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審判
審判
他們被帶去了官府。
堂外,二十三具屍體列成四排,冰冷蒼白。五六十號家屬聚集四周,婦女小孩跪在屍體旁,哭天搶地,精壯男丁面露兇色,勢要報仇。
男丁們橫沖直撞而來,衙役及時構築成為一道防線,推推攘攘攔截男丁。
江琅有意遮住了任月語的眼睛,“把耳朵捂住,只用看腳下的路,跟我走便是。”
任月語順從地捂緊雙耳,不去在意悲恸哭聲與漫天謾罵,眼光緊盯江琅的黑靴鞋尖,繞過擁擠的人群,從邊緣繞道走進了大堂。
堂內,衙役列于兩旁,冷峻嚴肅,迎接一位身着官服的老爺,直至那老爺入座。千戶站在老爺身旁,趾高氣昂。
“你們所犯的可是滔天大罪,竟由我們晉西道巡撫大人主審!”千戶斥責道,“見到我們範大人,怎麽還不下跪!”
江琅看清了那大人的面容,晉西道巡撫範洪明。
範洪明也正看向了江琅。因為江琅的眼神過于冰冷,似乎帶着狠辣果斷的殺氣,範洪明不免發怵。
“罷了,窮兇極惡之人,本官懶得同他們計較那麽多。”範洪明朝千戶擺手,“審案要緊,先審案吧。”
孟昭啓一口氣堵在胸口,“審什麽?你這昏官,以為戴個烏紗帽,就有資格審案?”
範洪明手指着孟昭啓,“審的就是你!你看那堂外屍橫遍地,全都是你濫殺無辜的證據!”
孟昭啓方才路過人群,無意瞄見了地上橫躺着的人,有幾個确實面熟,是他之前在林子裏順手殺掉的毛賊。他挑釁道,“不過殺了幾個毛賊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
範洪明氣憤到全身顫抖,“什麽毛賊,那可都是本地淳樸善良的普通老百姓!”
孟昭啓辯駁,“放你的屁!還老百姓呢,他們分明全是死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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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洪明質問,“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們是死囚了?”
孟昭啓伸出兩指指着雙眼,“我兩只眼睛都看到了,他們穿着囚服,胸口顯眼地标着兩個字,死囚。”
範洪明轉向身側,對着千戶譏笑道,“他們身上,還寫得有字呢?”
千戶攤開手,“有嗎?我怎麽沒有看到呢?”
孟昭啓疑惑,轉身向堂外大踏步走去,剝開了人群。人群見狀,一時沒反應過來,木楞地配合着給他讓了條通道,讓他得以走到屍體前。他放眼望着滿地屍體,才發覺他們當真和林子裏的裝扮不一樣,沒穿囚服,反而穿着粗布麻衣,倒是一個賽一個的淳樸。孟昭啓不信邪,用刀鞘挑開腳邊屍體的外衣,試圖找尋裏面是否暗藏玄機。家屬們這下總算反應過來了,猛然推開孟昭啓的刀鞘,憤懑咒罵。
“殺人惡魔!連屍體也不放過!”婦人誇張地朝堂內跪拜,“官老爺!還請為民除害!還我弟弟一個公道!”
婦人們聲音太大,孟昭啓被震得耳內巨響,他用指尖塞了塞耳孔。
男丁們被孟昭啓的狂妄舉動激怒,蜂擁靠攏,緊握拳頭蠢蠢欲動。衙役們奮力把守,避免男丁莽撞沖到孟昭啓。孟昭啓神情不耐,煩躁地推開身前擋路的人,踏回堂內。
“我算是明白了,”孟昭啓找範洪明辯解,“你們合夥把他們的衣服給換了,佯裝成平民百姓。”
範洪明撩起長袖,展露慈愛之色,“何以見得是佯裝?你好好看看他們樸實無華的模樣,難道不是實打實的手無寸鐵之民?”
