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端倪
第29章 端倪
所有被捕的海盜說,願意交出海盜船上藏匿的財寶換取平安。
受夠了為金錢忙碌奔跑的何塞不客氣地搜刮清點起來。
可惜不是一艘重要的船,油水沒多豐厚。
知道他的經驗還不夠老道,盧粟便建議:“銀質的餐具燭臺都可以熔掉。”
這個建議深得卡卡的心,她頻頻贊同地點頭。
所有銀質品被細心裝了起來。又找,發現海盜船上有一整個儲藏室堆滿了木桶裝的蔗糖餘料做的朗姆酒,據說長期飲用能治愈長期遠離大地而生出的疾病。
這些酒桶被搬運到長艙室,那裏有一張長餐桌。
何塞宣布說,等到傍晚以後就可以打開酒桶蓋子,每個人都可以找一只杯子,直接從酒桶裏盛,暢飲到第二天。
還是勞爾找來幾只雙耳瓶,朗姆酒把瓶身灌滿了:“真要按照你那種要求,最後一定會有喝醉的人把腦袋泡進酒桶裏。”
夜已落幕。
地平線上泛起清冷的紅弧光。
大河裏飄蕩的海盜船已經點上了燈,長餐桌上,大家安靜地喝起酒來。
桌上除了煮魚,炖魚,就是煎魚,一大盤貝類,面包還是之前海盜們剩下來的。
尴尬,沉默,新聚集起來的人不熟悉。
喝了一杯又一杯,雙耳瓶很快空了,蓄滿,倒空了一只酒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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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撿起遺落掉的手琴,試了幾個音節,斷斷續續按着,一段旋律逐漸清晰。
盧粟忽然站起身,向何塞彎腰,行了一禮。
“啊?”何塞不明所以。
“殿下的意思是,他即将為您演奏。”勞爾解釋說。
盧粟走到一方豎琴旁坐下,試了試弦音,開始彈奏。
兩端旋律慢慢融合。
那是一曲廣為流傳的曲子,重複極其簡單的旋律,只要聽過一遍都會牢牢記住,并且在人生的每一個時段裏都可能遇見。
一道道渾厚的男聲朗音興起,低沉的女聲跟着補入。
人們逐漸停住了酒杯,小聲的合歌而唱。
甘達晃着節奏,站起身,雙手舞起,慢慢走到場中,她擺開舞姿,踢踏着步子,來了一段獨舞。
甘達眉目用煙灰色的顏料塗抹過,神色肅穆,三只金色大耳環在舞蹈中叮當作響。她踩跺地板的步伐是穩健的,腳步熟練旋轉轉圈,表明她經常起舞。粗實的臂膀與豐美的腰臀撐着緊繃的服裝,當她跳起舞時大步跳躍的力量産生深沉的震動,壯美的手勢無一絲婉轉。
她暫停了舞蹈,沒有喘熄,仍是有餘力的。
然後她目光堅定地看着簡,在衆人用手掌合拍出來的節點音潮裏,一步步朝簡走去。
等甘達牽起簡的手,大家夥歡呼雀躍叫嚷了,簡面紅耳赤不好拒絕。
兩人簡單的舞步帶出了魔法,微風乍起。
甘達一直歡笑着,嘴唇微張,跳着,沁出汗水亮晶晶的,她的動作絕不藏留一絲一毫,挺直了胸脯,身材顯出力的柔韌,明目張膽地用自身的魅力挑釁磙壓簡的意志力,簡已經很難将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了。
當他們的舞蹈熱烈達到一定的程度,風忽然漲滿所有人的衣袍。
每個人被風騰空托起,短暫地享受了飛翔的愉悅,所有家具在剎那間懸浮在空中。
看不見的白魔法借助這風的力量,清滌了每個人的疲倦與憂郁。
阿曼多的百科全書裏曾寫道,在遠古時期,最初發現魔法的後來又沒落的種族,他們身上曾經迸發過至今仍讓人羨豔的歡樂與激動之情。正是受這愉悅和快樂的引導,他們滿懷新奇地發明一個又一個魔法,之後又用魔法做着各式各樣能帶來歡慶的事情,每一件事都值得驚嘆。
創造帶來的喜悅光彩讓他們快樂不已,他們擔心時間太漫長,将來又給忘了,只有書和圖畫能夠挽留住這些快樂的影子,于是他們迫不及待地把這種心情記錄在書裏,連篇累牍地使用無比誇張的詞語。
他們預備告訴後人,奇跡是如何絲毫不吝啬地将驚喜潑撒給他們。
這一做法卻讓後世的史學家頭痛不已,無法将真正的魔法與他們的長樂心情區分開來,沒辦法從中區分黑白魔法。
而後世的人們對這些溢美言詞嗤之以鼻,不再看重的同時也丢棄了那種幼稚的希望,它的簡單性已經不能滿足日益複雜的願望了。
他們下來後,氣氛已然熱切。
許多人下場開始玩樂,抛接三根棍子的雜耍,互相挽着手臂蹦跳的女人。
舉着酒杯到處找人搭讪的醉鬼撞翻了一張凳子。
提努人裏的小孩子在桌子上玩弄食物,油膩膩的手往胸口衣服上抹,完了又擦花了一張臉。
何塞已經喝得醺醺然,把酒杯砸在桌上,搶過雙耳瓶再給自己倒一杯。
他為昨天悟出的事情一夜未眠,窩着一肚子的火。
這算什麽?
