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愚人與真假
第30章 愚人與真假
他們在靠近魔爐的一處熱鬧的塔塔鎮岸邊停下,采買一些補給。
作為進入魔爐最後的補給鎮,塔塔鎮每天都有大量的旅人經過,白日裏是一副繁華的景象,到了傍晚只有零星的燈光,真正的當地人不多。
這是一個交織着污濁與繁雜的地方,因此當地人喜歡把房子刷成白色。
商人們沿着街道撐起一匹匹布篷,兜售各式貨物。
竹編圍起的牲畜欄裏的動物探頭探腦,啄食隔壁攤位上的果蔬,被老板吆喝着恐吓。
婦女用鹽搓洗即将要腌制的魚,她們身後架起的竹竿晾曬一片片海帶。
死掉的牲畜屍體、腐敗的蔬果垃圾、糞便就在街尾不遠處臨時挖出來的坑裏。
旁邊有人在焚燒垃圾,煙霧混合着臭氣。
打扮奇特的奴隸用吹笛聲吸引顧客,以兜售占星術。她身後一頂隔絕打擾的密封小帳篷前人滿為患。何塞伸頭往那邊看了看。┆┆本┆┆作┆┆品┆┆由┆┆
奴隸站在門口剔着指甲,打着呵欠,恹恹叫喊:“每次只能進一位客人。”
再走兩步,何塞看到了獨自一人的黑鬣狗。
她依舊是那副長發飄飄的美女裝扮,行走間搖曳生姿,好像她不在意別人的欣賞目光,可又時不時睥睨別人一眼。
那些人被注意到後忍不住高興起來,她又板起面孔,翻別人一記白眼。
遇見何塞,黑鬣狗很高興,主動招呼:“真沒想到會看到你。”
許久未見,她的态度親近許多,笑容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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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塞很是受寵若驚,他還聞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忍不住走近:“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要怪黑魔法的人,真不要臉。”黑鬣狗抱着手,撫着下巴埋怨着,目光清點着何塞身旁的人群:“原本我們是去的魔爐。本來魔爐領主只要是魔法師都可以去試試,但因為在竺萊,黑魔法的人都會找借口,把那裏包圍起來,讓他們的人先試,所以每一次都是黑魔法師成為魔爐領主。”
幾個少年人追逐着奔跑,大叫:“讓開!讓開!”
他們抱着腦袋,從大人的胳膊下鑽來鑽去。
何塞被撞了下。
盧粟單手握住他的肩膀,不再放開。
黑鬣狗還在抱怨自己的經歷,撇撇嘴,十分不爽:“這次我們又被趕走了,同行人回去了,我留下來逛逛。”
真不是一個好消息。
“你們要去哪?”她順着何塞肩膀上的手看到盧粟這個人。
“我們有一艘船,”何塞笑着邀請她:“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流浪?”
黑鬣狗無所謂去哪裏,便跟着跳上了船。
何塞為大家簡單介紹了黑鬣狗。
甘達對這個男扮女裝的白魔法師很看不上眼。
倒是黑鬣狗一看見甘達,便流露出羨慕的神色,她無論如何也長不出如此健壯又豐滿的身材。
在得知他們的方向後,黑鬣狗告訴他們:“再往前走,就會遇到設立在魔爐外圍的‘攔路虎’。他們在河上修起一道臨時閘口,阻止未經允許通行的船,商船也不能輕易過去。那裏有好幾位黑魔法師駐守,打架可不明智。你們憑什麽過去呢?”
憑什麽?
一想到這裏,何塞就覺得頭疼。
野外飄蕩久了,有些問題是該好好考慮了。
說他們是個正經的商船,船上連拿來做樣子的貨物都沒有。
更別說,這根本是一艘海盜船。
一船人,白魔法的人多過黑魔法,野蠻人多過普通百姓,遭到驅逐的黑魔法師,隐匿身份的異國王子,還有一個他自己……
到了地方,撞到黑魔法師手裏,完全不用審訊問罪,統統抓起來投進監獄,決沒有冤枉的。
哪裏經得起盤查拷問?
“要不——”何塞為難地拖長音,走到長艙室的中央,指了指腳下:“我們把這艘船打扮打扮?改改樣子,蒙混過關?”
