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裝潢富麗而典雅的客廳裏,胡桃木落地鐘的時針已經走過了晚上10點,紅棕色的實木地板一塵不染。
客廳明明亮着燈,但四處卻靜悄悄的,好像這座房子空無一人。
這份過于安靜對這個房子而言是常态,因為主人家喜歡一個人,就算是雇傭了保姆也沒有讓人住在家裏,只讓人定時上門打掃和做飯。
于是在這個點,這個時候響起的門鈴便顯得有些刺耳。
魏澤戴着眼鏡從書房走出來開門,見門外竟然站着魏庭之和林羨,驚訝之色溢于言表。
“庭之?”
魏庭之眼神冰冷地望着他,一句廢話都不想和他說,“春生在哪裏?”
魏澤從開門看到他起整顆心就重重地往下沉,雖然他沒有收到什麽消息,但魏庭之此時此刻的質問已經能說明一些問題,他猜也能猜到一些。
跟他孤家寡人,無牽無挂的人生不同,魏昶晖上有老下有小,當初他會選擇魏昶晖而不是其他的魏家人也是看中他和魏庭之因為魏子睿的關系,積怨至不可調解,并且魏昶晖和他一樣,都不願意看到一個由魏庭之做主的天榮,而魏昶晖後來也确實如他所預料的,選擇合作。
對于背叛,魏澤并不是從未做過心理準備,從他發現春生,謹慎策劃的那一天起他就做了所有最壞的結果與最壞的打算。
只是沒想到他費盡心思算計來算計去,獨獨沒有算到老天爺選擇站在魏庭之那邊,留他一人嫉恨不甘。
魏澤沉默半晌,緩緩露出一個充滿疲憊的淡笑,眼角細紋也随BΕíЬèì之浮現,“你的人怎麽來問我在哪?我怎麽會知道他在哪?”
魏庭之不語。
站在他側後方,一身西裝筆挺的林羨面無表情地說:“魏澤先生,魏昶晖先生已經把你們策劃綁架的犯罪事實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們,你是選擇現在坦白交代一切,還是選擇向警方交代犯罪經過?”
魏澤的道行比魏昶晖深不知幾倍,聽見這樣的話眼神都不帶變,他只是安靜地注視面前的魏庭之,随後轉身走進客廳,坐到沙發上,“進來吧,站門口說話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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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庭之站着不動,他不動林羨也不動,直至魏澤說,“我看你也沒有很急,你并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在乎他。”
這話讓魏庭之走進客廳,卻沒有坐到沙發上。
魏澤摘下為了看書才戴的眼鏡,摸出一根煙點上,沒有看他,“你不想反駁我剛才的話嗎?畢竟這所有的一切,他因此受的苦,都是因為你人格分裂所生的副人格,可是他卻直到現在也沒有出現。”
魏澤好像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計劃為什麽會失敗,“除了他在你心裏不夠重要,我想不到其他原因。”
“你是怎麽想的對我來說不重要,也沒有意義,我來到這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的。”魏庭之冷冷道。
魏澤沒有理會他的話,自顧自地說:“其實我也不算是輸了,如果春生真的死了,如果他和泓之是一個下場,那麽只要你是不幸的,又怎麽能說我失敗了?”
到了這時他才隐約露出他對魏庭之的恨意,哪怕只是幾句話,哪怕這或許只是一絲,都已經讓算半個魏家人的林羨感到萬分心驚,不由地問:“你為什麽這麽恨庭之?”
“這竟然是個問題?”魏澤漠然地掃了林羨一眼,“我不該恨他?”
林羨眉頭緊鎖,“庭之和你無冤無仇。”
“無冤無仇。”魏澤覺得這四個字實在可笑,“我的人生正是因為他們兄弟倆的出生才會落到如今的境地,你敢說如果沒有他們兩人,現在魏庭之擁有的所有一切不該都是我的?我本來可以擁有這一切,然而他們的出生卻把原本屬于我的一切都奪走了。”
在魏泓之和魏庭之出生以前,魏澤是魏家最受寵愛的孩子,他是十一個孩子裏最小的,從小聰明伶俐,也像魏老爺子一貫特別偏愛的會讀書的那種孩子,比他的哥哥姐姐們都要強,是魏家所有人裏,處在學歷金字塔塔尖上的人。
他的前半生光輝燦爛,所有人都羨慕他,羨慕他有爸爸的偏愛,更羨慕他的前程似錦。
可這一切在魏泓之和魏庭之出生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往日哥哥姐姐們充滿羨慕和嫉妒的眼神都變成了刺眼的憐憫和譏諷,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魏澤有自己的驕傲,面對忽然“失寵”的劇變,自是無力接受,也無法接受自己在父親面前不再是最特別的孩子,于是逃避就成了他唯一能做的。
“在國外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反複思考同一個問題,爸爸是不是真的忘記我,忘記了他最小的孩子。”
魏澤說到這沉默了片刻,“……你哥哥泓之去世的時候,我是高興的,因為我想如果爸爸的愛是一百,各分了五十給你們,那泓之死了,剩下的五十是不是就該給我了?”
