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不管莊園好多年·終
我不管莊園好多年·終
猝不及防間,我已經被傳送到了求生者等候廳,赤手空拳的那種。
與此同時等候廳年久失修的大門被打開,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進來。
我還沒回過神,後面那位便一下子沖到我面前,用欣喜若狂的語氣說:
“幸運小姐!”
……與諾頓·坎貝爾相識以來,我從沒有見過他的臉上出現這種神情。
那是種發自內心的,心花怒放、熱情奔流、心馳神往的笑容,出現在這個陰郁倨傲、桀骜冷漠的勘探員臉上:多麽魔幻的翻覆,一如我那荒誕無稽的命運。
他手忙腳亂地在随身的包裏面翻找起來,越急卻越扯不動,越扯不動越急,最後他終于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了,迫不及待地遞到我跟前。
“兔子?”
我一愣:這不是上次瑟維送給我的玩偶嗎?
“我……呃,我看你沒有帶走,想着要是有機會可以給你。”
我怔怔地接過來:“你就一直帶在身邊嗎?”
諾頓點了頭,重新看向我時,我感到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的靈魂,就像強光穿透水底一樣。
他說:“自你離開的那天起,我無時無刻不期待着再見到你,你在身邊的時候我沒有珍惜,直到你離開了,我才意識到有你在……”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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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諾頓後退一步,直接對我單膝下跪:“我曾經為禍他人,為了利益不擇手段,最後我害人害己。現在,我向你忏悔,我的神明。”
神,又是神,我只覺得苦澀:“諾頓,我沒有神的記憶,更沒有神的本事。”
“我只請求你傾聽我的話。一個唯利是圖的礦工,一個堕落自私的罪犯,從來将自己手上沾的鮮血當作‘別人的不幸’,從來不願意為了他人的安危讓自己擔上哪怕一點點風險。所以,在一場游戲結束後,我和隊友路過邊界、看見被挾持的女孩時,我無動于衷,這實在是太正常了!我怎麽會做那麽蠢的見義勇為呢?————我怎麽就那麽蠢呢?我明明比阿尤索更先發現你!如果那個時候我肯做點什麽,哪怕說點什麽,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
語言是一架壓延機,将感情在訴說的過程中壓得更長【1】,諾頓這時伸出手,碰到了我手裏的兔子的耳朵,他就這麽含情脈脈地撫摸那一層雪白的絨毛,一點點地往我的指尖靠近,一邊說下去:
“起先我不在乎自以為‘帶不來利益’的你,于是,阿尤索對你熱情,我對你冷漠;阿尤索對你關切,我對你無情。後來,阿尤索擔心你被占便宜,而我只想占你便宜—————現在,現在我渴望你能告訴我,假如那個時候是我救了你,假如這些天是我對你笑,你會像喜歡阿尤索那樣喜歡我嗎?你會把傾盡所有的念想交給我嗎?”
我感覺到一種愛情層面的危險,下意識地就用逃避性的否決來自衛:
“誰說我念想他的!我被帶走的時候他一聲不吭,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這些天,如此的漫漫長夜,他一次也沒有來見我!我看他徹底厭了我————”
“其實,他……”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幸運兒突然插了嘴,用吞吞吐吐的語氣打斷我。(1)
然而諾頓突然起身,疾步走到他跟前。我只看到諾頓給幸運兒耳語了什麽,以一種威脅的神情,然後幸運兒就萎靡了眼神,搖搖頭說“沒什麽”,坐在等候廳的破餐桌邊再不說話了。
接下來諾頓返回我身邊,用幾乎算虔誠的姿态俯下了身子,随即,他顫顫巍巍地摸到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我絕對不在乎你究竟是幸運女還是莊園主,我不在乎你是否拿我游戲取樂……”
我喊了出來:“我沒有取樂!”