帶有海盜标志的都被替換下來,只剩黑色旗幟朝展飛揚。
距離河岸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下,搭了頂頂帳篷,幾位黑魔法師都在一間暖帳篷裏。
外間寒風陣陣,士兵在周邊随意走動執勤。
鐵盆裏燃燒着木柴,盆沿擺了一溜兒鐵杯,溫煮着裏面的茶水。
他們受任務安排所困,在此地、在簡陋的環境呆了許久,心情都不大愉快。
只要是不認識的船只停靠,把長槍夾在胳膊下的士兵看也不看那些船只,簡短地搖
頭,不說話。
在船上的人多次俯身詢問後,才有一個士兵不耐煩地揮揮手,給了一個沒有解釋的“滾”。
大多的船員帶着憤怒的表情,彼此小聲交流着,嘟嘟囔囔,看能不能想到轉圜通行的辦法。
有些船只遭到拒絕後,多滞留了幾刻,停靠在不遠處觀察。
見真的沒有船只可以通行,只好作罷,讓舵手掉轉方向。
只有一艘飄着黑旗幟的船長久地停靠,既不詢問,也不見有人出來。
許久,從船上顫顫巍巍地搭下來一架破木梯,吱吱嘎嘎,架來架去,沒架好,收了回去。
過一會,又拿了出來,再次架來架去,這次放穩了。
兩個身披鬥篷,遮蓋住面貌的人出現了。
他們從梯子爬下來,其中一個人是瘸子,手上挂着一根破爛拐杖。
他用僅剩的健康的那條腿爬下樓梯,一步一歇,任誰見到他那僵硬費勁的動作——用力過度地抓握梯子邊緣的手臂,以防自己的腿突然不聽使喚——都會知道他做得辛苦極了。
士兵一腳踹翻他們的梯子:“誰叫你們下來的?!”
其中一個人及時地跳下落地。
瘸子運氣就沒那麽好了,他徑直撲倒在地上,手裏的破爛拐杖終于摔成兩截。
這兩個人明明是從同一條船上下來,那個安全落地的人看也不看瘸子一眼。
好半天,瘸子哆嗦着爬起來,坐着喘熄了一會,拍拍身上的灰。
他撿起拐杖,撕下袍子的一節布料,一邊哼着一首歌謠,将斷節的拐杖綁起來,打了個蝴蝶結,看樣子還想繼續使用。
“外面是什麽人?怎麽鬧哄哄的。”帳篷內,衆位黑魔法師擡頭。
士兵越想越離奇,無法相信自己嘴裏說的內容,他艱難彙報:“我們遇到了一艘愚人船。”
“什麽東西?”大家懷疑自己聽錯了。
“從愚人船上下來的瘸子,嘴裏唱着、唱着一首歌謠,跟魔法師有關的。”
“什麽歌謠?”
那是一首挑釁魔法師威名的歌謠。
士兵吞咽口水,他重複聽來的東西:
[這是一艘只說真話的愚人船
船上的人醜陋無比,缺腿的,瞎眼的,背上隆起一個怪瘤的
我們靠四肢爬行,舉止癫狂,瘋言瘋語
漂泊多年終于回到岸上回到了家鄉
許久未見
家鄉到處都是惹人發笑的事情
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喉嚨裏控制不住發出陣陣尖刻的惡毒的笑音
別誤會,不是看見親友的高興
而是從中發現了一種樂不可支的笑料
魔法師啊魔法師
你用權力縫制旗幟,用謊言遮掩真實,用黃金打造魔杖
瞧不起我們這些安于享樂的愚人
說我們醜陋,說我們助長瘟疫,說我們巧舌如簧惹事生非
把我們關在陰暗的房子裏
關進監獄裏
最後把我們驅逐到大海上
然而你用聰明犯下的惡行,比愚蠢還要可怖
你的後代追尋你們的步伐
用你們引以為傲的智慧
發明了取之不盡的陰謀,反叛,戰争,鮮血
太好笑了!
我們是一群愚人,別指望我們痛心疾首
……]
“什麽玩意兒,”衆位黑魔法師們聽得皺起眉頭:“為什麽沒趕走?”
年齡最大的克勞利站起身,生氣地說:“真是胡說八道!什麽愚人船,沒聽說過!我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這是污蔑!好大的膽子,他還說了什麽?”
士兵說:“只唱了一首歌謠,沒有了。有兩個看起來比較正常的,他們說,他們預備獻上一份禮物。”
克勞利繃着臉,想了一會,他慢慢坐回椅子上:“不需要,把這瘋子趕走!讓他們學會閉嘴。”
“可他們說,跟預言中的‘魔法師’有關……”
什麽預言中的魔法師?