不說盧粟,他難道不能喜歡別人?
扯淡!
何塞站起身,左搖右晃地走到窗邊醒酒——愛會讓他變得耳聾目盲是什麽意思?
簡跳累了,停在不遠處,何塞看着他喘着氣喝酒——包括友情嗎?
他曾夢見過金黃色的陽光穿過綠色的樹葉,這很美好——包括他的向往嗎?
狗屁指引!
不要了!
狗屁命運!
不遵從!
狗屁魔法!
……
甩不掉!
何塞踉踉跄跄朝簡走過去:“我跟你說,咱們不去魔爐了。”
簡皺了皺眉頭,嫌棄他身上濃郁的酒氣:“喝醉了?”
“最?我在跟你談天底下最重要的正事!你跟我扯什麽別的最!沒有最!”他想揪着簡的領子,卻撞在他身上:“我們已經有一艘海盜船了,咱們去當海盜。”
簡不想跟個酒鬼計較,他推開何塞,随意抹抹腦袋上的汗:“哦,以什麽為生?”
何塞揮舞手臂:“海盜!不就是打劫嗎?”
甘達在另一邊大聲應和,她把酒杯裏的酒撒得滿手都是:“海盜!好!”
“就從這兒掉頭,我們直接去大海——”何塞搖晃着,得虧簡及時抓住他,何塞滿意地點點頭,對着黑漆漆的窗外,指點江山:“先從內海開始,巡游搶劫。不,我沒辦法打劫普通人,不行,但是我們可以打劫海盜,打劫有錢人……”
何塞又變得很傷心,捂着臉:“可我打不過他們……”
他想起什麽,振作起來:“我們把船包裹成鐵皮鋼筋。”
接着他指着盧粟,然後繼續說:“我們把船開到大地上,撞翻他們的城堡!撞翻魔法師盟會!”
盧粟邊撫弄琴弦,瞄了他一眼。
甘達罵何塞:“沒出息!要搶一起搶!”
“你不能搶我!”何塞氣得直搖頭,撸着袖子就要上去理論:“不能沒有底線!”
“沒有底線,你一旦開始,就沒有底線了!”甘達聲音高亢,她的拳頭猛地砸在桌子上。
“胡說八道!”何塞激動地說:“不,這不一樣,你在混淆視聽!但這正是最複雜的地方。我知道有很多像你這樣的人,這種人很多。因為你們無法改變,你們逃亡,你們流浪,然後你們破壞,你們以為一旦破壞就無可救藥!”④
盧粟停下撫琴,朝何塞看過去。
何塞轉過頭跟他對視,他向後滑了一步,高舉一根食指:“那麽我說,不!我不同意!”
繼續說:“極端,極端不好,你們以為天秤兩端,只能好,只能壞——不是!我告訴你,情況複雜多了。我們要學會在複雜中尋找平衡,這需要智慧,很多很多智慧。”
甘達站直了,看他,目光炯炯,說不清是喝醉了還是沒醉:“繼續!看你能編出個什麽!”
“我要做的是,從所謂的困境裏走出來!它實在太難了。有時候我寧願去當海盜,當野蠻人。可是不行。我記憶裏有很多人,他們告訴我希望,求真,不屈。我參與過戰争,許多人在我眼前毫無必要的死去,好像從來沒有在這世上存在過。殺死對方的人根本互不相識……倘若是在從前,我必定就這麽做,如今我腳步蹒跚,早變得猶豫不決。”何塞捂着胸口:“所以我決不能同意你們。如果你們要做你們的,那我們也要做我們的。——我們也許可以是朋友,可以是敵人。做朋友的時候,你不要拒絕。”
甘達啐他:“你虛僞!”