“好,你說什麽我都深信不疑,哪怕真的是神明的游戲我也甘之如饴,我心甘情願————”
他的嘴唇輕輕碰到了我的手,只一下接觸就迅速移開,幽黑的眼眸眨也不眨地将目光傾瀉:
“我真想将自己雨點般的吻傾注在你的的肌膚。但我的一種內在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控制着我,這是一種甘心犧牲自己的欲望,是一種想立即表示自己忠心的需要。【2】”
說到這一步,他沒有講清關鍵的那個字,但一切意思都到位得不能再到位了,我閉上了眼睛。
……曾經坎貝爾唯利是圖利欲熏心,現在他寧可只要我的虛情假意;曾經他對我不屑一顧陰陽怪氣,現在他為我彎下身子擡頭仰望;曾經他毫不留情将我摔到地上,現在他畏畏縮縮試圖親吻我的手。
可是,“這是不一樣的”,我這麽說,移開了目光。
……諾頓握着我的手其實沒有用力,但我感覺自己并沒有力氣抽回來。
他果然問:“為什麽?”
為什麽?愛情本來就是恰好的産物,時機地點還有那個人,一種複雜的化合反應,我的學識只夠我模模糊糊地感知這個原理的一星半點。
我張了張嘴,但其實無論我想不想說什麽,都不必說了————別忘了一局有四個求生者,同一時間,等候廳的大門再次打開,最後一個隊友終于來了。
整整這麽多天,從凱文·阿尤索落下那個吻開始,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甚至不敢直白地去想念他,而他沒有讓我再過看一眼,甚至連我的夢裏都沒有來過。
現在他終于活生生的出現了,還是那個身姿矯健的馬背英雄,他甚至換了套沒見過的衣服,黑色的風衣勾勒出冷硬的線條。
他看見了我,先是眼底的猝不及防,然後,真的是沒有一絲猶豫地,轉身就走。
可是來不及了,等候倒計時已經不可逆地抵達了終點。盡管凱文走得那麽幹脆那麽果決,但人的速度怎麽可能追得上時間呢?玻璃破碎的聲音清晰響起,我們皆被傳送到了游戲場地。
我知道我在劫難逃,我得馬上翻箱子!我沒有時間想別的!
可是,取出來的卻是份地圖,這一刻我感覺自己比裏奧更加憎恨萊利:運氣并沒有站在我這邊。
心跳已經不可忽略了,我翻箱子的時間怎麽也夠他找到我,尤其是,他只找我一個。
————“傑克,不要,”我艱難地扣下一塊木板,連滾帶爬地躲開了一記霧刃,艱難喘氣的同時,試圖争取那麽一點點渺茫的生機,“不要讓自己後悔!”
游戲機制使得開膛手的身體比以往更加高大,更加有壓迫感,他那骷髅面具後面的紅眼睛看我就像貓看老鼠。
獵物在劫難逃。
“你應該有覺悟。”他的刀刃毫不猶豫地砍下,“我從沒後悔遇見‘你’。”
一旦監管者根本不在乎輸贏、只圖一條鎖定的性命的話,在這種非對稱的游戲規則下簡直太容易了。
于是,就算我被諾頓訓練得救人牽制一樣不落,我也不可能把自己保下來。
我被逼迫到了死路,現在要任何一個莊園老友來判斷,我也只能作為三跑的那個祭天者。
如今是死路,我唯一的辦法是反向走位,靠勇氣和運氣搏一把。但是偏偏就在這個“我慌不擇路選的方向”太巧了————我走位成功也只是鑽進另一條死路。
但哪怕只能多活一會兒,我也想去争取!關鍵時刻諾頓拿來的兔子救了我一回,我靠着瑟維展示過的魔術手法強行扔了個假動作,靠着傑克這麽一點點判斷失誤,擦着利刃就地滾到了他身後。
下一秒,熟悉的繩索死死地纏上了我的腰,一種疾馳的騰飛後,我穩穩落到了他堅實的臂彎裏面。
我并沒有絕處逢生的喜悅,也顧不得別的,抓着凱文的衣領嘶啞地大喊:“放開我!他非我不可,這樣你也會死的!”