只有那一位能讓所有魔法師坐立不安——
衆位黑魔法師決定親自去看看。
河岸只停靠一艘挂了黑旗的船,那艘船船身堅固,外部殘留着被攻擊過的痕跡,傷痕累累。
既不像運貨的商船,也不像什麽背負貴人命令的使者,的确奇怪。
瘸子已經站起來了,杵着那根打着蝴蝶結的拐杖,仿佛那根破拐杖仍然能支撐全身的重量。
看到魔法師們慢慢走到跟前,瘸子佝偻的背躬地更低了。
另一個鬥篷遮住面目的人遠遠站到一旁,好像只是來看戲。
瘸子殷勤地為魔法師們介紹說:“你們好哇?我是瘸子,他是瞎子,看不見的……”
克勞利昂着頭:“不管你們是從哪裏來的,以後那首歌謠不許再唱了。”
低垂着腦袋的瘸子還在自說自話,他搖頭晃腦地說:“……一直以來,我們随波逐流,河水把我們送到哪裏,我們就去哪裏,哪裏想到在這裏遇到了一道關卡。”
這個瘸子真是毫無眼力見,克勞利浮起個笑容。
“既然是河水把我們送到這裏,我們是必須要從這裏通過的。請允許我們獻上一些東西,通融我們過去……”
克勞利盯着他低垂的頭頂:“你知道我是黑魔法師,不回答我的問題?你會受到懲戒,最後把你送到牢獄等死。”
瘸子吓得噤聲了,難受地扭動了下。
瞎子的腳步稍微動了動。
“我不會把我的話重複第二遍。”重新掌握對話的主動權的克勞利說。
“是,謹遵您的命令……”瘸子幾乎要躬到地底。
“你說的‘預言中的魔法師’是什麽?”
“預言中的魔法師,當然是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一位,我們見過祂——”瘸子語氣裏滿是浮誇的口吻:“真是想象不到,我們是在大海的一個岸邊見到祂。為什麽能确定是祂?因為祂正在使用黑金火焰燒毀什麽東西!那熊熊燃燒的烈火,把一切都燒得一幹二淨!”
“那火的顏色,太恐怖了!我一把年紀,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火,跟黑金森林的大火一模一樣。散發着災難的氣息!我們實在是太害怕了,祂燒東西的時候正在發狂地大吼大叫,就像一頭失控了的巨獸,剛從地底爬出來,預備報複祂看到的每一個人。我們怕得發抖,怕祂會殺死我們,躲在巨石崖後,連氣息都不敢出……”
瞎子摸索着朝他們走近兩步。
聽到瘸子描述的細節,克勞利嚴肅了起來:“在哪一片海岸?”
“在、在遙遠的南方,由于我們太恐懼,逃走了,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與當地人語言不通,那裏長着數不清的闊葉森林,沼澤地栖滿了鱷魚,樹木能結出牛奶一樣甜蜜的果子。”
克勞利認真記住瘸子的話。
“哎,您知道,”瘸子谄媚地說:“不論我們說什麽,別人不容易相信,還以為我們講故事!為了向別人證明我所說的是真實的,冒死也該留下一些證據,所以我後來又跑回去了!”
克勞利點點頭:“什麽證據?就是你說的禮物?”
瘸子在猶豫,似乎不大情願。
克勞利誘哄他:“你交上來,我們不會為難你,放你們通行。”
瘸子小聲、堅持地要求:“給您看之前,得先開閘口。”
克勞利不說話,掃視他們。
瘸子像打了個寒噤,趕緊賠笑:“您是大人物,我們、我們擔心您看了,萬一不高興了,要為難我們……”
一個瞎子,一個瘸子,一船的瘋子,克勞利不覺得這些人能興起什麽風浪:“給他們開閘口。”
圓木做的木閘口被數十位士兵拉向側邊,被阻礙的河水重新恢複洶湧的水流,嘩嘩作響。=本=作=品=由=
衆人的注意力被士兵們的動作轉移了。
等士兵們做完後,他們再看向那艘船,它依舊停靠在那裏,紋絲不動。
克勞利回過頭時,瞎子已經摸到瘸子身旁,他們站在一起。
克勞利忽然不喜歡他們被鬥篷覆蓋全身,看不到真實面貌。
他想了想,正要讓他們露出臉來時,瘸子已經從鬥篷內袖子裏拿出一方木盒。
他的手顫唞得厲害。
“是什麽東西?”克勞利忍不住湊近,魔法師和士兵都想看個明白,圍擁過來。
“冒死撿來的,因為它對人有害,我很害怕。”瘸子的聲音變得低啞,就要遞過木盒:“要不,您自己打開看吧?”
