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看着來人,姜行雲一頭霧水。
這樣的陣仗他屬實沒有見過。或者說,大周開朝上百年,從沒有外臣像這樣,一群人大剌剌地闖進皇帝陛下的寝宮。
這其中,甚至還有姜家守在皇陵的族親。
沒有聖旨,守陵的皇族是不能擅離皇陵的,作為皇室中人,這些人居然敢帶頭藐視皇權,姜行雲不由得攥緊了雙手,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被背叛感。
然而對于姜行雲的表情也好,反應也罷,杜徳佑毫不在意。
“袁尚書。”杜徳佑向右側的禮部尚書招了招手。
袁容立馬走上前來:“下官在。”
“我聽說,國喪期間皇室中禁男女之事,你作為禮部尚書應該最清楚,是也不是?”
“是。”袁容低眉順眼地回答。
姜行雲冷豔看着杜徳佑,心中頓時明白了七八分。似是心有靈犀一般,他的視線越過人群正好與靳葦對視上,只見靳葦對他使了個眼色,他心裏瞬間有了底,想來此事,靳葦并非不知。
“那,若是有人犯了呢?”
“這……”袁容吞吞吐吐,不肯往下說,他就是再愚蠢,也知道這箭指向誰。
“那,按姜家的家規……”杜徳佑說這,眼睛看向一旁的老者。
在場的衆人見杜徳佑在衆人面前對皇家姓氏毫不避諱,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若犯此禁,鞭二十。”那老者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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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家法吧。”杜徳佑雲淡風輕地說。
“你敢!”姜行雲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一身素衣下,少年天子面冠如玉,眉眼間卻是掩不住的怒氣。
面對姜行雲的怒吼,杜徳佑一臉平靜,眉頭都沒皺一下:“陛下年幼,尚未及冠,為着先帝,為着大周天下,我等今日,便做這個惡人又如何?”
看着杜徳佑那副假惺惺的忠臣模樣,姜行雲氣的幾乎要發抖。
他一步一步走到杜徳佑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朕是皇帝!”
盡管在外人看來,姜行雲此刻渾身散發着威嚴,可是在杜徳佑的眼中,只覺得可笑。小皇帝忘性可真大,短短幾日便不記得這皇位是怎麽來的了嗎?
杜徳佑毫不在意地說:“陛下若記得自己是皇帝,便應恪守家國禮法。”
“姜家的家法呢?”杜徳佑拿過姜氏族人手中的鞭子,環視了一周,最後目光落在了靳葦身上。
“既然陛下尊靳侍郎一聲夫子,便由靳侍郎來執行吧。”
衆目睽睽之下,靳葦走過人群,走到前面,沒有絲毫遲疑,接過杜徳佑手中的鞭子。
正在衆人驚嘆她的大膽時,卻見她轉身跪在姜行雲面前:“千錯萬錯,是臣的錯,陛下尊臣一句夫子,臣卻未盡到夫子的本分,愧對陛下,愧對先帝。這二十鞭,臣領了,請陛下執鞭。”
姜行雲瞪大了眼睛,看着伏在他腳邊的靳葦,她這是,要他打她?
他如何下得去手!
見姜行雲久久沒有接過鞭子,靳葦擡起頭,一臉堅定地看着他:“請陛下執鞭!”
衣袍下,他攥緊的拳頭在發抖,指甲幾要嵌進了肉裏,一進來她便用眼神在提醒他,似乎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可她為何,不與他商量。
察覺到袖子微動,他才把視線從她臉上收回,卻見她的手伸進他的衣袖,抓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然後挽起他的衣袖,把鞭子交到他手中。
她還是第一次對他做這麽親密的動作,可此時的姜行雲卻無心想這些。她對他,未免太殘忍,苦肉計竟算到他的頭上。
靳葦把鞭子交到姜行雲手上後,便不再看他,一副甘願領受、視死如歸的模樣。
對她來說,這是個要受些皮肉之苦的計劃,她不知道的是,每一鞭下去,姜行雲都要承受剜心似的痛。
二十鞭,一鞭不少,姜行雲當然不敢用力,可是卸力後,他的後背完全濕透了。
演完了戲,看完了熱鬧,杜徳佑看着姜行雲,輕蔑地笑了笑,便領着一幫人離去了。
靳葦從沒受過這樣的罪,或者說她完全高估了自己,受完二十鞭,她整個人已支撐不住。幸好将要倒在地上時,姜行雲接住了她,扶着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手足無措地讓一旁的太監去宣太醫。
他轉過臉去看靳葦的傷。她後背的衣服已然破爛不堪,一道道鞭痕浸出了血跡,他隐隐約約看見,她的背上,蝴蝶骨的位置似乎裹着一層厚厚的白布。
他頓時清醒過來,心中責怪自己怎麽能如此大意,在世人眼中,她是男兒身,一旦太醫診過,身份敗露,她還怎麽活命!
