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酒家
酒家
張昌在繁湖酒家等待着江琅一行。
繁湖酒家修築于繁湖湖水之中,由一道廊橋與湖岸相連。酒家四面環水,景色旖旎。就餐隔間正好位于半露天處,唯有頂上亭檐遮擋,身旁視野寬闊,恰能欣賞好風光。
在如此閑适畫面之下,任月語卻是無心游玩,坐在酒桌前稍顯局促。因為她分辨不清,到底是他們在欣賞風光,還是風光在欣賞他們。
湖岸邊實在圍了太多的百姓。
繁湖并不算大,由岸邊探看過來,酒家的場景能被看得一清二楚。百姓們對他們又委實過于好奇,相擁聚攏一處,對他們議論紛紛。
“那不是殺人惡魔嗎?怎麽沒關在牢裏?”
“聽說了嗎?那可是傳聞中的貪狼将軍。”
“貪狼将軍也不能濫殺無辜啊!有本事上沙場殺敵去。”
“還上什麽沙場啊,他現在就只是一個空殼子,根本不受朝廷待見。”
“你說,這貪狼将軍殺人,會不會也被處罰?”
“估計懸,他又沒進牢房,反倒在這裏吃好喝好。”
“張大人為什麽不拿下他?反而以貴客對待?”
“傻啊,張大人肯定被施壓了!”
“好人難做啊。”
“我們張大人為了主持公道,還得受這麽些委屈,也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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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月語聽見窸窸窣窣的細碎交談聲音,後背發涼,連打了兩個噴嚏。陣風襲來,仿佛空氣也渾濁了許多。
張昌面色平常,舉起酒杯,先向江琅賠不是,“聽聞幾個不懂事的衙役,竟送那般飯菜給你們!怪我平日調教不夠。我已讓他們各領二十杖責,算是替将軍解氣。”
他說罷,自顧自喝下一整杯酒,再喚來店家添菜加湯,擺滿一桌美味佳肴,“這算是我為将軍和公主賠禮,當然,還有孟大人。”
孟昭啓煩悶地将筷子杵在桌面上,夾了一塊白斬雞,嚼之無味。他沒懂張昌為何點名要他也來,吃這麽煩悶的一頓飯,還不如留在草堂,吃烤紅薯也比吃白斬雞強。
張昌依舊熱情洋溢,為桌邊衆人斟滿湯汁,“這是本地特有的丹參湯,有除煩安神的功效。若諸位大人不嫌棄,還請品嘗鑒賞。”
任月語瞄了眼玉碗中的湯汁顏色,緋紅濃稠,怪瘆人。聞着還有一股奇異的腥味,怪惡心。她甚至不敢端起碗。
張昌挨個盛湯汁。他面上細致耐心,實際動作疏忽大意,一只玉碗端不穩,在江琅眼前摔到地面上,破碎疏離。他慌忙蹲下收拾狼藉,袖袍卻不慎碰翻了腳邊的木桶開口,使得桶內湯汁全部被潑灑而出,順着兩級木梯往下流動,流水淙淙。
滿地刺眼的紅色液體,以及撲面而來的腥味。任月語恍然大悟,明白了這湯汁像什麽。
像血。
他們被包圍在了血泊之中,高臺四周全是血。
張昌兀自驚嘆,“瞧我這笨拙的模樣!”
他似乎想要處理這個刺眼的場景,卻又無從下手,就這樣攤着雙臂,來回踱步,任由紅色湯汁在眼前逐漸蔓延,成為一片血泊。
江琅的眼底閃過一瞬間的波動。
店家帶着一衆小二趕來,清理湯汁。雪白的抹布撫過地面,即刻被染成猩紅,好像人身上止不住的血。
任月語扭頭,不敢再看,努力壓抑着一陣陣往上湧的反胃。
張昌坐了下來,微微喘氣,仿佛方才費了他好大的力氣似的。他用手帕擦拭額前汗珠,在間隙裏觀察其餘三人的反應,見任月語難受煎熬,他便嘆道,“莫說公主受不了這灘猩紅,連我這個男子也有些受不了。不知這店家今日是怎麽熬的湯,如此怪異,活生生像人血!”
任月語心驚,原來張昌一直心知肚明,更有意把話直白地說出了口。
張昌捂住口鼻,撇開視線,“這場景……我還只在坎門屠案那日見過。”
孟昭啓猛然擡頭,警惕而淩厲地盯着張昌。江琅輕敲桌面示意,孟昭啓記起了江琅的囑托,憋着氣遂又低下了頭。
任月語疑惑不解,她不知坎門屠案是什麽,不過從眼前這幾人微妙反應來看,她猜測,或許……與江氏一族滅門有關?
