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好,瑪麗(下)
你好,瑪麗(下)
————“哪怕,你姐姐被我剁了喂狗?”
我擡起頭去看他的眼睛,沒聽明白這句陌生的語言:“什麽?”
傑克松開我,依舊面帶和煦的笑容:“是遠東國家的語言,我略知一二。”
我對東方一無所知也沒有興趣,但經他這一說我立馬感覺到了渴求:“先生,剛剛那句話的意思,我可以知道嗎?”
他輕笑搖頭:“你不會想知道的————我想我該離開了。”
“不,”我從未想過自己的眼睛能有這麽多情而濕潤,我伸手摸到了固定的發梳,令長發披散下來,“我愛你,這絕不是一個妓/女出于生計的請求,我甚至願意為你死————就像我的姐姐一樣,所以請告訴我吧。”
“……”傑克收起了笑容,“瑪麗,我大可編句話來糊弄你。”
“我依舊洗耳恭聽。”
他別過臉去,說他先走了,卻又倒回來,提及我的姐姐:“我确實見過她,我會給你答複的。”
那之後他便離開了,我一人坐在床上仿佛大夢一場。這間小屋本就凄冷,傑克一走徹底原形畢露,仿佛破掉的牆皮,顯現出底層環境的千瘡百孔來。
我站起身,只感覺比第一次失/身還要屈辱和痛苦:我愛上了傑克,但我現在必須出去工作,否則□□的威脅與房東的逼迫真的能要我進濟貧院(實際上是強制勞動的“工作院”)。
還可能死,我那個時候還不想死,傑克成了我活下去的執念,也成了我赴死的執念。
我剛換回自己的舊衣服,就聽見了熟悉的敲門節奏,是催我交錢的聲音。我沒有辦法地去開門,準備賭誓發願告訴他們我明天一早就給錢,哀求寬限一晚。
結果那個尋常對我神氣得不可一世的混混,以往高到天上去的眼睛這次低低地垂着,一副窩囊樣很配他的本事,他說我不用交錢了。
“啊,那我下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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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用補。”他似乎隔了一會才接收到我的聲音,“以後都不用了。”
第二天我又見到了傑克,他親手把一個盒子交到我手裏,是姐姐的骨灰。
我沒有多問他什麽,默默地做完了後事,他全程不聲不響地陪在一旁。待那個新的墓碑立起來,我眼前發黑栽倒在他懷裏。
從那天起,若有人來到倫敦池的紅燈區,随便步入某個小酒館點上杯名為“一半一半”的劣質調酒,将會聽到下層流莺們在煙酒做伴的間隙,陰陽怪氣地說起她們攀上高枝的同類:叫瑪麗的,年輕的黑頭發的那個瑪麗,釣到了金主,這下可是成天出入富人區了!
————當然沒那麽誇張,我還是住在老地方,只是感覺不那麽容易被打擾了。傑克隔三差五帶我去他的別墅,讓我梳洗裝扮,然後一起去游湖、看戲、跳舞或者僅僅是在富人區漂亮幹淨的街道上散步。
我第一次感覺到書裏所言的“生活”是什麽,被人尊重體貼的感覺是什麽,以及浪漫小說裏的情人是什麽————傑克對我既熱情洋溢,又溫存體貼,他的外貌尤如天使,內心堪比詩人。原以為只存在于天真小姐幻想中的男人就這麽成了我的情人,盡管我們之間什麽事也沒發生,但我感覺我已經足夠幸福了。
我知道我身上發生了什麽,在紳士的溫柔裏,我周圍的一切,冗亂的東區、粗俗的流民、肮髒的工作,在我心裏逐漸變成了世界上的異常和不幸陷入的例外,在這之外才是無邊無垠的幸福的靓麗的大觀世界。
當後來我心甘情願站在了生命的終末之沿上時,我沉入旁觀者清醒無比的視角,工整地在心裏理出了自己每一步的使因:傑克要我沉醉其中,無法自拔,就像寧願淹死在鴉片酊裏的瘾君子一樣。最後我也确實沒要他失望————在他的溫柔陷阱裏,我的感情的确越來越瘋狂到了願意為他死的地步。盡管我們保持着柏拉圖式的關系,我卻每當聽見他靠近我的住處時,手杖敲地的聲音傳來————我的心裏已經湧起肉/欲般的快感了。
所以當我某個夜裏,在沒有等到他來時大膽地做出了決定,我要主動去找他。
夜幕下富人區的路我已經差不多走熟練了,沒過多久便來到了他的別墅,他卻不在……反正傑克總會回來,我在外面等他會找來巡邏的警察,那我翻過鐵栅欄院牆吧。
我不擔心這樣做有損形象————我還是妓/女呢,他不也沒介意嗎?