“可是沒有,我眼睜睜地看着你身上的一百變成二百,我這才明白一百從來都不是上限,我也可以有一百,只是他已經連五十都不願意再給我。”
“我爸爸走的那一天,他連看我一眼都不曾,我就知道他是真的把我忘了。”魏澤緩緩露出一個充滿無力的笑,“因為你,因為泓之,所以我和你們之間從來都不是無冤無仇,從你們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只有你們是不幸的,我才能覺得幸,從中得到慰藉。”
這些話在今天以前魏澤從未和任何人說過,也從未對魏泓之和魏庭之表現出過一絲一毫的不喜,他讓自己像個再溫和不過的長輩,從來不愛說教小輩。
他萬般嫉恨藏了多年,最終還是被他的父親臨終前也沒能想起他傷透了心,萬念俱灰,只剩報複。
他做的這一切是在報複魏庭之還是在報複他爸爸,如今的他也想不明白了,或許都有吧。
“你問我他在哪裏,這我也不知道,人是我找的不假,但是事不是我辦的。”魏澤難掩幸災樂禍地看着面無血色的魏庭之,“這只能怪你自己,他是被你害死的。”
當晚,魏澤被警方帶走接受調查,但無論警察問什麽他都只是沉默。
最後還是警察順着當初在酒店時的監控錄像,以及調查涉事的搬運公司,循着蛛絲馬跡找到綁匪藏身的廢棄倉庫,可早已人去樓空,只剩一個倒在地上被燒得焦黑的鐵皮桶。
警方從黎明開始搜山,一直到天光大亮,上百人恨不得把近郊的每一寸地皮都翻開來看看,可哪裏都找不到他們的蹤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昨天的一場大雨好像把憋在雲裏的雨水悉數落完了,連日以來的陰天終于在次日的午後開始放晴,碧藍的天空萬裏無雲,豔陽高挂。
靜海市的雲平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好像流浪多天的身影,羽絨服外套髒兮兮的,運動鞋上也滿是半濕不幹的泥漿,走路一瘸一拐,臉上還有青紫未消的傷痕。
這年輕的流浪人出現的瞬間就吸引了這條路上所有商戶的目光,但幾乎所有人只是默默看着,看他拖着好像受了傷的腿沉默地往前走。
在沒有搞清楚狀況以前沒有人想惹事,也不想惹禍上身。
流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很遠,實在是走不動了就在路邊找地方坐下休息,怕被趕走便小心地離那些路邊的商戶遠一點,在太陽裏低着頭發呆。
春生從近郊走到這裏的路上吓到了不少人,他求助的第一個人是個大爺,但大爺不聽他說話,用掃把把他趕走了。
之後不管他遇到誰,還沒說話只是眼神對視就會先收獲恐懼的眼神還有對方飛快跑走的身影,他就知道了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吓人,他好多天沒洗澡了,又髒又臭,所以大家都躲着他走。
“小夥子。”
聽到聲音春生扭頭看去,就見一個阿姨拿着一瓶礦泉水走過來,春生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我休息好了,我馬上就走。”
“沒事沒事,我不是趕你,你累了就歇會兒吧,到我店裏坐也可以。”
一聽不是來趕自己的春生起身的動作一頓,受寵若驚地看着阿姨把手裏的一瓶礦泉水給自己。
“喝點水吧。”
春生想接又不敢接,兩只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整個人就是大寫的手足無措,“我,我沒有錢。”
“不要錢,你拿着喝。”阿姨硬是把水瓶塞給他,仔細看了看他臉上髒污的痕跡和傷痕,見他五官模樣還算是清秀,看着年紀就不大,溫聲問他,“孩子,你給阿姨說說,發生什麽事了?”
“我遇到壞人了。”春生很久沒有喝水了,又走了那麽多的路,他早就渴得受不了,嘴唇幹得起皮,看着手裏的礦泉水,感激地給面前的人鞠躬,嗫嚅着說:“謝謝阿姨。”
“不客氣,快喝吧。”
春生擰開瓶蓋仰頭喝下大半瓶水,剩下的小半瓶緩過氣來又繼續悶頭喝,喝得一滴不剩。
“還要嗎?我再給你拿一瓶?”
“不用了謝謝阿姨。”春生捏着手裏的空水瓶,心想一會兒要是能遇到水龍頭,他就可以裝一瓶水帶着走了,不用擔心再沒有水喝。
“需要我幫你報警嗎?”
春生聞言眼睛一亮,感激地看着她,“可以嗎?”
“可以,我馬上回去打電話。”
“好好,謝謝你阿姨,太謝謝你了。”春生一瘸一拐地跟着阿姨走,他知道自己髒就沒有跟着進店,站在外面眼巴巴地看着。
阿姨拿着手機出來當着他的面撥通了110,并告知了這裏的地址,挂了電話對春生說,“你別急,警察馬上就來了。”
“我去路邊等。”
說完轉身正要走就被叫住了。
“你在這裏等就行,進來坐吧。”
“不用了,我好多天沒洗澡了,我還淋雨摔跤了。”
阿姨看着春生期期艾艾地解釋,有些心疼,“你多大了?家在哪兒?”
