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草堂
草堂
張昌沒有按照慣例讓他們進牢房,而是讓他們住進了一個草堂院子。口頭說是額外的恩惠,實際不過是變着法地欺辱。
草堂茅屋牆壁斑斓,木門陳舊,灰塵堆積。江琅環視一圈,挑選了西側最大的一間房,讓任月語得以歇腳。
任月語好奇,帶着雲霁素雅一道踏過門檻,參觀房間。參觀不過片刻時間,房間裏響起一陣尖叫,随後任月語和雲霁相繼蹿出房門,驚慌地抱作一團。
“有老鼠!”兩個女生顫抖不停,“不止一只!”
她們話音剛落,素雅一手抓着一根老鼠尾巴,風風火火趕出來,“夫人別怕,我捉到最大的兩只了,還有一窩紅崽崽,我馬上去清理。”
素雅說着伸出手臂,兩只老鼠倒挂在半空來回晃動,短小的爪子胡亂抓着空氣。
任月語和雲霁被吓得更厲害了,連連往院子中撤退,“你不要過來啊!”
孫一堂跑上前接過了素雅手中的老鼠,拎到偏遠的地方進行處理。孫一正走去房間,準備清理剩餘的老鼠,江琅半路攔住了他。
“你們去檢查其他房間的情況,這間房我負責。”
江琅輕巧踏上石階。有江琅帶頭,衆人見狀,分散開來到各個房間裏開展清理。追逐和擊打的聲音此起彼伏,熱鬧喧嘩。
任月語因為害怕,在院子裏徘徊了一會兒,實在過意不去,便也去了她的房間。她發現江琅不僅清理了老鼠,還在認真打掃衛生。她想要幫忙,搬開廢舊的木箱,江琅立即接過了木箱,讓任月語退後。
“這裏髒,黴味也重,你去院子裏歇着就行。”
任月語哪好意思歇着,留在一旁做一點小活,擦擦灰塵之類。江琅不停,她也不停,這樣才能讓場面不至于太尴尬局促。
江琅用竹竿裹走牆角的蛛網,幾個蜷曲的蜘蛛屍體掉落下來,他全數厘去。他看了一眼安靜待在窗邊擦窗棂的任月語,終于小聲說道,“公主,抱歉,讓你受委屈了。”
任月語回頭,沖江琅笑了笑,“哪裏受委屈,我沒有那麽嬌氣的。我只是……确實怕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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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琅撫走床榻邊的細碎稻草,“放心,我不會再讓老鼠出現了。”
他收拾了稻草碎屑走出屋外,任月語跟随着走了出去。又是陰天,灰色的天幕讓世間罩上一層陰霾,叫人心裏也變得狹窄郁悶。
***
在吃飯這件事情上,張昌也不讓他們好過。飯菜倒是送得及時,耐不住馊味太濃,完全沒辦法下口。
孫一堂鼓足勇氣咬了半口水餃,苦得面容扭曲,轉頭就往送菜那幾個衙役身上吐,“這他娘的馊飯,豬都不吃!”
領頭那衙役理直氣壯,拿鼻孔看人,“張大人開恩,才給你們送肉餡餃子,你們可別不識擡舉!”
孫一正将擺出來的碗碟全部放回桶裏。他力氣太大,碗碟碎了一半,飯菜油汁傾灑,“開恩,啊?那你吃,你吃!”
孫氏兄弟乒乒乓乓把拎桶退給那群衙役。那群衙役吃了閉門羹,心裏賭氣,還想罵上幾句。孟昭啓站了起來,手扶刀柄。孫氏兄弟氣焰更甚,用胸膛頂人,步步緊逼。衙役們只是普通夥夫,力氣再大也敵不過常年行軍之人,有氣不敢撒,無奈作罷,灰頭土臉拿起拎桶,逃離了茅屋院子。
幸而他們這趟旅程,本就自帶幹糧。茅屋沒有廚房,江琅吩咐吳沖毅就在院子中生火,如同之前在江邊那樣,擺竈煮飯。
吳沖毅鋪開琳琅滿目的廚具,就着現有的食物素材,挑選做幾樣菜。其他人也來幫忙,擺放鍋碗瓢盆,洗菜摘菜,讓冷清的茅屋逐漸彌散煙火氣。
院外把守的幾個小卒見到送菜衙役們狼狽離開,又聽見了院內的動靜,擔心有變數,趕來檢查情況。院中的人已經在大張旗鼓地擺弄食物了。小卒們平日裏負責關押的犯人,都是膽戰心驚之輩,小心翼翼地存活着,對他們求爹爹告爺爺地磕頭求饒。結果碰到這群惡劣賊徒,目中無人膽大妄為,竟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不把張大人放在眼裏,他們着實生氣。
一個小卒走來,站在江琅身前,叉腰挺胸,“不懂規矩,讓本爺爺來教你!允許你們自帶夥食了嗎?”
