉青菜,喂給任月語。
任月語上半張臉憤懑不平,下半張臉津津有味,從根部開始将青菜一點一點往嘴裏送,菜葉随雙唇抖動,像極了兔子進食。
江琅看得有趣,多喂了幾葉青菜和幾只混沌,再喂了一口湯。
任月語喝了最後一勺湯,已有八分飽。她抿唇,抿掉些許湯汁,稍向後仰頭,“吃飽了,走了。”
她走得潇灑,頭也不回地踏進了房間,徒留滿地皎潔月光,伴随星輝之景,映襯出江琅獨身一人的影子。
間隔些許時候,任月語正準備睡覺時,意外響起了敲門聲。
她打開了門,見江琅正站在門外,懷裏抱着一袋剝好的碧根果。
江琅先開口,“我來是想跟你說一聲,晚安。”
任月語禮貌回應了一句,“晚安。”
她說罷關上了門,結束了這場短暫的對話。
江琅正欲再敲門,幾乎就在一瞬間,任月語又将門打開,輕巧地取走了江琅懷裏的紙袋,“謝謝。”
她再一次關上了門,留下江琅獨自面對緊閉的門扉。江琅低頭淺笑了一下,意圖猜測任月語的心思。
看樣子是不生氣了。如果還生氣的話,他就再給她剝一袋碧根果。
***
那夜相安無事,接下來的幾日,也都風平浪靜。
直至十日後,柴存終于帶來了朝中的消息。
張昌進宮,親自向皇上遞上奏本,參劾江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