張昌面不改色,沉浸在回憶裏,徐徐訴說那日場景,“回想那日……我聽家仆說起突發事件,還當是玩笑話。待朝內風聲漸起,我才終于疑心,随同旁人一道去了坎門。我到的時候,已經是事後了。”
江琅呼吸平穩,看不出有何波瀾,也無回應。張昌更進一步,把江琅拽進話題裏,“将軍,你可知人世間最恐怖的場景是什麽嗎?是鴉雀無聲,是萬籁俱靜,是聽不到任何人活着的氣息。目之所及全是殘缺的胳膊、手指、腿腳、頭顱,一片發紅發黑的血海,風裏裹挾着熏天的腥味。我壯着膽子往血海裏走,看見了江琛大人…… ”
忽有玉杯碎裂的聲音。孟昭啓的忍耐已至極限,竟徒手捏碎了玉杯,手抓着碎片不放,仍在輕微顫抖。
他總算弄清楚了這場宴的緣由——張昌是要故意刺激他們。怪不得張昌點名要他也來,他明知他性子急躁,最受不得刺激,容易爆發。怪不得要選在繁湖酒家這麽個受衆人矚目的地方,一有風吹草動皆會被看在眼裏,圍觀的人便都能成為張昌的目擊證人。怪不得江琅會提前同他囑咐叮咛,要他無論遇到何種情況,都一定記得沉住氣,切勿輕舉妄動,原來江琅一早就料到了張昌的目的。
張昌驚覺說錯了話,忙向江琅致意,“抱歉,将軍,恕我口拙,竟提起了你的亡父與已故族人。”
江琅沒接話,轉而向孟昭啓安排道,“你回去。”
孟昭啓紅着眼,甕聲應答,“是。”
孟昭啓疾步走過,任月語感受到身後升起一陣孟昭啓帶來的寒風。她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裙擺在手中揉成了褶皺。
張昌無辜而關懷備至,“孟大人這是怎麽了?”
江琅平靜答複,“軍中有事,他先回去代我處理。”
張昌故作惋惜,“還沒能好生招待孟大人,若有機會,一定再大擺酒肉宴請他。”
江琅客套,“張大人有心了。”
張昌為江琅夾了紅燒魚頭,為任月語夾了紅燒魚肚,“還請将軍公主莫要與我見怪,我這人向來嘴碎,無意談及江琛大人和江府貪污案。”
任月語暗想,你還知道自己話多啊。
張昌撩袖坐下,繼續道,“不過話說回來,我真真頂佩服江琛大人,能有超乎常人那般魄力,率領江氏一族上百餘人跪于坎門,企圖以死明志。”
任月語變得煩悶,這人表面埋怨着自己話多,實際上一直叭叭個不停吶。
張昌想盡辦法把江琅拽進話題裏,“将軍那時在邬州,沒能親臨現場。我可就在朝內,切切實實感受到那份壯觀。”
江琅提醒,“前朝之事,不應再提。”
張昌不肯就此罷休,“将軍難道不想知道事情真相?我曾聽聞,江府貪污案由前太子左琮彥密謀揭發,其中少不了一些下作手段。畢竟當時江琛大人手裏,可掌握着全朝的兵權,其又不肯屈尊于左琮彥麾下。左琮彥若想登王位,必定要先鏟除江府一族。”
江琅再次提醒,“張大人,慎言。”
張昌笑道,“我願意只是為将軍您抱不平。然而……也難怪左琮彥的檢舉會成功,撇開他的暗箱操作不論,三司會審,江琛貪污案可謂是鐵證如山,既成事實。看來自身不清白,也怪不得旁人。”
任月語聽得怒火中燒,下意識想要駁斥,“清不清白也容不得你來審判!”無奈她剛要起身,就被江琅迅捷地阻攔回原地。
他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張昌面露訝異之色,“公主這是怎麽了?”
任月語被牢牢箍在江琅的手心裏,面頰有些發紅,她支支吾吾道,“我……想吃那個鮑魚。”
張昌愣了一下,重又露出笑容,為任月語端來玉盤,“怪我思慮不周,沒能考慮到公主的口味。公主若是喜歡,我再派人做便是。”
江琅半途接過了張昌端着的玉盤,“我來就好。”
江琅給任月語夾了一只鮑魚,給自己也夾了一只鮑魚。兩個人埋頭品嘗美味,不時發出幾句評論。
“嘗起來還真不錯。”
“肉質柔軟細膩,麻辣入味。”
他們的交談自得其樂,弄得張昌接不上話。
張昌幹笑兩聲,嘆道,“将軍好雅興,還能悠閑品嘗鮑魚之滋味。”
江琅回敬,“這得感謝張大人的熱情款待。”
張昌冷笑,“哪裏,将軍客氣。”
他本來想激怒江琅,奈何江琅不中招。
一個随從進入雅間,俯在張昌耳邊說話,隐約聽見說車馬已備好。張昌擺手,那随從得令,恭敬退後。
張昌向江琅解釋,“衙內還有要事,急需回去一趟,将軍還請自便。”
他說罷便離開,帶走一大撥侍衛,撤走了好些服侍的侍女。人多繁雜的雅間變得清淨,只留下幾個看守的人,零星分布在角落。
曲終人散,一出戲唱到了終章。
江琅舉着筷子,卻沒再動一下。任月語索性放下筷子,呆滞坐着,像是洩了氣。
兩人靜默坐了一陣。
江琅緩了緩,側頭看向任月語,用依舊平和的語調說道,“公主,我們回去吧。”
任月語本想回應江琅,可當看見江琅的面龐時,她愣在了原地,有一下針紮似的心驚。
他不知何時紅了眼眶。
像一頭孤立無援的、獨自忍耐劇痛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