他正想掀翻江琅手中的碗。江琅單膝蹲在地上,擦幹淨碗中的水。聽見小卒的教訓聲,他擡頭,直視小卒的雙眼。說來江琅臉上其實也并無特殊的表情,可光是那麽看上一眼,小卒後背竟莫名慎得出汗,不敢輕舉妄動。
小卒好面子,輕哼一聲。不過他也知道這個人惹不得,于是把注意力轉移到旁邊的任月語身上。像任月語這種嬌小白嫩的小娘子,就算欺負也不敢啃聲,碰起來最帶勁了。
任月語正在洗蘿蔔,小卒伸出腿,打算踢一腳。腳還沒碰到蘿蔔尖,小卒突然感覺自己被人暴力擒住,雙腳淩空。他整個人竟被江琅緊緊掐着脖子,舉到了空中。那小卒生得矮小,江琅個頭高,掐着小卒輕而易舉,叫小卒動彈不得。
江琅眼底有了殺氣,厲聲警告,“別碰她。”
孟昭啓正嫌有氣沒處撒,一腳對準了猛烈地揣向小卒,“滾你個大鼈孫!”
小卒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總算停下,其餘人趕來攙扶。小卒憤恨地往地上啐一口血,“你們……走,報告張大人!”
他痛得直不起腰,被同伴扶着走出了院子。孟昭啓索性栓上了門闩,免得再被這群蝦兵蟹将煩擾,搞得大家添堵,飯都吃不好。
不過那頓飯,确實也沒怎麽吃好,每個人看起來都有心事,吃得也就随便了些。
***
那晚,任月語雖然睡得早,但是一直難以成功入睡。半夜或許迷迷糊糊睡着過,一直掙紮在半夢半醒之間。熬到濃稠夜幕減淡變弱,她的睡意消散,醒得徹底。躺着這一榻稻草實在難受,她索性起床,繞過熟睡的雲霁和素雅,小心翼翼出了門。
一出門便碰上了江琅。
江琅立于庭院中,夜風吹拂一襲青色長衣,竟襯出他身上不可多見的單薄書卷氣。他見任月語踏出門,問道,“起這麽早?”
任月語輕聲答,“睡不着了。你也起這麽早?”
江琅點頭,“嗯。”
任月語來到了江琅身旁。他們沿着庭院邊徑漫步,走上一道隐于雜草中的石板路。這院子雖是破舊了些,但占地還算寬廣,足夠兩人在寅末卯初獨處。
任月語心中苦悶,之前好幾次想要開口問清楚,礙于人多口雜,沒能找到合适的機會。此刻機會再恰當不過,她終于說道,“将軍,我有一點不大明白的地方。”
江琅微微彎腰,配合着任月語的個子,“哪裏不明白?”
“他們都說孟昭啓是十萬大軍,我看你這樣……”任月語上下打量江琅,隔得近,她看得清江琅強勁有力的手臂輪廓。她想起了一句描寫,“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像你這樣的,就得值百萬大軍。” *
江琅側頭,“有這麽誇張?”
任月語聲音懇切,“有的!一點不誇張。”
她的氣焰盛,但是話一說完,氣焰降了下去,變得沉悶,“我不明白的是,這一路上遇到的這麽些招惹我們的小兵小将,你們分明不費力就能解決,怎麽偏偏不還手,任由他們欺負?還有那什麽範大人張大人,我可專門找素雅問過了,他們的官職再怎麽大也遠不及你大,你怎麽甘願受他們擺布?為什麽不反擊?”
江琅沉默了片刻,答複道,“為了等一個時機。”
任月語追問,“什麽時機?”