“我21歲了,我家在西角路,還有一個家在山上。”
“西角路?也在靜海嗎?”
春生點頭,“但是我現在要回山上的家,不回西角路,因為西角路沒有人,山上有人。”
和他聊到這,心思細膩的阿姨終于發現了不對勁,這個說話的感覺怎麽不像個成年人?
春生舔了舔嘴唇,擡手摸了摸自己青紫未消的眼角,又揉了揉自己的左耳,“我這個耳朵好像聽不到了,好多聲音都好小好小,但是沒事,我這個耳朵還聽得到。”
春生笑着反手撫摸自己的右耳朵,“我好像變成一只耳了。”
阿姨湊過去看他左耳,發現他左耳朵裏有幹涸的血跡,被狠狠吓了一跳,“呀,你這怎麽,耳朵流過血?!”
春生摸摸自己的鼻子,“我的鼻子也流過血,因為壞人打我。”
阿姨氣得咬牙切齒,“這還有沒有王法了?!怎麽能這麽打人?!”
春生有些心急地回頭看,“阿姨,警察先生怎麽還不來呀?”
“應該在路上了,你肚子餓不餓?我給你煮點吃的。”
“不用了,謝謝阿姨,我沒有錢。”
阿姨轉身回去給他拿小面包,拿了幾個出來就看見警車停在路邊,春生正激動得一瘸一拐朝警車跑去,嘴裏還在喊:“警察先生!警察先生!我在這裏!”
兩個民警從車上下來,看見春生這狼狽又凄慘的模樣都很意外。
“你叫什麽名字?多少歲,住哪的?”
“我,我叫春生,我21歲,我有兩個家,一個家在西角路,一個家在山上,不過那是庭之的家,我和庭之都住在那裏。”
兩位民警聽到這話一愣,不可思議地對視一眼再齊刷刷看向春生,“你說你叫什麽?”
“春生,春天的春。”
民警馬上摘下別在腰間的對講機。
春生疑惑地看着他十分尊敬和信任的警察先生忽然都激動起來,很是不解,他一臉茫然地被帶上警車,連和幫助他的阿姨說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帶回了公安局。
到了這,春生見到警察的滿腔激動慢慢都變成了不安和害怕,以為自己被當成壞人了,驚慌失措地解釋,“我不是壞人,不要抓我。”
“你別怕,我們知道你不是壞人。”穿着警服的女警溫柔地給春生倒熱水,“你想回家對不對?我們已經通知了你的家裏人,他們馬上就會來接你。”
“真,真的嗎?”
“真的,你肚子餓不餓?我給你泡面吃?”
春生好像沒聽見,坐在屋子裏脖子卻一個勁往窗外看,“真的嗎?庭之來了嗎?我沒有看到,他在哪裏?”
“他在來這裏的路上,很快就到了。”
“我可不可以到外面等他?”
“你不想待在屋子裏嗎?”
“我想,我想快點見到庭之。”
春生胸膛劇烈起伏,呼吸急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看,恨不得魏庭之馬上出現。
幸好他沒有等多久,一輛黑色的汽車出現在外面,春生頓時像察覺到什麽般猛地站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車門,直到他看見魏庭之匆匆推門下車,臉上頓時迸發難以名狀的光彩。
“啊!庭之!真的是庭之!”
春生興奮地大叫,一瘸一拐地沖出房間,朝看到他後忽然站在原地不動的人走去。
他是那麽地興奮那麽地激動,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撲到魏庭之身上抱住他,但是沒有,春生走到魏庭之面前兩步忽然停下,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結結巴巴地說:“庭,庭之!你沒事就好了,我好擔心你,我,我遇到壞人了,壞人把我抓走了,我聽到他們說要害你,我就逃跑了,你,你沒受傷吧庭之?你有沒有遇到壞人?”
春生喋喋不休有好多話想說,充滿擔心的話才說了一半忽然驚叫起來,雙手無措地舉着不敢碰到魏庭之,“我現在好髒,庭之你不要抱我,我好多天沒有洗澡了……”
他想說他被雨淋了,還在逃跑的時候摔了好多跤,摔得腿都受傷了,他還沒洗澡,他現在身上髒得不得了還很臭,想要魏庭之別這麽用力抱他。
但魏庭之充耳不聞,抱着他的雙臂越收越緊,用力得好像恨不得把他嵌進自己的身體裏。
他的臉埋在春生的肩窩,幹淨蒼白的面頰緊貼着他髒得打绺的發絲。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春生卻好像都聽見了。
春生緩緩放松緊繃的身體,這些天來壓抑的恐懼、委屈、思念、疼痛……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瞬間找到了發洩的出口。
他雙臂微顫着扶住魏庭之的腰,布滿髒污的手指小心地捏緊他腰間的一點衣服,再出聲時哭腔已經忍不住了。
“庭之……”
他委屈至極地流出大顆眼淚,小心翼翼地把臉頰貼在他的肩頭上,“庭之,我好害怕……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