克勞利自然不可能接手:“你打開。”
瘸子深呼吸了幾次,然後打開了木盒——
裏面是一截燒成黑炭狀的木頭,那顏色黑得連光都能吞噬一般,散發濃郁刺激性的硫磺氣味。
克勞利見過黑魔法盟會從黑金森林帶回來的物件,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種可怕的顏色,糟糕的味道,他立刻辨認出來了,這是真的!
他趕緊往後退,而他身後的黑魔法師、士兵們都想瞧個仔細,往前走了幾步。
克勞利後退的步伐跟他們相撞——
“哎!幹什麽?!”
“哎呀!”
“踩到我了!”
場面忽然一亂。
何塞瞅準機會,立刻把燒得發黑的木頭擲到克勞利身上。
“啊——!啊——!”克勞利吓得大喊大叫,慌亂跳起,拼命揮舞雙手,想把這個東西從身上弄下去!惡性魔能!!他的魔法!他要離得遠遠的!
克勞利又喊又叫,極其失态。
衆位黑魔法師都被克勞利的舉動吓了一跳,以為這是個什麽會傷害到人的暗器,急忙躲開了。
等大家反應過來,瘸子不再瘸,瞎子不再瞎,那兩人早拔腿跑了。
盧粟先跳上船邊挂着的梯子,再拉住何塞,挂着黑旗的船開遠了!
兩人敏捷地爬上船後趕緊蹲下,藏了起來,不敢露頭。
他們可不想挑釁一群處在發怒邊緣的黑魔法師。
而閘口岸邊,衆人再低頭一看,掉落在地上的,只是一截普通的、燒黑了的木頭,上面塗撒了硫磺粉末。
過後克勞利難堪地聲辯,那個瘸子給他看的是不是地上的木頭,他不可能認錯,那個瘸子一定見過黑金火焰魔法師!給他看的東西也是真的!可他扔下的是假的!
但大家都以為他只是想挽回失聲大叫的顏面。
衆人心裏恨恨憋悶,沒人想提起被兩個癟三戲弄了的這件事。
海盜船迅速遠離,直到看不見閘口位置。
兩人慢慢站了起來,摘下兜帽,盧粟連連搖頭:“我們可以商量出許多種方式,你怎麽會想到這麽滑稽的一出?”
何塞止不住的開懷大笑,他很高興:“想出口惡氣!”
盧粟陪他開心了一會,他問:“愚人船是個什麽東西?”
“是事實,我們這一船人都是愚人,都緊緊拽着一些東西不放,寧願漂泊也不願意丢棄,沒能徹底變成野獸。”
盧粟又問:“歌謠怎麽來的?”
“哇,這就有話說了。昨夜有個大詩人入夢教我的,怎麽樣?我是不是能當個詩人?”
當着盧粟的面,何塞把袖口裏真正用黑金火焰燒過的木頭掏出來,丢進水裏。
何塞是準備了兩份木頭:沒有真東西,吓不到對方;不留下假的,他們一定會追上來,查個究竟。
“當詩人?不行,你那套歌謠肯定會讓入夢的大詩人很生氣。”盧粟望着漆黑一團的木頭漂浮在水面上,心裏想着別的事。
“你就沒說過我行。”
盧粟啞然片刻:“你不擔心嗎?”
何塞不以為然:“為什麽擔心?用不着擔心,難道他們願意聲張自己被兩個愚人愚弄的事跡?既然魔法師威名遠揚,就會害怕丢臉。”
不,他問的不是這個。
你不怕他們真的找到你嗎?
可他又想到何塞跑來躲去的蹤跡,他的沉重感,他自然是擔憂的。
之前只是模糊的得到何塞的承認,還沒有真切感。現在盧粟親眼見到那段燒得漆黑如墨的木頭——盡管沒有見到何塞真正使用那火的時刻——他仍然覺得心驚。
何塞沒有錯過盧粟望着他時,不自覺帶出的深思。
不抓他已經很好了。
有些事不是那麽容易接受的,即使當時沒說什麽,過後總會顯露出來,等到徹底想清楚後,就會有一個結局。
他相信,以盧粟的性格,如果知道會發生許多問題,那麽在産生問題之前,盧粟會扼殺掉所有發生的可能。
所以他不想搶“公主”,惡龍跟公主從來不該湊在一起……
何塞側過臉,心事重重地轉開了眼。
在越拖越長的沉默裏,那截木頭終于從水面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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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靈感來源勃蘭特《愚人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