她的話還沒說完,肚子随着最後一個話音叫了起來,咕叽咕叽,歡快喜慶。
江琅笑道,“餓了?”
任月語摸着肚子,“有一點,白天吃得少了些。”
江琅思索着,“想吃爆米花嗎?我給你做。”
任月語略顯疑慮,“你還會做爆米花?”
江琅解釋,“以前行軍枯燥,偶爾和将士們搞一些小食,也算樂趣。”
他觀察身處的地方,還算空曠,能夠施展開,“你在這裏等我,我去馬廄拿工具。”
他走進了拐角處。天幕更清澈了一些,從幽藍變為淺藍,遠處可見大雁剪影,像是畫中點綴的墨。
任月語等了沒多久,江琅折返回來,就地搭建了操作臺。他帶的原材料豐富多樣,有白米、黑米、紫米、薏米、玉米,任月語看得眼花缭亂。
他問道,“你想吃什麽米?”
任月語玩心重,任何新奇的事物都不放過,“要不各來一點?嘗嘗不同的味道。”
江琅應允,“也好。”
他将各色米挑選了一些放到銅泵裏,密封,生火烤炙。火焰在舞蹈,熱烈的光映照在他們面龐,拂來寒冷清秋裏的一陣暖意。
任月語這還是第一次與江琅獨處。她喜歡這般歲月靜好的模樣,即便不言語,光是并排蹲着等待美味小食,也特別叫人心安滿足。
天幕已亮,遠處傳來幾聲雞鳴。
烤炙快要結束時,江琅拿了一個袋子,罩在銅泵口。任月語挪到袋子旁,滿心歡喜,期待着所謂的開箱時刻。
江琅提醒道,“捂住耳朵。”
任月語手掌糊在了耳朵上,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直到江琅找準時機,開啓銅泵,瞬時響起了巨大的爆破聲音。原以為完好的袋子竟破了一個洞,色彩斑斓的爆米花飄散在空中,宛如下了一場彩色花瓣雨。
屋內的衆人聽見了聲響,誤以為發生了什麽意外,急切慌張的奔跑出來。到達現場後,結果所見的景象詫異。
江琅正在替任月語清理滿身的爆米花,任月語正在歡欣地往嘴裏塞着爆米花。
任月語邀請看呆了的圍觀人群,“吃爆米花嗎?特好吃!”
孟昭啓嘴饞,先塞一口爆米花來品嘗,再和孫氏兄弟一道索性把袋子撕開墊着,讓爆米花鋪滿地。其餘人全都圍攏上來,席地而坐,享受這頓突如其來的美味早餐。
任月語坐在江琅身旁,挑了一捧她最認可的薏米,放到江琅手心,“嘗嘗你自己的手藝。”
江琅把薏米爆米花放進嘴裏,嚼得清脆。
任月語也塞了一口薏米爆米花。她這會兒雖然面上看着挺快樂,但心裏仍在想着昨日審判的事情。她悄悄湊近了江琅,小聲說道,“我其實還有一個問題想不明白。”
江琅問道,“什麽問題?”
任月語用裙擺裝着爆米花,“我聽素雅說,範洪明作為晉西道巡撫,官職理應比張昌這個監察禦史大吧?怎麽感覺範洪明……完全就是張昌的手下。”
這便涉及了一些派系鬥争,江琅思忖着,用簡單的語言向任月語解釋,“範洪明這巡撫的位置,是張昌給的,所以他一切事情都得聽從張昌的吩咐。等于說,他是張昌的傀儡。”
任月語驚訝,“張昌有這麽大的能耐?巡撫的位置想給就給?”
江琅有意壓低了聲音,“張昌的父親,是朝中都禦史。不論他父親是否知情,他确實借了他父親的名號,做成了很多事。”
任月語聽不懂,只是覺得都禦史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她問江琅,“你大還是他大?”
江琅答複,“論官職實職,他大一些。”
任月語咂舌一聲,“那确實挺厲害嘛。”
她正吃着爆米花,暗自感慨着有個好爹的重要性,當真可以為所欲為。院外忽然響起了馬蹄急促聲音,随後兩個衙役趕來找尋江琅,态度倒是恭敬。
“将軍,張大人有請,今日午時于繁湖酒家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