孟昭啓惱怒,“你管這叫手無寸鐵?他們的身手個頂個的好!”
範洪明從案上拿出了一紙筆錄,向前擲去,紙張在空中搖擺漂浮。千戶急忙繞到案前,捉住紙張,再鄭重攤開來,舉到孟昭啓的眼前。
“你看清楚了,這是仵作給出的驗傷證明。”範洪明痛恨道,“你竟有臉說他們身手好,他們幾乎都是被你一刀致命!”
孟昭啓浏覽紙上的文字,誇大事實,毫無根據。他昨日在林中與這一衆死囚對抗,他即便武力再高強,面對二十來號敵人,也不可能對每個人一刀致命,好歹總有幾個人要與他對抗數回合,哪能像這紙上描述的那麽簡單。
孟昭啓奪過紙張來,利落撕碎,扔到千戶身上,“你們沆瀣一氣!歪曲事實!”
範洪明高聲對罵,“證據确鑿,你還敢抵賴!”
“你……”
孟昭啓被冤枉得憤怒至極,手掌握住刀柄,試圖拔刀。千戶遂也拔刀,準備同孟昭啓對抗。江琅站在一旁,背着手,低聲咳嗽了一下,算作提示。孟昭啓領會了江琅的意思,不服氣地将已拔出一截的刀推回了刀鞘,極力壓抑着心中的翻湧,悶悶不樂向後退兩步,正退到了任月語的身側。
“夫人,”孟昭啓撇着嘴,委屈地向任月語嘀咕,“我發現我們好像中了他們的圈套。”
任月語幹笑了一下,“你才看出來啊?”
任月語旁觀了庭審的過程,明白這巡撫大人是鐵了心地要給他們安一個罪名。
範洪明嗟嘆一聲,故意顯露一副疲态,“罷了,本官懶得再與你白費口舌。這樣吧,你也無須擔憂,只要你肯說出幕後指使之人,我可以考慮對你酌情處理,從輕審判。”
孟昭啓怒而駁斥,“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有何懼怕!”
範洪明靠着椅背,上下打量孟昭啓,“我看你眉宇英氣,骨相正派,想必定不會是作惡多端的人。”
孟昭啓撇嘴,贊同地點點頭,“是的,大家都這麽評價我。”
範洪明徒然提高了音量,“所以快快從實招來!你幕後指使之人到底是誰!”
孟昭啓無奈至極,“你這案判的,就我幕後非得有個人是吧?”
“秉公執法乃是……”
範洪明的半截話被堵在空中。屋外忽然傳來了熱鬧的響動,一個小吏急忙跑來,神色慌張。
“大人,張大人來了。”
晉西道監察禦史張昌,終于來了。
張昌看見了室外堆積滿地的屍體,觸目驚心,不免皺緊眉頭。有的屍體開始腐爛散發惡臭,叫人惡心不已。張昌接過婢女遞上的手帕,捂住口鼻。
“究竟是怎麽回事?”張昌質問,“這裏發生了什麽?”
一群婦人和男丁仿若等來了救星,皆趕來匍匐在張昌的腳邊,悲天哭訴,“大人!您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我們無權無勢,就這樣任人欺辱!我們可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家啊,從不做傷人害己的事,怎麽就淪落到如此慘痛的地步吶!”
他們一邊哭訴一邊拉扯張昌的衣袍邊角。張昌将手帕塞還給婢女,忍着惡臭蹲下來,關懷地攙扶起了腳邊的一位婦人。
他的言辭誠懇,“發生這般駭人聽聞的案件,我也着實心痛不已。諸位放心,我一定會徹查此事,還各位一個交代!”
衆人聞言,胸中堵塞的石頭終于落下,感慨高呼,“謝謝老爺!”
張昌緩緩站起來,肩上擔負了百姓們的深切期許,慨然允諾,“只要我張昌還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他撩袍邁步,腳步沉重,自帶一陣正義之風。範洪明匆忙小跑趕到屋外,恭敬迎接張昌。
他向張昌作揖行禮,“這勞什子的事,怎麽驚動了張大人?”