落地的一瞬間,我似乎踩到的不像是土地或者地磚。我發現自己落在一大塊長條狀的東西上,我跳下來自細看了看,好像是個粗布大袋子裝滿了東西,是垃圾袋?然後我注意到腳下是濕的,連帶着裙擺都髒了,光線不太好,具體是什麽我便沒有放在心上。
沒過多久傑克就回來了,他見到我現實一愣,随即笑起來:“瑪麗,你倒是比我想的驚喜————怎麽進來的?”
我跟着他進屋去,并如實回答。
“以後可不許做這樣危險的舉動了,否則……”
他拉開燈,我便眼前一白。
我自然很高興,他并沒有讨厭我主動找他:“我知道了,我只是突然特別想你————否則什麽?”
傑克回頭看我,答非所問:“怎麽站着不動?”
我低頭微微提起了裙擺:“我鞋子和裙子剛才弄髒了————”
這一看我忍不住驚呼出聲:“啊————這是!”
暗紅色的痕跡……剎那間那“垃圾”的味道突然就有了解釋。我擡起頭,看見傑克解開了外套,露出裏面的襯衣和刺繡馬甲。
襯衣本該是白的,但傑克的是斑駁的紅褐色……我的驚呼瞬間卡在喉嚨裏,呆滞着一動不動。
傑克把外套又穿好,幾步就來到我面前,擋住了光線的身軀投下陰影把我包裹:“……”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與此同時我們都聽見了外面雜亂的腳步聲。
我連忙解下衣袍連同鞋子丢在一邊,只穿着亵褲吊帶襪和緊身胸衣撲到他懷裏并抱緊他的腰,做完這一切的剎那響起了敲門聲。
我一邊裝模作樣地喘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嗚……先生……門外有人!”
傑克單手回摟住我,不耐煩地對大門吼:“誰!”
“先生,我們是警察,請配合走訪……”
他便将就着帶着我,用空出來的手開了門,我趁機把胸衣的系帶扯開了些。于是青澀的小警察一見這場面便愣住了,再看男主角似乎不見得比他歲數大,便開啓了深深的自我懷疑模式。
“我今晚都不想出門,到是要為你破例?”傑克瞪着他,依舊沒放開我。
年輕警察還是沒忘公職,雖然他也不指望有收獲了。于是在“我不認識你說的人你說的時間段我也沒出門自己滾去問鄰居”的沒好氣回答中,小警察帶着“打擾了你們繼續”慌慌張張地關門而逃。
我從傑克懷裏退出來:“院子裏的……還是趕快……我知道個避人耳目的地方……”
“瑪麗。”傑克對我言語溫柔依舊,“你害怕撒旦嗎?”