何塞回擊:“你堕落!”
“對!”何塞神思活泛,奇思妙語一個接一個往外蹦:“你要反駁我,我也要反駁你,我們必須如此,必須如此。這樣的情況要持續很久很久,因為問題不是一下子就能解決的……”
何塞的聲音漸弱,升起有一種使人向下傾倒、無法控制身體的無能感。
盧粟揪住何塞後領子,把他拉回來:“他喝多了。”
又是一盞暗燈。
船窗外,溶溶月光比燈盞還亮。
他們身處在船艙上的一個過道上,兩個人都坐在地上。何塞趴在他腿上呼呼大睡。
盧粟伸着長腿,小聲哼着什麽。
他手裏把玩着從何塞身上解下來的火繩铳,試圖拆開看看,只能拆開一部分。
轉過來摩挲了幾下,手柄位置有磕碰過的痕跡。
偶爾他用手指在何塞身上腿上點着節奏,很輕。
髒臉的小孩踮着腳過來了,在過道口掰指頭,絞着自己的腳,立着看了一會。
盧粟在他出聲前揮揮手,噓噓趕他。
小髒臉不高興地把臉扒在牆上,用嘴去碰木牆板,假裝沒看到。
又偷偷露出一只眼睛,觑着他們。
一會兒,有個聲音喊着一個名字,小髒臉答應着跑走了。
何塞朦朦胧胧,總覺得有人在騷擾他。
再睜眼時,天地陡然變幻,剛才的歡樂和暢飲不見了,視線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何塞暈乎乎的,摸索着坐起身:“我沒說完,怎麽人都不見了。太沒禮貌了。”
盧粟很及時地在他動之前,就把火繩铳還回去了:“你眯了一會,大家回去休息了。”
何塞這才想起他原來整夜未睡,白日又幹活,晚上又大量飲酒,整個人像踩着雲。
睡了一覺,仍是半夢半醒間。
他瞧着盧粟,月光下的盧粟真漂亮。
第一眼就覺得他漂亮,第二眼也是,第三眼還是……
在皎潔的月光下,兩人靜靜對視。
何塞神思發飄,仍是醉眼饧澀,他說:“你知道嗎?惡龍被叫做是惡龍,因為它不能擁有公主,它沒辦法,人們根本不給它機會。”
盧粟不明
白他在說什麽。
“不會有人會想惡龍喜歡公主。沒人理它,忽視它,它就開始搶。它不該搶。我是惡龍我就不搶。”何塞又傷心起來。
盧粟伸手想掐他的臉,懲罰他的胡言亂語,他可沒忘過這個人是個鳏夫。
何塞偏開頭,躲開了,又問:“你知道預言嗎?”
“嗯。我自己就有一個預言。”
“什麽預言?好的壞的?”
“算好的吧,說我能成為統治兩國的國王,”盧粟說:“其實給我添了不少麻煩。”
“預言這種東西太好笑了,我最近在想這件事。”何塞比劃着食指,準備教給他:“預言、命運,這種說辭應該變成別的,變成一個故事,哄哄小孩。但它不能再成為現實了,它太老了,我們談論它的時候,它早就不是原來的樣子。它應該是、是架子,不行,我再想想,是一副骷髅,對,骷髅。”
“我們舉着它,給它裝扮衣服,以為還能延續它以往的意義,發揮它的威力——可什麽都沒有,它什麽都不是,發揮作用的是我們強加的想法。我們應該認識到這一點,擺脫它,超過它,把它甩到腦後。”
“哦?怎麽說?”
“比如說,你說你有一個預言,可你的預言裏,預測不了我們會一起墜入冬季的河流。如果我們死了,預言就成了笑談。包含了這個可能,預言就不是真的東西,我不信。”
“嗯。”
“你看,我是不是超過它了!”何塞并不高興:“可很多人還在相信這些狗屁,願意發起争鬥,一場戰争,做出很殘忍的事情。”
這次盧粟沒有應聲。
沒有得到肯定回應的何塞露出不可置信的樣子:“你不信我說的?!”
“你憑什麽不信我說的?!咱們直接試試看!”何塞伸手想抱住盧粟,盧粟不知道這個醉傻了的人想做什麽,接住他。
然後他直直地帶着盧粟從窗戶往河裏栽下。
卡卡尖叫一聲:“老板跳河啦!”