他立馬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她的背上,然後喊了一句:“來人,備車。”
靳葦完全不知道,區區二十鞭,自己竟會當場昏過去。
其實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意識,她中間醒過一次,察覺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放心不少。恍惚間,感覺床邊似乎有人,又好似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沉香味。可是當時背上火辣辣的疼,她實在難以動彈,迷迷糊糊間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屋子都快黑了。
她一向不喜歡房間裏暗暗的,于是掙紮着,準備起身。
“靳兄,你要什麽?跟我說便是。”
原來房間真的有人,聽這個聲音,似乎是孟涪。
只是靳葦現在渾身無力,全然顧不上客套。
“怎麽不點燈?”虛弱的氣息下,說出短短幾個字都很費力。
“你等着,我去喊人。”孟涪急沖沖地跑出去,興許還絆到了凳子,靳葦好像聽見了凳子倒地的聲音。
“多謝。”燈火猝然亮起時,靳葦有氣無力地說。
看到靳葦成了這個模樣,孟涪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雖然面上與誰都關系融洽,但要論起這些同年,他心裏瞧得上的只有眼前這一位。
這些時日靳葦身上的傳聞讓她在京中的口碑急轉直下,可是他總隐隐覺得事實并非如此。今日重華宮的事一傳出來,他心裏便有答案了。
她怎麽會上趕着去做杜徳佑的馬前卒,她是要保陛下。
相比翰林院中一群士子懸而空的忠奸之論,相比案頭的錦繡文章,危急關頭站出來,為保一時安寧,不惜自污其名,這才是讀書人應有的擔當吧。
就像之前張榜之後,先帝在俞林苑宴請朝臣時,宴席之中,同科進士都推杯換盞,只有她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結交、不攀附,自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加入也不厭惡。
那時他便覺得她,胸中有丘壑,內裏有乾坤。
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參破這一切,他感覺自己似乎離靳葦,更近了一步。
見她身子虛弱,孟涪也不便過多打擾,坐了一會兒,叮囑了幾句便離開了。他自是有許多話想跟靳葦說,可現在顯然不是時候。
孟涪走後,房間裏陷入了寧靜。一燈如豆,四壁清輝,她突然懷念起了先前在閣子裏讀書的日子,詩書明月為伴,寂寞冷清卻簡單純粹。
原以為人群中不過是吵鬧喧嚣,看一看笑一笑,權當過眼雲煙。近來方知,人心謀算,令人厭倦。
而這人心謀算,古往今來冷卻了多少赤忱之心,催生了多少刀下冤魂。
她閉上眼,腦海中閃過前些年讀過的那人的文章,那樣一個赤忱驕傲的人,後來在獄中,在公堂,在刑場,有沒有一刻,內心悲涼。
胡思亂想間,人又漸漸乏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夜深了,老仆進來看了一眼,見她已睡熟,便吹滅了燈,關上房門走了出去。
誰知一轉身,卻看見檐下杵着一個身影,吓得險些叫出了聲。
“是我。”
聽見熟悉的嗓音,老仆才放下心來。
“公子。”
姜行雲“嗯”了一聲:“她睡了?”
“睡熟了。”老仆小聲回答。
“關好院門,你去休息吧,不必管我。”說完,姜行雲走到門前。
老仆正要退下,只見姜行雲又折回來:“明日去買個丫頭來……”罷了又說:“算了,你不必管了。”
姜行雲這副糾結的樣子看的老仆一頭霧水。自三年前姜行雲把這個院子交給他,到這位靳公子住進來,三年了,他從沒見姜行雲來的這麽勤,白天剛走,夜裏又來了。
借着月光,姜行雲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不敢挪動凳子,也不敢點燈,整個人坐在床邊的腳踏上。
靳葦已然睡熟了,聽見她細密的呼吸聲,他皺起的眉也漸漸舒展開。
他離開這裏不過幾個時辰,但就在這短短的幾個時辰裏,他在宮中坐立不安,全然靜不下心來。
他一向不是一個沒有定性和分寸的人,從小到大,受再大的委屈,經再波折的事,他都能夠處之泰然。可是在他這個夫子身上,他卻亂了方寸。
或許是因為她第一次授課時,頂着太子侍講的頭銜,面對驚才絕豔的大哥,卻依然把頭轉向他,問他的禁忌和喜好,又或許是她在齊王府的那句“珠玉蒙塵,不掩其光。殿下有朝一日,定會一鳴驚人”,再或者,是那日聽到他說“身無桎梏,順從本心”她眼中瞬間的光亮……
他伏在床邊,與她臉對着臉,她的呼吸噴灑在他的臉上,像羽毛劃過似的,又滑又癢。暗夜裏,他看不見她的五官,不知她的睡顏是什麽模樣。但當他閉上眼,全身的感官經黑暗放大,他好像全身心都在感受着她。
這樣的時刻,是他十六年間都不曾歷經的美好。他伸出手,想要撫上她的臉,将要觸及時,又滞在半空。他想,她若是醒着,見他這樣,定會皺眉吧,他不能欺負她。
可是,如果夜夜能在她身側入睡,日日在她身旁醒來,該是多麽幸福的事。
然而接下來,沉浸在臆想中的姜行雲卻被一聲“殿下”吓破了膽。
作者有話要說:
小心翼翼是小姜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