耳畔突然響起了磁鐵力場彈開的聲音,我在被凱文扛起來飛奔的時刻,聽見了呼嘯的風聲中夾雜着諾頓的喊聲:“別想一個人當英雄!”
“……”
傑克被絆住了,我感覺扛着我的凱文漸漸放慢了腳步,那種驚心動魄的心跳、寒意都消失了。
“你玩夠了嗎?”我趴在他肩膀上,看不見他的臉,只能聽到漠然的聲音,“莊園主。”
我能想象出他的心情,我甚至能理解他的心情,可是真的面對了,我說不難過都是假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這樣說。
“是啊……對凡人不存在感情,肆意扭曲玩弄他人生命,以之為樂的神明,所有的這一切都是你自導自演的戲劇。”
這一刻凱文幾乎和先前的諾頓徹底翻轉,一種前所未有的,極致的冷漠————多麽無情的事實,一如這莊園的真相。
“所以你感覺被欺騙。”我感覺眼前已經出現了重影,只好抓緊了時間,一口氣說出來:
“而我知道,我無論怎麽強調‘我什麽都不知道’都毫無意義,因為這的确是我自導自演的,可是,可是我給你這麽講吧————這是一個公平的神明,祂歪曲別人也歪曲自己的故事,祂不愛世人,祂也不愛自己,祂怎麽惡劣地玩弄別人祂也對自己做同樣的事情,祂……很公平。”
這是我這個平庸的人生,在命運的驟然變故下,強行超越自我的唯一證明;這是在歐利蒂斯提心吊膽、瀕臨崩潰的日日夜夜,凝聚了所有心靈力量唯一的成就:我揣度出了祂的意志,我看清了自己。
祂很公平,甚至不偏愛自己。
凱文慢慢停下了腳步:“我還是會給你擋刀,但不願意再親吻你了。”
我感覺有鐵腥味的液體從喉嚨裏面往上湧,我知道來不及了,我用盡全力粗略地擁抱了他:
“夜莺說、那些屠夫都這樣說,我一旦死去就會恢複神明的身份,到那時候,億萬年有餘的記憶,會摧毀我現有的感情和認知思維,我會徹底變成另一個存在……”
凱文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你怎麽了!怎麽了————回答我啊!”
我被他放了下來,得以靠着一段殘垣斷壁,得到稍微好受些的休息。凱文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我知道他看見了我嘴角的血。
“怎麽了!明明沒有受傷啊!”他焦急地問我,甚至試圖來查看我并沒有破損的外衣。
我艱難地将袖子撩起來一段,露出了手腕上發黑的劃傷,那是剛剛擦過傑克刀尖時留下的。
這種程度不至于被判定成殘血,可是……想到這裏,我眼前出現了當時我用西洋劍捅進傑克胸口的那一幕,不由得露出了末路人的苦笑:
“他在刀上淬了毒。”
“……”
我感覺手被擡了起來,滾燙的液體落在上面。
我将手擡得更高,凱文低下頭,帽子落到了地上,我得以将五指插到他的頭發裏面,沒有力氣再動一下了。
趁着還能說話,我繼續開口:
“我會将對你的愛情用力地、徹底地銘刻進靈魂深處,我要挑戰神明麻木不仁、連自己都不在乎的那顆心靈————如果祂有心的話。
“我要用幸運女倏忽而逝的人生、渺小平淡的愛情,去左右神明不在乎一切的決意,我要神明依舊愛着你也愛着自己……”
我這麽說着,用盡全力去看他的淚眼朦胧,這雙眼睛曾經猶如明月星辰。
本來對于凱文·阿尤索,我只是始于那種“英雄救美”還有占據先機造成的好感。
可是,他身上真的有人性的光,我在身份揭曉之後,需要用這種光來堅持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存在,來作為自己不因為認知混亂而崩潰的支撐。
————對凱文的維系也是我對自己人性的維系————就像金屬倒進熔爐裏一樣,再加進我的好感,這就形成了愛的洪流:到了這一步,這真正的最後一步,我前所未有無與倫比地愛他。
我聽見凱文在絕望地呼喊我的名字,那是一種悔恨至極的痛苦、發自內心的絕望,但是耳邊的忙音越來越明顯,逐漸将他的喊聲蓋了下去。
我又聽到了更多人的聲音,雜亂的黑色影子逆着光在眼前晃,不過都不太清楚了。
毒發身亡說快也不快,足夠我的走馬燈拉完我短暫的一聲,在最後停在了我面前那個男人身上。
我曾經以為吻過他的臉就可以永遠,而現在我就在他面前,我的指尖已經如煙。
……
再一次睜開眼睛時,我知道這是死過之後。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還是小助理的房間。
“……”我愣住了。
“主人。”夜莺就守在床邊,見我醒來就問我感覺怎麽樣,雖然“理論上不會有哪裏不舒服”。
我難以置信,甚至拉開領子去看自己的身體:“我怎麽一點變化也沒有?”