墜入水中之前,盧粟及時護住他的頭部。他的力道很可怕,何塞覺得自己如果在這個時候死了,那麽他應該是先被勒死,而不是淹死。
河水太涼了,水面漂浮着薄冰。
入水的一瞬間就把他們凍得四肢無力,無法自救,直線下沉。
兩人得緊緊挨着才能互相取暖。
暖流是從盧粟身上跑出來的白魔法,他們真的差點死去。
幸虧卡卡的那叫聲,救援很及時。
一根墜鐵的繩索速速抛下,盧粟一邊死死抓住繩子,一邊帶着何塞,這人已經嗆水了。
人們一點點把他們拉上來。
每個人都在破口大罵,真是找死。
兩人被打撈起來了,濕漉漉地躺在船上半天動彈不得,身上冒着白茫茫的寒氣。
好不容易,盧粟朝勞爾伸伸手,四肢僵硬地被勞爾扶起。
小六蹲在何塞旁邊,他也不會照顧,只是看着他,偶爾給何塞擦擦臉。
盧粟問他:“他喝醉了一直這樣嗎?”
小六被問得一懵,不清楚:“好像沒有,其實我們不怎麽喝酒。”
“第一次這樣?”
小六猶疑了會,然後點頭。
“你什麽時候跟着他的?”
“……兩年前。”
“簡也是?”
小六唔唔點頭。
“期間你們一直在疆圪。”
小六害怕他那種問法:“怎麽了嗎?”
“沒事。”盧粟說:“只是随口問問。怎麽會想到返回疆圪?”
“何塞說、說,可能物資豐富吧。”
盧粟不再問了。
何塞那異于常人的眼睛,與黑金森林關聯性很高的顏色,偶爾還會出現異狀。
差不多是跟他分別後,何塞有了許多不同尋常的動作,一個商人做的事,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研究熱兵器。
何塞一直呆的地方,發現了黑金魔法師的蹤跡。
在遇到盧粟後,何塞又喝得大醉,他聯想到自己告知過此行的任務……
很多痕跡,再加上何塞小心翼翼給的試探,已經足夠了。
盧粟覺得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收到了何塞行動之下的态度,他仍然不能相信他。
等何塞自己緩過來,吐出肚子裏的水,盧粟拽起他去了房間。
盧粟粗暴地脫下他的濕衣,全程沒有一點表情。
何塞凍得一臉青白,又發抖又不好意思。
盧粟順手解下他脖子上的繃帶,他摸了摸何塞脖子的傷口位置,湊近了檢查一遍,竟然一點傷跡也未留下。
給他換了身衣服,罩上大毛毯,盧粟才開始換自己的。
他們出來後,小六咚咚跑過來,遞給他們暖身用的酒,何塞不敢再接。
披着毯子坐在一起,卡卡給他們煨上了一只小火爐,罵罵咧咧抱怨。
兩人一聲不吭,抱着膝蓋坐在小火爐前,垂着頭受着教訓。
等卡卡轉過身。
盧粟冷冷地說:“你還真是個麻煩。”
何塞狠狠打了個噴嚏,酒醒了。
“魔法師的事情跟我無關,”盧粟又說,表明他已經明白個七七八八:“我會給派出去的隊伍重新安排別的任務。”
何塞用毯子藏着臉,遮不住發紅的雙耳滿面,秘密徹底被人看穿。
不,其實更多的是來自……懊悔,他不該耍小花招,去試探;羞愧,明明貶低他,想抗拒他,實際上又做的是完全相反的事。
他是希望盧粟知道的,想看看他會怎麽做。
他不覺得自己能瞞過盧粟,那麽他得表達清楚自己的态度,而他的态度就是不相信他……
好一會,盧粟碰碰他的毛毯。
何塞露出那張臉來,垂頭喪氣,耷拉着眉眼,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預言裏的魔法師如果什麽都沒做,你就不能僅僅因為一個預言抓他。”
“說這些沒用。”盧粟神色嚴峻不少:“沒人聽你解釋。”
“那你會抓我嗎?”
“我為什麽要費這種心思?”
“哦。”
盧粟回過味來:“你到底把我想成什麽人?”
“這得怪您,先生。”火爐的火光映着他的臉,何塞把下巴枕在胳膊上,輕飄飄地抱怨道:“一開始做了那麽多事情,還警告過我。”
“您可不是一個好人。”何塞語氣溫柔的,軟軟刺他一下。
這晚,難得讓盧粟動了氣,不再出聲搭理他。