“不怕,”我搖頭,“只要那個撒旦是你就不怕。”
如今到了這一步,他是個什麽我都走出不來了,他要把我怎樣我都任其擺布了。
不用問我也知道,姐姐是死在誰的手裏了————其實很早,我的潛意識就認為傑克的真面目并非紳士,但我不在乎了。
我想起了姐姐,确實是他叫我死也願意了。盡管理智上我自始至終清楚,自己從來……不配得到他的愛情,他不過是需要一個掩飾品,而我飛蛾撲火。
于是我面對着撒旦褪去風塵,向他請求能成為其新娘的某一天。
不久後,我在街上尋到了販賣小飾品的瑪莎·塔布蘭姆,買下一些小玩意兒的同時向她打聽起住宿問題。
“我被金主甩了,錢也沒拿到幾個。”我開始哭,“我原先住的地方待不下去了,她們排擠我。”
于是我去了瑪莎常住的區域,為了感謝瑪莎幫忙安置,我也常到她那裏幫忙。
到了晚上瑪莎正要去拉客,我追上她悄悄給她說:“我幫你介紹了個給錢要多個子兒的,為了不讓合住人聽見,這才來得及給你說。快去吧人家就等在白教堂右邊第一條巷子……”
瑪莎匆匆道謝後掉頭跑進夜霧中,我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泰晤士河邊,讓清冷的河風吹到臉上,灌進衣服裏。
我聽見遠處鐘聲提示了零點的到達:八月七日到了。
……
沒有人想在起霧的倫敦遇到他,除了我。
八月七日,瑪莎·塔布蘭姆。
八月三十一日,瑪莉·安·尼古拉斯。
随着接連兩個妓/女遇害,白教堂殺人案逐漸引起了公衆的關注,人們衆說紛纭,人們惶惶不安。
而我還毫不在乎地挽着傑克在大街上走呢,他沒跟我說,但要去做什麽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一個愉快的夜晚開始了。”傑克給了我一筆錢,走進暗巷的血盆大口中。
安妮·查·普曼,我知道她,她前不久還在和我說關于要不要留下腹中嬰孩的事情,而現在她和孩子都留不下了,今晚是九月八日。
————開膛手傑克,他有幫兇,一個義無反顧、不可能被懷疑到的幫兇,幫他掩人耳目、制造不在場證明。當此幫兇成為最後一個受害人後,會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會将一切的真相掩蓋在大衆的猜測之下。
接下來是伊麗莎白·斯泰德、凱瑟琳·艾德文斯,這是在九月三十日。
……
回憶戛然而止,我坐在卧室的隔壁,牆上的日歷撕到了十一月九日,窗外傳來輕輕的響動。
他來了,他來赴約了。
我是瑪麗·珍·凱利。
我知道他會來,他一定會來……我穿着他最初送我的那套衣服,我把它作為自己的嫁衣。
傑克進了我待的地方,我提前精心修剪了長發,又用全部積蓄護理過,正像黑色的絲綢般披着,散發出幽幽的芬芳。
“很抱歉我稍有遲到,一些警察需要繞開。”他來到我身邊,牽起了我的手:“今夜的你豔壓群芳。”
然後他将我推倒,就像當時教我使用最新款的浴室用品一樣,一點點極有耐心地解開我的衣服。我曾有無數次希望他能這麽做,如今美夢終成真,我死了也開心。
而事實上我很清楚,确實要用命去換。
我不後悔,反正一個妓/女是無根的浮萍:我愛的人是開膛手,是最真實的撒旦。
傑克把我剝幹淨,溫柔地橫抱着我進了我的卧室,屋裏紅燭燃得透亮,像是東方人的新房。
我被平放在床上,尖銳的刀刃抵着我的脖子。
“從左至右?”他依舊紳士地詢問。
“好。”
我同意了,于是冷硬的金屬猛地刺進來,割破喉嚨深達脊柱。
人死瞬間的痛苦,其實也說不上到底和我過去的年月相比,誰更可怕。我只是在徹底斷開感知前,看見他的薄唇似乎在對我低語。
是“再見,瑪麗”?還是“你好,瑪麗”?
可惜我不能聽見了。
……
————這是開膛手案件最後一個受害人瑪麗·珍·凱莉的故事尾聲,而在筆者這裏,故事還繼續着:
開膛手的确對瑪麗施舍了仁慈,她在第一刀就死了。
而最後給瑪麗的留言,也只不過是句來自遙遠東方的調笑之語:
“你這是牡丹花下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