估計還有點不清醒,我還拍了拍自己的頭:“我也什麽都沒有想起來!”
沒錯!真就像是沒有死,記憶就停留在昏迷過去的那一幕,要不是手腕很幹淨,我都懷疑是醫學奇跡搶救成功了。
“噢,是這樣的。”比起先前的冷冰冰,夜莺的态度溫柔得多了,“其實,距離那場游戲,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您先前的人類軀體銷毀後恢複了神位。
“不過,您做出了決定,将自己再一次變成這個樣子,繼續這段人生,也就是失個憶的事情……”
我成功了!
我知道夜莺是莊園主的作品,某種程度上她對我的态度就是“我”對自己的态度,現在從冷漠變柔和,看來……祂知道對自己好一點了。
不過沒來得及高興,我就想起了我最後具體是怎麽沒的:“那這一次,不會又……”
夜莺臉上出現了一絲尴尬:“真正的莊園主下的決定,歐利蒂斯沒有誰會抗衡的……不過,這一次您還是給自己留了些力量,足夠行使莊園主的權力了。”
至于我死後到現在,歐利蒂斯具體發生的事情,怎麽問夜莺都不肯說了,最後可能被追問得不耐煩了,她突然扭頭朝門口說:
“阿尤索先生,現在她确實一點事都沒了。”
?!
我這才注意到門口站着一個凱文!他還穿着上局游戲的黑風衣,只是身上多背了一杆老式的那種長/槍。(1)我想看看他脖子上有沒有勒痕,然而捂得很嚴實看不到。
我還沒來得及下床呢,他就不茍言笑地轉過身去,拉開門要走:“既然沒事了,那我就走了。”
“唉唉等等啊!”
我連忙翻下床追着他跑了出去,結果外面就他一個人,邁着大長腿走得很快,我只有小跑着追。
“凱文!”我大喊一聲,“我做到了!我影響了神明的內心,莊園主把我還回來了!”
他終于肯停下了,然而只頓了一下就繼續:“別跟着了,我還有別的事情,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不聽:“這裏是監管者宿舍,我不送你,你出得去嗎?”
于是凱文就一聲不吭了,估計是默認了讓我送他,走得稍微慢了點。
就這樣一路無言直到森林邊緣,他才肯回過頭來,瞧上一直跟在後面的我一眼:“就到這裏吧,我先走了。”
我終于有機會問出了在游戲裏就想問、但一直沒找到機會的一句話:“那時候你說不願意再親吻我,可你為什麽早就把胡子剃幹淨了?”
“……”他別過臉去,“給我一點時間!”
旋即就像跑路一樣,背着他的槍瞬間消失在林木的陰影裏面。
我也沒有念念不忘地在這裏看根本看不見的人,凱文一走出視野我就轉身往回走。
凱文·阿尤索,我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