張昌邁上臺階,“我昨日聽聞郊外出了一樁惡劣案件,一人砍殺二十來人,着實過于離奇了,我還當是想野村夫編纂的話,只能唬人。誰料到半夜聽聞有人報官,城內哭聲一片,我才明白坊間傳聞可都是真事!此地向來環境穩定,百姓安居樂業,怎會平白無故發生這種事情?”
範洪明點頭哈腰,“我也正郁悶呢,好端端的生出這麽個禍端。我接到報案後,馬不停蹄地派人徹查,把晉西道裏裏外外翻了個遍,一夜不敢合眼。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我順着線索摸到了破案的關鍵,立馬出兵到邊坊客棧裏羁押了那一群犯罪嫌疑人。這不,這群人正在堂內審着呢。”
“噢?他們已經在堂內了?”張昌跨過門檻,“範大人,我可好心提醒你,這類窮兇之賊萬萬不可小觑,你切忌重兵……”
張昌正說着話,擡頭時,話頭戛然止住,眼睜睜望着江琅。
範洪明還在熱情解釋,“張大人您看,就是這幾個亂賊犯了滔天大罪,我這兒正審着呢,很快就會有結果,讓他們血債血償。”
張昌卻憤怒地斥責範洪明,“住口!你知道他們是誰嗎?竟敢如此怠慢!”
範洪明被罵得六神無主,雙臂輕微顫抖。
張昌不予理睬,轉而向江琅鄭重行禮寒暄,“鷹揚将軍,我不知你會來此處。我這偏僻地方不懂禮數,若有冒犯,還請将軍見諒。”
江琅回禮,“張大人嚴重了。”
張昌又将視線轉向了江琅身旁,看清了任月語的面容,“想必這位就是将軍夫人,月照公主?”
任月語局促地回應了一句,“你好。”
張昌的眼波似乎有些迷離。與任月語四目相對,他竟有些舍不得移開目光,“月照古國果然人傑地靈,公主也是如此絕色佳人。”
這番誇獎倒讓任月語渾身不自在,她被張昌盯得後背有些發怵。
江琅跨步遮擋在任月語的身前,阻斷了張昌的視線,“張大人,還請有事說事。”
張昌這才回神,對着身旁的範洪明斥責,“見到鷹揚将軍和月照公主,還不速速下跪!”
範洪明狼狽地跪地匍匐,朝向江琅和任月語磕頭謝罪,“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望将軍和夫人責罰。”
江琅自知範洪明是在做戲,順着戲臺搭腔,“範大人大可不必如此。”
範洪明伏地仍未起身,戰戰兢兢露出一張臉,面容愁悶。
張昌疑惑,“将軍都已開口,你為何還不肯起來?”
“大人,我……”範洪明擺出有苦說不出的徘徊模樣,末了終于下定決心,向張昌坦言,“我為百姓父母官,自是應該給無辜百姓一個交代。這案件查來,将軍身上嫌疑最大……我人微言輕,只盼張大人能替百姓做主!”
張昌這下夾在了範洪明與江琅之間。他謹慎地察看江琅的臉色,不知如何是好,便問範洪明,“将軍怎會是那樣的人?這其中定有蹊跷!”
範洪明只管高聲呼喊,“懇請大人定奪!”
“這……”張昌咂舌一聲,向江琅試探道,“将軍意下如何?”
江琅答複,“一切按條律辦事即可。”
張昌舒一口氣,“将軍通情達理,我也就好辦了。将軍也是朝廷之人,明白依照大景律,在此情景下辦事規則是确定的,那便是留職待勘。”
任月語聽得不大明白。她悄悄拉扯江琅的衣袖,小聲詢問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江琅微微側身,向任月語湊近了一些。
“公主,抱歉,我們可能要被困在這裏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